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九章 知噩耗绝地觅路 品山珍侥幸过关

第九章 知噩耗绝地觅路 品山珍侥幸过关

(1)

时已初冬,一场寒流袭来,天凉风冷。

昆明西郊的一座小客栈里,季雪梅身盖薄被,斜躺在檐廊下的藤椅上,目光痴痴地盯着庭院间几株山茶花。

暮雨如丝,飘飘洒洒,凝聚在凋零的花瓣上,好似一颗颗悲秋的泪珠。

抱一还没回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寻找姑妈姑爹的的下落,可每天归来,总是那么疲惫不堪,神情委顿,话都不愿多说。尤其是昨晚,他浑身湿透,眼圈发红,嘴里还带着一股酒气,简单寒暄了两句,便一头躲进房间,再也没有露面。抱一向来老成稳重,怎么会变成这般样子?莫非,他在隐瞒着什么?

一阵风吹来,季雪梅感到阵阵寒意,她蜷作一团,将薄被紧紧裹住。尽管有些困倦,她还是努力睁大眼睛,不敢睡着。她害怕,一旦入梦,便是噩梦,一个接一个。小时候,她也爱做梦。醒来讲给阿爸听,阿爸总是笑着说,傻丫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捉蝴蝶,梦里就在云中飘,白天采野菊,梦里就想上花轿。可是,那些可怕的怪梦,为什么和自己白天想的全然不一样呢?

回想起昨晚的梦,季雪梅不由地打了个哆嗦。那都是些什么?一个个囫囵的蛋,在她眼前跳动。跳着跳着,蛋蛋变成人形。一个人形飘过来,消瘦的面颊,温柔的目光,慈爱的笑容。阿爸?老实善良,与世无争,在乡间当教书先生的阿爸。突然,阿爸的笑容不见了,他满目恐慌,大惊失措:阿梅呀,快跑,鬼子来了。话音未了,枪声四起,阿爸脚下腾起一团熊熊烈火。火光中,森森鬼影,狂笑不已,闪闪刺刀,鲜血直滴。一条鬼影逼过来,眯着一对色迷迷的斗鸡眼,咧着一张臭烘烘的歪喇嘴,花姑娘,花姑娘的干活。她四肢痉挛,仿若窒息。刹那间,一道寒光闪过,鬼子人头飞起,重重地跌落在地上。一只大脚,牛筋芒鞋,狠狠地踩在鬼子头上。那是谁?身形魁伟,黑髯如戟。是干爹!是在危难间拯救了她的龚三爷。可是,为什么干爹不说话?为什么干爹脸上全是血?一转眼,所有的影子都重合在一起,融成一个囫囵的蛋,越涨越大,“砰”地一声爆炸,眼前一团猩红的雾。

半夜里从噩梦中惊醒,季雪梅再也睡不着,整整一天都在胡思乱想。她弄不明白,自己朝思暮想的是秉义,是疼她爱她的夫君,可为什么梦里偏偏遇不到他?思来想去,她开始埋怨自己,全怪自己太固执了,为了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寻一个好环境,一定要离开龚家坳,离开缅北,离开秉义,弄得如今进退两难。如果真的找不到姑爹姑妈,那可如何是好?她越想越乱,越想越怕,躲进被窝,嘤嘤抽泣起来。

“阿梅嫂子,阿梅嫂子。”
季雪梅从被头上露出一双泪眼,看到陈抱一站在藤椅边,脸上挂满关切,便抹去眼泪,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抱一,你回来了。我…,我想干爹他们了。”
“阿梅嫂子,外边冷,进屋去吧。我买回晚饭,赶快趁热吃了。”说罢,陈抱一搀扶起季雪梅,走进客房。

(2)

客房很简陋,一张方桌,两条板凳,屋角支着一架竹床,竹床上铺着一张草席,四根竹竿撑起一领麻纱蚊帐,房梁下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几只秋虫围绕灯泡扑打着翅膀,飞来飞去,墙壁上闪现出鬼魅一般舞动的阴影。

