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七章 顾浩田醉酒兴孽 徐掌柜劝谏脱身

第七章 顾浩田醉酒兴孽 徐掌柜劝谏脱身

(1)

敲锣打鼓放鞭炮,鼓掌拉歌喊口号,庆功会开得热火朝天,翻江倒海。但会议时间并不长,师长讲了几句话,军部代表祝了词,政委为各单位立功人员授了奖,主席台就撤了。前台毛竹架子上扯起一块大白布,遮住了毛泽东、朱德 两位领袖的画像。

围观的老百姓呼啦啦地涌进场子,大人叫,小孩闹,三五成群地抢空地方。不一会儿,一道光打到白布上,忽上忽下闪着黑斑,当中冒出个圆圈圈,框住一个阿拉伯数字,从9变到1,喇叭里传出断断续续的音乐,一排大字陡然横贯在银幕上,“一江春水向东流”。

乱哄哄的会场慢慢静下来,电影开始了。

齐霏霏抱着儿子坐在常元凯身边,手里攥着一条小手绢。这部电影她已经看过两遍,故事情节记得真真切切,但她还想看,看一遍,哭一遍。常元凯嘲笑她是小资情调,她才不管,人家眼泪忍不住嘛,那有什么办法。

“元凯。”
“嗯。”常元凯心不在焉地看着银幕,上面正滚动着演员名单。
“问你个事。”
“问吧。”
“听说你们抓了一个女土匪。”
“嗯。”
“听说她长得像个仙女。”
“你听谁说的?”
“浩田说的。”
“你听他胡咧咧。”
“那你说,那个女土匪是不是很美?”
“乱弹琴,好好看你的电影。” 常元凯哭笑不得,女人们怎么净关心这种问题。
“你说嘛,你说嘛。”齐霏霏用胳膊肘一个劲地拱他。
常元凯没办法,应付道:“就算是吧。”
“那,她比上官云珠还漂亮?”
“比谁漂亮?”
“就是演何文艳的那个女演员,你不是看过这个电影吗?”
“女演员?她长什么样?记不清了。”
“瞎说,你还会记不住?” 齐霏霏瞟了他一眼。
“不骗你,真的没有印象了。”
“装吧,你就装吧。哼,知道你故意装糊涂。”

常元凯一脸苦笑,正寻思着怎么摆脱,阮科长从人堆里挤过来,扒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如遇大赦,立刻站起身:“政委找我有事,先走了。”说罢,向不远处的顾浩田招招手,尾随着阮科长挤了出去。

政委已经等在师部会议室,看到常、阮二人进了门,伸手示意让他们入坐,慢条斯理地说:“老常,老阮,你们电影看不成了。把你们找来,有件事通报一下。刚才民族工作队的同志讲了一个情况,有人在双江镇看到龚敖天的二儿子。”
常元凯大吃一惊:“什么?怎么让这个家伙漏网了?”
政委说:“这怪不得你们,根据时间推算,龚家老二在攻克龚家坳之前就跑了出来。”
阮科长说:“从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个家伙是个亡命徒,非常危险,要不要我带人搜捕一下?”
政委摆摆手:“双江镇这么大,今天晚上就算了。一会儿你们再审问一次那个土匪头子的小老婆,哎,她叫什么来着?”
“虞梦兰。”阮科长回答。
“对,就是她,看看能不能从她嘴里搞到点线索。”
阮科长说:“看来很难,我们已经审过两次,也审问过龚家的一个老女佣,从两个人的口供来看,她们确实不知情。”
政委说:“你们看着办吧。如果没有情报价值,这个女人不能再留了。不知道你们听说了没有,我们有不少干部战士偷偷跑到禁闭室去看她。荒唐!成什么样子?明天把她移交给地方。”
常元凯说:“好,我和阮科长再审一次。”
政委点点头:“没别的事,我还要和师长陪军部来的客人,你们忙去吧。”

(2)

出了门,常元凯命令顾浩田立即前去师部禁闭室,把关押在那里的虞梦兰提到敌工科。紧接着唤来值班参谋,一口气向他发出四道命令:一,通知警卫连加强师部的警卫工作;二,马上派人通知四个关口的哨所,今天夜里不准任何人出关;三,通知各部提高警惕,安排好夜间岗哨和巡逻;四,派人通知地方工作队,明天一早办理犯人移交,同时请他们安排一下,协助部队搜捕龚家坳匪帮的二锅头龚逸尘。

阮科长站在一旁,看着常元凯有条不紊地布置任务,心里想,这个老常,脑子来得好快,叫你不佩服不行,都是三八年的兵,人家能当上师参谋长,确实也有两把牙刷子。

几分钟后,敌工科办公室的灯亮了。常、阮二人正襟危坐,面对着一个女人。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女人在微微颤抖。

