第十章 报父仇心狠手辣 论功过赏罚失中
(1)
寒流逗留了几天就悄悄走了,又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可是,在双江镇独立师师部的会议室里,那股寒流似乎依旧盘桓未去,令人感到又阴又冷。
会议室中央,三张方桌摆成一排,两旁坐满了独立师司、政、后三部的首长和各团的团长、政委们,个个紧绷着脸,鸦雀无声。师政委坐在桌子尽头,耷拉着眼皮,挂着一脸冰霜。
“同志们,师党委扩大会现在开始。”政委清清喉咙,抬起眼皮,扫视了一下会场,一字一顿地说:“首先我向大家宣读军区的通报批评。”
常元凯坐在政委一侧,面前摆着一个笔记本,但他没有拿起笔,通报批评的内容,会前政委就已经和他通过气了。当初给军区写事故报告时,他料到师里要挨批,吃批评是最起码的,搞得不好,还会被抓典型,来个全军通报,因为发生的事件太严重了。
那是开完祝捷庆功大会第三天的傍晚,从龚家坳跑来一人一骑,马累得口吐白沫,到了双江镇南关口便一头趴下,倒地不起。骑马的人衣衫褴褛,浑身黑灰,胳膊腿上到处都是燎泡和灼伤。他自称是二团三营留守龚家坳的副排长,有紧急情况向首长汇报。关口哨兵把他直接搀扶到师部,常元凯和几个值班参谋听完这个副排长的述说,个个震惊不已。
就在头天夜里,一伙不明来历的匪徒突然袭击龚家坳,他们用短刀杀死了两名哨兵,然后在龚家大院四处放火。留守排的战士们都在睡觉,被两颗手榴弹的爆炸声惊醒,才发现门窗外烈焰熊熊。突发的大火把同志们堵在房子里,连敌人的面都没照到。等到房屋倒塌,同志们从火海里冲出来,土匪已经逃跑。把大火扑灭后,排长带着大家清点了一下损失,算上那两名被暗杀的哨兵,一共有六名战士牺牲,五名重伤,其他同志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现在排长正带领着能动的战士们护理伤员,守卫龚家坳。由于报话机被倒塌的房梁砸坏了,只好派他骑马来师部报告情况,希望首长马上派人过去,去晚了,那些伤势严重的同志就危险啦。
震惊之余,常元凯感到非常奇怪,龚家坳匪帮被我军全部歼灭,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么,这股不明身份的匪徒又是从何而来呢?他向师长政委作了汇报,师部召开紧急会议,即刻派遣卫生队和增援部队奔赴龚家坳,同时从师敌工科和侦察科调集人马,组成一个专案小组,由敌工科阮科长牵头,调查龚家坳事件的真相。
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专案组的调查就有了眉目。首先,根据师部值班记录,民族工作队队员尼阿普同志在事件发生的凌晨提走了土匪头子的小老婆。第二,地方工作队声称,尼阿普同志原来的任务是协助驻军搜捕土匪二锅头龚逸尘,不知何因,他违背命令,私自行动。第三,侦查科派出几支小分队搜山,在通往龚家坳的大丫口松林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尼阿普,他被捆绑在一棵大树上,身上血肉模糊,趴满蚊蝇。当卫生员进行抢救时,看到了更加令人发指的惨况,尖锐的松枝插入他的两只耳朵,耳膜完全穿透,口腔里满是杂草和血污,经过清理,发现他的舌头已被利器剜掉。尽管现在躺在师部医院里的尼阿普还在呼吸,却已是一个又聋又哑的废人。第四,据群众检举揭发,徐记客栈的徐掌柜是龚家匪帮设在双江镇的眼线。专案组搜查了客栈,发现徐掌柜已经于事发当天潜逃。根据客栈伙计的交代,龚家二锅头曾躲藏在那里,在工作队做饭的伙计偷听到重要情报,回来告诉了徐掌柜,于是他们连夜逃走了。