陈抱一将季雪梅扶坐在桌边,转身到门外,拎回一只小竹篮,竹篮上覆盖着微微泛黄的干荷叶。他揭开荷叶,小心翼翼地从里面端出一只黑灰色的陶碗,碗口徐徐冒着热气:“阿梅嫂子,快吃吧。小锅米线,还有你爱吃的破酥粑粑。”
这些日子,都是她一个人吃饭,形影相吊,寂寞孤独。她抬起头,眼光里流露出恳求:“抱一,你别走。坐下来,陪我吃一点吧。”
陈抱一腼腆地笑笑:“阿梅嫂子,我吃过了。好吧,我陪你坐坐。”

看着季雪梅缓缓地喝了一口汤,陈抱一的思绪就像那碗米线一样,七缠八绕,乱作一团。

本来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不能再拖了,一定要把真相告诉阿梅嫂子。可一想到她有孕在身,一看到她那娇弱的模样,他又变得犹豫不决。阿梅嫂子能够承受这些接踵而来噩耗吗?姑爹被共党枪毙了,姑妈上吊自尽了。还有更可怕的,陈抱一下意识地摸了摸军装口袋,那里面藏着一张前两天的《云南日报》,第一版上有一条新闻:解放军滇南剿匪大捷。旁边还附了一张照片,虽然模糊不清,但下面的一排字写得清清楚楚:我军击毙国民党滇南反共救国军少将高参邱秉义。

当时看到这则消息,如巨雷轰顶,陈抱一灵魂出窍,六神升天。龚家坳全军覆没,龚三爷和参座一同罹难。参座于他,如兄如父,没料到短短几天,竟然阴阳两界,天人永隔。该怎么办?沉静下来后,他理了理思路,眼下已经是无路可走,无处可归了。怀里那份伪造的身份证明只是权宜之计,根本无法使用这个证明来安置阿梅嫂子,也无法为自己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如今都处都是共产党的天下,要想在他们的地盘里生存下去,就必须改变身份,把自己和阿梅嫂子的过去彻底隐蔽起来。然而,隐瞒历史,改变身份,却又谈何容易?

两天来,他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昆明城里到处乱闯,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参座的托付,保护好阿梅嫂子,保护好即将出生的孩子。皇天不负苦心人,今天上午,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熟人,刚入伍时同在远征军青年教导团训练班受训的同学。虽然不算至交,毕竟同学几个月,多少有点情分。通过交谈,他了解到,从训练班分手后,这位同学就调到昆明警备司令部工作,49年跟着云南省主席卢汉 起义,现在省政府就职,担任军务处人事科科员。陈抱一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尽管是老同学,也不得不留个心眼。于是,他半藏半露地向老同学述说了自己的境遇,部队被打散了,侥幸死里逃生,留下一条命,可如今像一只丧家犬,到处流浪,惶惶不可终日。想回江南老家,但自己曾在国民党部队里干过,即便没有血债,唯恐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不知老同学是否有办法,指点一条明路。虽然老同学的回答不十分肯定,但陈抱一读懂了其中潜在的含义,只要有钱,你就可以改头换面,变成一名解放军转业军人。陈抱一心里明白,这是唯一可行的路了。可他不是一个人,还有阿梅嫂子,要走这条路,必须得到她的首肯。可是,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又怎么能够得到她的同意呢?

季雪梅一边吃着饭,一边注意着陈抱一,看到他脸上表情古怪,阴晴不定,便把碗推到一旁:“抱一,说吧,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阿梅嫂子,你还是多吃一点吧。”
“你不告诉我,我吃不下。”

陈抱一想,阿梅嫂子是个聪明人,她早就看出我有心事,况且,迟早是要挑明的,到了痛下决心的时候了,老天爷保佑,帮助阿梅嫂子挺过这一关。他悄悄走到客房门口,朝外看了看,庭院里阴暗暗的,不见人影。

他轻轻关上门,回到桌旁:“阿梅嫂子,我不瞒你了。消息很不好,你千万别着急,把心放宽一些。”
听到陈抱一的话,季雪梅脑子里“轰”地一声,心快跳了出来。她抚摸了一下隆起的腹部,深深吸了口气:“抱一,你说吧。为了孩子,我什么都不怕。”

随着陈抱一的诉说,季雪梅四肢冰凉,浑身软瘫。她抿紧双唇,咬住牙关,默默地盯着眼前那张《云南日报》,豆大的泪珠滴落在报纸上,一对接着一对,汇成两团濛濛的水晕。

“阿梅嫂子,阿梅嫂子。”
季雪梅抬起泪眼,木然地看着陈抱一。
“阿梅嫂子,咱们离开龚家坳那天,参座给了我一封信,他告诉我,如果遇到非常之事,方可拆阅。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看了?”

她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机械地点点头。

信封拆开了,陈抱一从里面抽出两页巴掌见方的笺纸,展放在桌子上,笺纸上是他所熟识的参座手笔,虽然书法算不得上乘,却也英姿跳动,意态峋嶙。一张纸上写道: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赠爱妻阿梅,秉义敬录文山血诗。” 另一张纸上只有寥寥十二个字: “抱一贤弟,一切拜托。愚兄秉义。”

看着这两张信纸,陈抱一泪眼模糊,喉咙哽咽。参座为了党国,为了军人的荣誉,无怨无悔,取义成仁。“一切拜托”,看似简简单单,却胜过千言万语。参座将他视为兄弟,把阿梅托付给他,把遗孤托付给他,这是何等的情分,何等的信任,又是何等的千钧重担。陈抱一握紧拳头,心里默默发誓:“参座,你放心!”

(3)

季雪梅反常的沉寂,令陈抱一深感不安。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轻声说:“阿梅嫂子,阿梅嫂子。你哭吧,你哭出来吧。”

季雪梅不理他,也没有去看桌上的信笺,像个木头人一般,懵懵懂懂,两眼死死地盯着那张报纸。

“阿梅嫂子。”陈抱一心里害怕,她可千万不要出事。他伸出手,慢慢地撤回桌上的报纸。
“别动。”季雪梅一声轻叱。
“阿梅嫂子,你别这样。你哭出来吧。”陈抱一几近乞求。
“他不是秉义。”
“你说什么?”陈抱一大吃一惊。
“他,不是秉义!”季雪梅话音不高,听起来却坚定、清晰。

他不是参座?这个“他”指的是谁?难道是报纸上的照片?陈抱一俯下身,仔细地看了看报纸上模模糊糊的照片。瞬间,像被电流击过一样,他浑身颤抖起来。对呀,这个人不是参座!虽然个头有点相似,虽然身上穿着参座的军装,但这件军装恰恰是一个巨大的破绽。这么多年,跟在参座身旁,陈抱一太了解参座的秉性了,他不喜欢一本正经地穿军装,除了晋见上司的正规场合,最多披着,从来没有穿在身上。尤其在战场上,一旦听到枪声,他便抖落军装,挽起袖子,拎起卡宾枪,冲杀在前沿阵地。唉,自己真是急昏了头,吓破了胆,居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细节,没有看出这么明显的漏洞。看来,还是阿梅嫂子更了解参座,也比自己冷静得多啊。

“对对对,阿梅嫂子,你说得对。这个人绝对不是参座,这张照片肯定是共军的宣传伎俩。谢天谢地,参座还活着。”陈抱一舒了一口气:“这么说来,兴许龚三爷他们也没事,都撤到缅北去了。”
季雪梅仰起头,泪汪汪的眼睛里含满企盼:“抱一,你说,秉义还活着?”
“参座一定没出事,否则,他们没有必要弄一张假照片骗人。”
季雪梅喃喃道:“我知道,他一定活着。他答应过我,为了孩子,他一定要活得好好的。”
“阿梅嫂子,都怪我。事先没有好好看看这张照片,把你吓着了吧。”

令陈抱一不解的是,季雪梅听了他的话,反倒失去了刚才的冷静,伏案失声痛哭起来。不过有一点陈抱一明白,哭了就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心里的郁结就可以发泄出去了。