当晚,阮科长向师首长作了汇报。他说,把上述情况综合到一起,根据我们的判断分析,并不存在所谓不明身份的土匪。那个漏网的二锅头龚逸尘,再加上潜伏在双江的土匪眼线,才是龚家坳事件的罪魁祸首。他们窃取了我军和地方工作队的情报,半路设伏,劫走了土匪头子龚敖天的小老婆和佣人,趁夜潜入龚家坳,行凶放火之后,很有可能逃往缅甸。专案组认为,在这次事件中,地方工作队犯有泄漏情报的错误,尼阿普同志犯有严重的违纪错误,我们敌工科未能及时掌握土匪二锅头龚逸尘的动向,犯有麻痹大意的错误。
常元凯完全同意阮科长的案情分析,他确信,那个二锅头龚逸尘及其同伙在做案后,肯定已经逃入缅北,想抓是抓不着了。如此一来,连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都没有,这个黑锅独立师算是背定了。
(2)
“同志们,”宣读完军区的通报批评,政委放下手中的文件,语气沉重地说:“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一次血的教训。我们身处对敌斗争的最前线,来不得半点麻痹大意。不要以为革命胜利了,土匪消灭了,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一丝一毫的松懈,都会给敌人造成可趁之机,都会给党的事业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带来损失。大家回去后,要组织干部战士们认真学习、领会上级通报批评的精神,从教训中总结经验,把革命警惕性落实在今后的每一项工作上。”
政委停顿了一下,拿起茶缸,喝了一口水:“这些天来,有件事同志们一直议论纷纷。今天借这个机会,我给大家吹吹风。根据军委指示,有一部分部队要脱离野战军序列,改编成地方公安部队,我师也在改编之列。今天师长不在,到军区开会,就是讨论改编问题。我听说不少老同志有情绪,不想脱离野战军,看不起地方公安工作,说搞公安没仗打,不算军人,只是看家护院。”
说到这里,会议室响起一阵哄笑和嘈嘈私语。政委拍拍桌子,抬高嗓门:“笑什么?嗯?有什么好笑的?看家护院就不好吗?龚家坳发生的严重事件,说明了什么?嗯?好好想一想,说明了什么?我们的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他们就在国境线对面,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骚扰边境,破坏边疆地区的生产建设。同志们哪,大家要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看的是人民的家,护的是国家的院。我们还是军人,还是部队,是一支保疆安民的边防部队。我们的干部们要首先提高认识,统一思想,这样才能带领全师顺利实现改编。关于改编的问题,等师长回来后,我们还要专门开会讨论。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噢,对了,借这个机会,还有件事要宣布一下。根据工作需要,军区对我师的领导班子进行了补充和调整。这里我代表师长,宣布军区的任免决定。一,任命张德彪同志为独立师副师长,免去其独立师二团团长之职。二,任命于海同志为独立师副参谋长,免去其独立师二团参谋长之职。今天到会的只有张德彪同志,我代表师党委,向张德彪同志表示祝贺。”
政委站起身,带头鼓掌,会议室里一阵桌椅响动,夹杂着稀稀拉拉的掌声。
张德彪腾地站起来,腰板挺得笔直,国字脸涨得紫红,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圈军礼。尽管会前他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可听到政委的祝贺,同志们的掌声,心还是嘭嘭地狂跳。奶奶个熊,参加革命二十年,走到今天不易啊。想想看,当年一道参加宁都起义、一起爬雪山过草地的战友们,只要活着,在部队里干着,有几个还是团级干部?别人不说,就连那个一字不识的同乡,老子当班长时,他还是个马夫,如今都当上军后勤部副部长了。