季雪梅哭了一阵,抬起头,将衣袖遮住红肿的眼睛,抽泣着问道:“抱一,姑爹姑妈走了,咱们可怎么办哪?”
“阿梅嫂子,你不要担心,我已经找到办法了。无论如何,龚家坳肯定是回不去了。我想带你回我江南老家,让我母亲照顾你坐月子。一旦把你和孩子安置妥了,我就去寻找参座和龚三爷的下落。”
季雪梅沉默了一刻,低声说道:“这样好是好。不过,到你的老家?有可能吗?依你我的身分,被人发现了如何是好?”
“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这几天我就是为了这个事到处跑。今天碰到一个朋友,我的老同学,他可以帮我们解决身份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季雪梅急切地问。
“只是有两件事比较难办。”
“抱一,不管什么事,你别瞒我。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
“我的那个朋友说,眼下他们正在整编地方部队,遣散一批人,这些人大都是云南起义的国军士兵和下级军官,可以把他们当作解放军的退伍转业人员对待。借这个机会,把我混进去,假造一个身份,返乡后便可遮人耳目。主管这件事的是省政府军务处处长,这个人是卢汉的老部下,我们能否成功,关键在他身上。我的同学告诉我,这位处长是个瘾君子,如今共军查得严,黑市鸦片价格飞涨,他已经是上顿不接下顿。如果能帮他搞点云土,或者干脆送上一笔钱,应该没有问题。”

季雪梅站起来,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抽出一个青花包袱,掏出一个小布包,回到陈抱一身旁:“云土咱们搞不到,钱没问题。”她把手中的小布包放在桌上:“这是干爹给的。抱一,需要多少,你看着用吧。”
“阿梅嫂子,用不了这么许多。我想,有两根条子就足够了。”
“剩下的你收着,以后由你打理。还有一件事呢?”
“阿梅嫂子,”陈抱一脸上泛起一坨红晕:“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你说,你都是为了我好,我怎么会生气。”
“为了你和孩子的安全,我们必须假扮成夫妻。”
季雪梅听了,杏腮飞红,一时无言以对。她拿起桌上的两张信笺,看了又看,眼泪禁不住又涌了出来。她掏出一方手帕,擦拭眼角的泪花,垂下头问道:“抱一,非这样不可吗?”
“是的,阿梅嫂子。只有这样,才能瞒过所有的人,包括老家的乡邻和我的父母亲。”
“就依你吧。只是委屈你了。”
“阿梅嫂子,我没什么委屈。况且,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只要我们找到参座,一切事情就好办了。”
“菩萨保佑,大慈大悲。”季雪梅双掌合十,默默祈祷。
陈抱一从桌上的小布包里取出两根金条,把剩下的包好,又放回到青花包袱里。然后收敛了饭碗,拎起竹篮:“阿梅嫂子,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
季雪梅睁开眼,泪光敛蕴:“抱一,从今天起,不能再叫嫂子了。叫我阿梅。”
陈抱一笑笑,有点害羞,有点苦涩:“是,阿梅。”

(4)

同一个夜晚,阴云密布,秋雨绵绵,临沧来鹤饭庄的大堂里却是灯火通明,笑语喧喧。龚逸凡自己都不明白,无缘无故地,一个共产党的县委书记,一个解放军的营长,居然恭恭敬敬地赶来请他喝酒,而且生拉硬扯,把他按在席面的主位上。

从大丫口和弟弟分手后,龚逸凡带着梦兰和甘妈,驱马行了不到一个时辰,天气就变了。原本风和日丽的艳阳天,突然刮起了北风,灰云遮住日头,飘洒起霏霏细雨。眼见着两个女人累得瘫在马背上,摇摇欲坠,龚逸凡只好停下来,将马放入山林。他们等在路边,拦下一辆开往临沧方向的货车,将一把钞票塞在司机手里,好说歹说,才在堆满箩筐的后车厢里腾出一小块地方,三个人挤了上去。汽车又老又破,马达声震耳欲聋,说话都听不清楚,再加上道路颠簸,饥寒交迫,仨人挤靠在一起,昏昏沉沉,五脏六腑都被颠得错了位。

傍晚时分,车子终于到了临沧,匆忙找到一家路边旅店,要了两间客房,还没来得及换掉湿透的衣裳,客栈门口就被解放军巡逻队包围了。梦兰和甘妈方逃出牢笼,如惊弓之鸟,看见荷枪实弹的军人,心底里说不出的惧怕,抖抖索索躲在龚逸凡身后。而龚逸凡却显得胸有成竹,他不慌不忙地掏出钟永康为他备好的介绍信,递给前来盘查的士兵。他心里想,凭着这封盖着省政府大印的介绍信,这些当兵的应该不会难为他们。令他惊讶的是,这封介绍信的分量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不仅带队的军人向他立正敬礼,而且报告了上级,惊动了县里的军政负责人,匆匆备下酒席,为他接风洗尘。

接风宴设在来鹤饭庄的雅间,几把藤条竹椅,一张红松方桌,桌上摆放着五颜六色的菜肴。龚逸凡坐在首席,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可看上去有些拘谨。通过刚才的介绍,龚逸凡知道坐在他左手的是县委书记,姓赵,估摸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鼻梁上架着一付玳瑁眼镜,斯斯文文,知识分子模样,坐在右手是个解放军营长,姓黄,生得方额阔面,虎背熊腰,俨然行伍出身。梦兰和甘妈坐在对面,看着她俩的装扮,龚逸凡想笑,却又不敢,生怕别人不明就里,觉得他浪荡轻薄。

“龚先生,不知道你们来,没有准备。只有家乡土产,简陋了一些。”
“赵先生,呵,该叫赵书记,你太客气了。在国外这么多年,我最想吃的还是家乡的土菜和水酒。”
“说得好么,最甜莫过家乡水,最亲莫过家乡人。来,我敬你一杯。”赵书记站起身,端起酒杯。
“谢谢,干杯!”一杯酒下肚,龚逸凡感到一股暖流自腹部升起,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人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赵书记把酒敬到梦兰和甘妈面前,笑容满面地问道:“对不住,还不知道二位如何称呼。”
龚逸凡一愣,半吞半吐地应道:“她们,她们是…”
梦兰瞟了龚逸凡一眼,笑盈盈接道:“我们是先生的内眷。”
“哈哈,猜到就是。”赵书记笑起来:“我故意问问。看到你的打扮,我还以为龚先生跑到我们阿佤寨子串姑娘来了呢。哈哈哈。”

听到赵书记的玩笑,龚逸凡终于忍不住,开怀大笑了起来。

刚到临沧的旅店时,三个人都像落汤鸡一样。龚逸凡带了行李,有衣服可换,而梦兰和甘妈却只有身上的那套湿衣裳。甘妈向龚逸凡讨了些钱,匆匆跑出旅店,变戏法似的,不一刻就从外边抱回来一摞子干衣服。等到龚逸凡再见到她们时,差点不敢相认。甘妈还好,黑衣黑裙,松腰宽袖,头发盘成巴巴鬏,像一个精明能干的阿佤姆妈。而梦兰呢,头戴马尾发箍,束住瀑布般的长发,上身穿一件黑底绣花衣,衣摆短小,遮胸袒腹,对襟盘扣,无领无袖,露出一段玉颈,两条藕臂,半拃雪白粉嫩的小腹,下身着一条大红嵌纹筒裙,长及脚面,束腰裹臀,走起路来娉婷婀娜,活脱脱一个俏丽的佤寨小阿妹。