害得自己不敢往军部跑,生怕遇到老战友,看到就脸红,手都没地方放。这下好了,虽说是副职,可怎么也是师级,老战友见到面,叫声张师长,听着顺耳,腰杆子也硬梆。然而,会场上同志们的掌声并不热烈,个中原因,他心里也清楚得很。这次恶性事故发生在二团的辖区,本是他二团长的责任,结果全师挨批,平白无故地跟着二团背了黑锅,兄弟团背地里少不了骂娘。幸亏事件发生前,军区党委通过了他和于海的任命决定,要是迟几天的话,这个副师长肯定泡汤了。看到站在对面的常元凯,张德彪的目光驻留了片刻。过去,不大买这个参谋长的帐,一来他的资格比不上自己,二来一股子书生气。可是,攻打龚家坳的作战总结报告就是他写的。师政委私下里说啦,要不是老常在报告里为你说好话,把功劳都归给你,你个张二愣子别说立功受奖了,凭你损兵折将、擅自开火、伤及无辜这几条,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张德彪想,老常够朋友,关键时刻不含糊,今晚于海这小子要娶媳妇,俺得借这个机会,好好地跟老常喝上几杯。
会议结束了,干部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常元凯和几个驻扎在外地的团长政委们寒暄了几句,独自一人走出师部。来到门前石阶上,他停下来,右手遮在眉梢,挡住刺眼的阳光,朝着镇西头张望了两眼,犹豫了片刻,一个车转身,又走回师部大门。
(3)
也就在此时,双江镇西关哨所的大榕树下,一个小战士手持摇把,吭哧吭哧,一圈一圈吃力地摇着,正在发动一辆美制道奇卡车。
“婶子,你回吧,婶子,你回吧。”
常念春站在车厢里,一手揽着一个孩子,头上扎了条花格子围巾,胳膊肘依在卡车围栏上,向路边的齐霏霏频频招呼。顾浩田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站在媳妇身后,脸上的肌肉一会儿松,一会儿紧,似乎想挤出微笑。他把右手提到耳际,好像要行军礼,目光触及到掌缘上的白纱布,不由得神情一震,将右手缓缓地放下,下意识地藏到身后,垂下头,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过去听到念春喊“婶子”,齐霏霏总是不舒服,甚至有些反感。谁是你婶子?都出了五服了,还叫得这么亲。哼,你年龄比我还大呢,让你这么一喊,倒把我给喊成了老女人。可是今天,她的心情有点异样,不但没有怪怨念春,反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儿。尤其看到浩田那付霜打了似的蔫巴样,心里更觉得颠簸起伏,憋了一眼眶的泪水。
浩田出事儿,当晚她就听说了。后来几天里,师部机关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害得她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浩田闯了这么大的祸,不知道政治部给什么处分,如果处分重了,甭说他这一辈子就完了,元凯的面子都没地儿放。这个二杆子,不管怎么说,也参军几年了,也快有三年党龄了,怎么就丧失理智,干出这么见不得人的事?
齐霏霏恨那个女土匪祸害人,恨浩田犯贱。恨之余还有些遗憾,到了儿也没机会看到那个女土匪,她真就那么美?真就像浩田说的那样,像个仙女?问元凯,是不是男人看到那个女人都会动心?他板起脸,瞎说个啥?乱弹琴!再问元凯,浩田的事怎么处理?他没好气,不关你的事,你少掺合。气得齐霏霏两天没跟他说话。不关我的事?浩田和念春是什么人?还不是你老常家的人!人家关心他们,就是关心你,还置气,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过气归气,两天一过也就息了。她知道,元凯表面上凶她,其实心里比她还烦、还难受。