知道赵书记和龚逸凡在笑自己,梦兰低下头,玉颊粉红,神情羞涩。

“来来来,我也敬龚先生一杯酒。”黄营长扯着洪亮的嗓门,端起酒杯。
“黄营长,谢谢。”龚逸凡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坐,坐,大家吃菜。”赵书记拣起一筷子菜肴,放在龚逸凡的碗里。
龚逸凡看了看碗里的菜,黑乎乎的,像是一团菌梗,不禁问道:“赵书记,莫非,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黑鸡枞?”
“正是。鸡枞是我们临沧的特产山珍,有黑的、白的、黄的,最好的当数黑鸡枞。古时候,云南土司向朝廷进贡,都要跑到临沧来收鸡枞。由于黑鸡枞稀少,只有皇帝老儿才有口福,三宫六院的嫔妃们都尝不到。”
龚逸凡夹起一根,送到嘴里尝了一尝,脱口赞道:“果然好,鲜美异常。”
“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要春天来,吃新鲜的,那才叫鲜美。” 赵书记面露得色,指着桌上的另外几道菜说:“再尝尝这些。这是酸笋螺蛳,这是油炸葫芦蜂蛹,这是火烧菜花蛇,这是生煎柴虫,这是清蒸马头鱼,中间的瓦盆里是鸡肉烂饭。这些土菜上不了台面,但味道极好,大城市的人想吃都吃不到。”
龚逸凡频频点头:“的确如此。我在德国期间,虽说顿顿都是牛奶鸡蛋,香肠面包,就是吃不惯,心里总还惦念着家乡的土菜。这些菜,过去都吃过。可每次都有不同的滋味,百吃不厌啊。”
“吃过这些菜?这么说,龚先生是本地人喽?”黄营长突发一问。实际上,这句话他已经憋了一阵子了。

原本,黄营长并不打算来凑这个热闹。一个文绉绉县委书记就够受的了,还搭上一个从国外回来的专家,自己一个土包子,和他们尿不到一个夜壶里的。刚才县委和驻军领导开联席会议时,巡逻队的战士赶来汇报,说临沧来了一个大人物,一位姓龚的大学教授,省政府介绍信上说,他是政务院周总理邀请回国的专家,要求各地军政部门妥善招待。赵书记听了汇报,马上决定摆一桌酒,为龚先生接风,并邀请他作为驻军代表一道出席。黄营长本想找借口推辞,猛然想起下午才接到的敌情通报,通报上要各地驻军盘查搜捕漏网的龚家坳匪首二锅头龚逸尘。他知道,在当前的形势下,必须提高革命警惕性,既然来的人也姓龚,那老子就去瞧瞧。

听到黄营长的问话,龚逸凡随口答道:“呵,我是本地人。”
“老家在哪里啊?”
龚逸凡没敢提龚家坳三个字,简单地应付道:“双江。”
“双江?有个人,名叫龚敖天,你听说过吗?”
“龚敖天?他是家…”龚逸凡突然感到小腿生疼,桌子下有人踢他,坐在对面的梦兰黛眉微楚,他猛地醒悟,把个差点脱口而出的“父”字生吞了回去,改口道:“呵,他是家乡一带的马帮大锅头,人人都知道的。”
“龚先生和那个姓龚的土匪有没有亲戚关系?”黄营长紧追不舍。
“黄营长,双江姓龚的人多着呐,莫非都要和土匪扯上关系?” 龚逸凡手心发汗,心里紧张,语气里透出不满。
“这个嘛,啊,情况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们剿灭龚家匪帮,有个叫龚逸尘的二锅头,狡猾得很,让他给溜了。如果龚先生知道这个家伙的下落…。”
没等黄营长说完,龚逸凡气鼓鼓地打断了他:“我不知道什么二锅头,黄营长,你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看到赵书记狠狠地使了一个眼色,而且也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姓龚的小白脸就是个文弱书生,根本不像土匪,若真是周总理请来的客人,得罪了他,自己一个小小的营长可担待不起。于是,黄营长放软了声音:“龚先生,我是个粗人,大炮筒子,不会说话,你别生气。”
“赵书记,你们是在怀疑我吗?”龚逸凡把责问的眼光转向坐在左手的赵书记。
赵书记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面带歉意地解释道:“龚先生,黄营长负责地方剿匪治安,他也是从工作考虑,想了解一些情况,只是说话欠妥,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不敬之处,还望谅解。你能放弃国外的优厚生活条件,回来为新中国的建设出力,我们非常钦佩,非常感谢。来来来,再来一杯酒,咱们边吃边聊。”

龚逸凡赌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一句话也不说,挖了一碗鸡肉烂饭,埋头吃起来。顿时,席面上气氛显得沉闷压抑。

“逸凡,”梦兰站起来,笑吟吟地端着酒杯:“该咱们借花献佛了。来,咱们一起敬赵书记和黄营长一杯,谢谢他们的盛情款待。”

龚逸凡抬起头,看到梦兰晶莹清澈的双眸,目光里透出安抚与劝慰。他心中一凛,唉,我这个少爷脾气,终究还是没有改过来。自己枉活了这么大,都比不上一个年轻姑娘。遇到这种场面,本应圆通自如,怎么能够乱使性子呢。想想也后怕,当初,若不是徐叔阻拦,按自己的意思带着弟弟一同取道昆明,全家人的性命岂不都要断送在这里。看来,自己空学了一肚子知识,对这个社会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差,不懂得逐机应变,虚与委蛇。面对眼下这种尴尬的局面,多亏梦兰,冰雪聪明,不动声色地让大家摆脱窘境。

想到这里,他脸上发热,连忙站起来,为左右两位东道主斟满酒杯,自己也满上一杯酒,举杯说道:“赵书记,黄营长,今天能与二位相识,是我们的荣幸。我在国外多年,回国伊始,尚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我要好好向你们学习。来,我们回敬二位,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

(5)

一通干杯,如春风和煦,吹散了方才的紧张气氛,饭庄大堂里又响起阵阵笑声。

喝了几杯酒,黄营长油光满面,浑身冒汗,他扯开衣领,高声问道:“龚先生,我听营里的文化教员说,我们共产党的老祖宗马克思 是个德国人。你说是从德国回来的,你知道马克思吗?”
“当然知道。马克思先生在德国出生,严格地说,那时不叫德国,叫普鲁士,他是普鲁士人。不过,因为鼓吹革命,欧洲许多国家,包括普鲁士,不欢迎他,把他驱逐出境。一气之下,马克思退出普鲁士国籍,声称自己是一个国际公民。马克思先生在波恩大学读过书,我也是波恩大学毕业的,前后算起来,我们还称得上校友呢。”龚逸凡轻松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调侃。
“你说什么?马克思和你在一个学堂里念书?”黄营长万分惊讶。
没等龚逸凡回答,赵书记笑道:“老黄,是真的,他们是校友,只不过马克思比龚先生早了一百多年。”
“噢,那还差不多。”黄营长吐出一口气。
看到黄营长憨厚的样子,赵、龚二人相视一笑。
“龚先生,你们下一站去哪里?”赵书记问道。
“我们先去昆明,然后到明都。”
“明都?听说省委钟永康副书记要调到明都工作,你和他一道吗?”
“是啊。这次回国,就是钟永康把我找回来的。他是我的老同学,一定要我去他那里工作。怎么,赵书记也认识钟大哥?”
“岂止认识,他是我们的老队长。四二年,我从缅甸回国参加抗战,就是在他的领导下,在滇南一带打鬼子。后来他调到昆明,我们游击队也编入边纵,云南解放后,我才转业到地方。前几个月我到昆明开会,还和老队长喝了一次酒呢。”
听着赵、龚二人的对话,黄营长一丝怀疑都没有了,幸亏刚才收得快,没有进一步追问下去,要么真是不好收场了。他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站起来:“龚先生,刚才我…,得罪了,我自罚一杯。”
“黄营长,不敢当,不敢当。”龚逸凡连忙站起来,握住黄营长的手。
“龚先生,你们要去昆明,有车吗?”黄营长问。
“本来省政府给我派了一部车,我怕麻烦人家,前些日子让司机回去了。这次返回昆明,我们准备乘长途汽车。”
“不用啦。明天我们营放两台车到昆明,去拉冬季军装。如果你们不嫌弃,可以搭我们的车,一路上我的战士会照顾你们。”
“那太好了,黄营长,多谢多谢。”龚逸凡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心里充满感激。
“时间不早了,龚先生,你们一路劳顿,明天还要赶路,早点休息吧。”赵书记也站起身。

一行人出了饭店,握手言别。

看着龚逸凡他们远去,黄营长一个转身,迈开大步,返回营房。他边走边想,奶奶的,营部那个文化教员,眼睛长在脑门上,瞧不起俺们这些大老粗,看老子回去教训教训这小子。人家教授说啦,马克思不是德国人,是普什么人,不对,哪儿的人都不是,老祖宗没有祖国,是个国际人。

此条目发表在 小说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