这些年来,浩田跟在元凯身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身为警卫员,战场上为首长挡子弹,平日里为首长作勤务,浩田除了有点毛手毛脚,还真称职,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念起浩田的好来,齐霏霏心里更觉难受。当初怀孕时犯酸,浩田跑上几十里夜路赶集,买来梅子和酸枣。乐天出生后没奶水,浩田端着茶缸子到老乡家,求爷爷告奶奶,讨来牛奶羊奶,把孩子喂得白白胖胖的。还有那次到芒腊山劝降,多危险,浩田眼都不眨,怀里绑了一圈手榴弹,跟着元凯上了山。元凯回来后说,这小子机灵,胆也大,在敌人的师部里,他敢把驳壳枪架在敌师长的脑壳上,以后有机会,一定送他到军校学习学习,多长点出息。
想到这里,齐霏霏暗自叹道,唉,浩田啊浩田,怎么说你呢,好端端的,你自毁前程。瞧你那点出息,嘴没偷成,还让个女人把手咬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落道疤。哼,落道疤也好,抬手就能看到,让你牢记这个教训。
“婶子,你回吧,你回吧。”常念春还在不停地喊着。
这时,关口又过来几个战士,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伤员,脑袋上缠满绷带。一帮人七手八脚,刚刚把担架抬上后车厢,就听到轰隆几声,卡车马达转动了。一阵喊叫之后,砂石路吱吱作响,卡车屁股喷了一口黑烟,缓缓启动。
突然,顾浩田从车上跳下来,面对齐霏霏,双膝跪地,叩了一个头,随即转身,一个箭步攀上正在加速的卡车,蹲在车厢里,再也没有回头。
齐霏霏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看着卡车渐渐远去,她缓过神来,扬起手,哽咽地喊道:“浩田,念春,一路当心,照顾好孩子。”
她掉头看看来路,没有人影。唉,元凯不会来了。齐霏霏知道今天师里开会,但她也知道,即便不开会,元凯也不可能来送行。浩田的事,不仅丢了他的脸,也让他欠了一个大人情。两天前,师政治部一个干事悄悄告诉她,本来他们已经讨论了对顾浩田的处理意见,鉴于错误的严重性,政治部向师党委建议,开除他的党籍、军籍。报告送到师部,政委说,这样处分太重了,顾浩田同志过去立过战功,这次事出有因,属于酒后乱性,而且也没造成事实,不能为这么一件事,就把他一棒子打死,咱们应该对他的政治生命负责,他的家属不是闹着要他回家吗,我看就让他复员吧。全靠了政委一番话,浩田才保住了党籍,档案袋子里也不会装个处分。对浩田来说,复员回家,这个处罚,如果算作处罚的话,可是轻得不能再轻了。傻子也知道,这是政委看在元凯的面子上,帮了大忙,要是换了旁人,再怎么也得扛个党内严重警告吧。昨晚元凯还说呢,政委的这份人情债,以后就背在他身上了。齐霏霏心里明镜似的,浩田刚才的那个头,不是叩给她的,是给政委的,给元凯的。
卡车转了一个弯,不见了,只留下秋风萧索的松林,隐隐飘落的黄沙。齐霏霏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对了,今晚小伊和于海结婚,还有好多事要靠她帮着操办呢。她踮起脚尖,朝卡车离去的方向挥挥手绢,转过身,快步走回双江镇。
(4)
师党委扩大会议一散,张德彪顾不得与人寒暄,带着警卫员直奔四方街。街南山坡上有一排军营似的房屋,原来是国民党镇保安团的营地。由于房屋宽敞,光线充沛,独立师进驻双江后,便把师部医院设在这里。
自打攻克龚家坳,张德彪一直忙个不停,没时间探望他的老伙计,在老龙头受重伤的一营长。刚才听说,一营长要走了,他的后脑勺里还嵌着一颗子弹,师部医院条件差,不敢开刀,要送到昆明的大医院。张德彪急了,他知道一营长这次伤得不轻,就算命保住了,也得落个残疾,他就想赶在老伙计临行前,告诉他一句话:你给老子好好活着,你的后半辈子,俺独立师包了!
绕过了一排排随风起舞的床单、绷带,张德彪急匆匆地闯进特护病房。一进门,就看到迎面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上半身缠满绷带,连脑袋都裹在白纱布里,只露出鼻孔和一双紧闭着的眼睛。病房靠里,还有一张空病床,一个小女护士正在闷头忙碌着,扯下床单、被套,扔到一只箩筐里。
“一营长!嘿,老伙计!”张德彪扯着喉咙。
“嘘!”小护士抬起头,板着脸:“喊什么?喊什么?这里是病房,别乱嚷嚷。”
“小同志,你什么态度。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张师长!”跟在张德彪后面的警卫员显得格外神气。
小护士一愣,赶忙挺直腰,行了一个军礼:“对不起,首长。我态度不好,请批评。但是,这里是特护病房,请保持安静。”
“算啦。”张德彪不耐烦地摆摆手,走到那个伤员床前:“俺来看一营长。”
“报告首长,他不是一营长。”
“你说啥?”
“他不是一营长,一营长已经转院了。”
“转院了?啥时走的?”
“走了有一阵了,反正你是追不上了。”
张德彪有点气恼,奶奶个熊,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他转身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下来,指着那个昏睡的伤员问道:“这个人是谁?”
“他是地方工作队的,叫尼阿普。”
尼阿普?尼阿普!听到这个名字,张德彪心里猛一格楞。龚家坳一战,首功当属尼阿普。若不是他,谁知道敌人要逃跑。贻误了战机,让敌人溜了,别说今天这个副师长了,就凭在老龙头前阵亡的上百个兄弟,自己团长的帽子怕也戴不牢。庆功会后,张德彪本想找个时间和尼阿普喝上两杯,好好谢谢他,谁想到没两天就出事了,鲜活的一个人,变成眼前这般不死不活的样子。狗日的土匪,祸害起人来,真他娘的心狠手毒。可是,谁叫这个混球违反纪律,擅自行动呢?他到底想干啥?如今变得又聋又哑,即便苏醒过来,也搞不清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这下可好,党也没入成,工作队也没法干了,年纪这么轻,就成了废人。看着昏睡在病床上的尼阿普,张德彪感到一阵寒意,参加革命这么多年,老子从来就不怕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可这生不如死的滋味,自己却没好好想过,成这个样子,奶奶个熊,还真他娘的不如死了干脆呢。
张德彪轻轻走到病床前,掖了掖尼阿普身上的被子,压低声音问小护士:“小同志,他咋样,还能醒吗?”
“报告首长,医生说,尼阿普同志年轻,身体基础好,只是失血过多,我们给他输了血,苏醒过来应该没有问题。但他的耳膜和舌头都被土匪残伤,听力和说话能力怕是无法恢复了。”
“狗日的土匪!”张德彪狠声狠气地骂了一句,接着说:“小同志,你听着,尼阿普同志是个英雄,你可要好好照顾他。”
“是。请首长放心。”
“他要是醒了,派人通知我一声。”
“是。”小护士郑重地行了个军礼。
(5)
从西关回来,齐霏霏顾不得回家看看孩子,径直到了师招待所,苏小伊和于海的婚礼将在这里举行。
打下午起,招待所就变得乱哄哄的。机关里那些女兵们,早早地跑来了,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说个不停,笑个不停。院子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堆放着花生瓜子、水壶茶碗。大堂的六扇雕花木门敞开着,堂屋正墙挂着朱、毛画像,画像下贴着一个大红“囍”字。门前过廊的两根抱柱上贴了一副喜联:
革命路上结成一对伴侣
建设途中贡献两颗红心
齐霏霏站在门前,默默地把喜联读了一遍,心里直笑,哈哈,政委的这副对子,不知道送给过多少对新人了。当年和元凯结婚,也是政委写的喜联,只不过今天下联有点不一样,改了两个字,把“战斗”变成“建设”,看来仗是打完了。
“呦,齐大姐来了。”一个小女兵从东屋探出头,向齐霏霏招手:“齐大姐,快进来,快进来,新娘子急着找你呢。”
东厢房里挤得满满的,除了值班的,司令部的那些女机要员、译电员、报务员们都来了,有的拿着剪子绞喜字,有的刷着浆糊贴窗花,还有几个师宣传队的女兵围成一堆儿,拿着梳子镜子打扮新娘。苏小伊静静地坐在床上,任凭旁人摆布,娃娃脸红扑扑的,眼光却有点散漫游离。
“哎呀,小伊,新娘子,今天可真漂亮。”齐霏霏笑盈盈地上下打量着。
“齐大姐,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开玩笑。”苏小伊的脸色愈发红艳。
“急什么?急着进洞房啊?”
“呸呸呸!别瞎说。人家有事要问你。”
“问吧,看看大姐能不能帮你。”齐霏霏拉住苏小伊的手,坐到床沿上。
苏小伊迟疑地看看四周,垂下头,半天没吭声。
“去去去,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出去忙活吧。”齐霏霏站起来,连推带撵,把一屋子女兵轰出去,扣上了房门。
“好啦,就咱俩啦,小伊,该问什么就问,别不好意思,只要大姐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齐大姐。”苏小伊喃喃道:“我,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怕于海欺负你?”
苏小伊依旧垂着头,没吭声。
“这好办,大姐教你一个法儿。记住了,今晚睡觉前,一定要把你的衣服压在他的衣服上,以后他就乖乖听你的了。”
“嗯,不是问这个。我,我也说不清楚。”苏小伊把齐霏霏的手拉到胸口:“大姐,你摸摸,这儿跳得发慌。”
“还真是。小伊,干嘛这么紧张?”
“大姐,我什么都不懂。”
齐霏霏笑了,唉,这个傻丫头。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伊天真羞涩的模样,她也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烫。男女之事,闭着眼想想还行,要让自己说出来,还真难以启齿。说小伊傻丫头,自己当初还不是一样,都是十六七岁入的伍,都是组织介绍的对象。新婚之夜,羞怯,紧张,疼痛,痉挛,自己不懂,元凯也不懂,就那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两口子懵懵懂懂,过了好久,才无师自通,尝到些许销魂蚀骨的滋味。照理说,姑娘出嫁,教女儿如何圆房是妈妈的事儿。而这里没有妈妈,只有革命战友。在师部里,小伊最信任自己,当成亲姐姐一样。齐霏霏想,豁出去了,又不是教人犯错误,没什么好害臊的,就给小伊当一次“妈妈”吧。
附在小伊耳畔,齐霏霏悄声细语,听得苏小伊一会儿瞪大双眼,一会儿玉颊生晕,一会儿吃吃傻笑,一会儿脉脉含羞,…。
“傻丫头,这下懂了吧。”
苏小伊脸色绯红,轻轻地点点头。
“记住,第一次会流血,会疼,你告诉他,不要急吼吼的,要温柔一点。”
“嗯,记住了。”
“嘭、嘭、嘭”,有人敲门,接着一声高喊:“齐干事,你在里面吗?”
齐霏霏打开门,门口站着元凯的新警卫员:“齐干事,参谋长找你。”
“他在哪儿?”
“喏,就在院子里。”
院子中央,常元凯背着手,打量着抱柱上的喜联。
“嘿嘿,”齐霏霏走过去,未语先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元凯,也来这么早?”
“噢,”常元凯转过身:“念春他们走啦?”
“走啦。浩田临走,还给你叩头呢。”
“哼,叩头,叩破了大天,还有个屁用。”提到顾浩田,常元凯还是没好气:“乱弹琴。”
“你来就问这事吗?”
“不是,你马上回家一趟,给我准备一下行李。”
“有新任务?”
“嗯。刚才师长回来了。他带来军区通知,调我到军事学院高级指挥班学习。”
“去多久?”
“通知上没讲,怎么也得年把两年吧。”
“这么长啊?”齐霏霏有些失落。
“中间我可以回来,你也可以带着乐天去探亲。”
“什么时候走?”
“命令上说,明天必须动身。”
“唉,又是说走就走。军事学院,在什么地方?”
“明都!”
“明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