“虞梦兰,你考虑好没有?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女人低着头,手指缓缓盘绕着一缕长发,默不作声,好像没有听到阮科长的问话。

“把头抬起来!” 阮科长厉声喝道。

她抬起头,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眼光里流露出迷惘与恐慌。

“说,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很低很细,含着委屈。
“不知道?告诉你,老实交待,我们可以从宽处理。否则,你不会有好下场!” 阮科长狠狠地拍拍桌子。
她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渗出点点泪珠:“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你们不信,把我也杀了吧。”

看到她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模样,常元凯猛然想起齐霏霏刚才的问话,那个女土匪是不是很美?他不愿回答,生怕妻子追问下去,自己抵挡不住,反倒弄得难堪。况且,即便他想回答,怕也说不明白。美,有很多种,但是她不一样。在她身上,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美,一种让人心疼,让人怜惜,让人看了又想看,却又舍不得摸、舍不得碰的美。在龚家坳第一次见到她,他就产生了这种感觉,没有任何理由,好像也没有邪念,只是男人那种怜香惜玉的情愫,觉得自己有责任呵护这个娇美柔弱的女孩。

他站起来,慢慢走到她面前,和颜悦色地说:“虞梦兰,你不要激动。我们了解你的身世,也知道你没有做过坏事。今天,我们只想调查一个情况,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把知道的都讲出来。”

她睁开雾朦朦的大眼睛,感激地看着他,点点头。

“在我们攻打龚家坳之前,你见过龚逸尘吗?”
“二少爷?见过。”
“哪一天?”
“你们开炮的前一天。”
“在什么地方?”
“我在院里浇花,看见他从门前经过,进了佛堂。”
“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们就来了。”
常元凯感到万分奇怪,开炮前一天,龚逸尘还在里面,难道他长了翅膀,飞了出来?莫非?他的大脑里陡然掠过一道光,问道:“你仔细想想,龚家坳有没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从里面逃出来?”
她诧异地说:“秘密通道?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她肯定地摇摇头。
“那好,我换一个问题。如果龚逸尘逃到双江镇,他可能和谁联系?住在哪里?”
她还是摇摇头。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说?”阮科长追问了一句。
“真不知道,我到龚家坳三年多,来的时候经过双江镇,以后再也没来过。”
常元凯说:“就算你没来过,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你也应该听说一些东西。”
她双手交握在膝前,嘤嘤泣道:“三年多,我一直住在佛堂旁边的小院里,连门都没出过。”
常阮二人对视了一眼,用不着再问了,她讲的是真话,那个龚家女佣甘妈也是这么交代的。看来,从她身上找不到线索了。
常元凯向门外喊道:“顾浩田。”
门外没有回应。
“顾浩田—”阮科长提高嗓门。
“有!”随着一阵急促跑步声,顾浩田推门闯了进来,身上冒着一股酒气。
“把她带走。”
“是!”顾浩田点起一盏马灯,押着虞梦兰出了门。

看着他们离去,阮科长低声骂了一句:“操,便宜了那个龚三爷,狗日的。”

(3)

虞梦兰走在前面,顾浩田不远不近地跟着,手中的马灯一晃一晃,照出女人纤细的背影。

整整一晚上,他一直心神浮躁,和老婆吵架的事,让他越想越恼。刚才警卫连连长还拿来一小坛子庆功宴剩下的苞谷酒,说是久别胜新婚,给兄弟和弟妹补个洞房花烛。妈的,鬼得个洞房花烛。她这么一通闹腾,可把自己的脸丢光了,今后在师里怎么见人?当初咋就瞎了眼,娶了这么个丑婆娘,罗圈腿,水桶腰,塌鼻拱嘴,满脸菜色。还他妈的一点文化都没有,闹起来满地打滚,活像个泼妇。他越想越气,不知不觉间,酒坛子见了底。妈的,离婚就离婚,老子怕个球?一股酒劲涌上来,顾浩田东倒西歪,脚下发飘。他定了定神,抬起头,盯着前面女人的背影,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起。女人,娘的,人和人咋就不一样。这个女人,他打了个酒嗝,咂咂嘴,该是什么滋味?

经过一条阴森森的夹道,他们走进一洞月亮门。门里曾是这家大户的后花园。花园很深很大,尽头有两间花匠房,眼下当作师部的禁闭室。自从原来的主人逃走后,长时间无人打理,园子里树木乱长,落叶成堆,杂草丛生。一阵风吹来,淅淅索索,卷起一团残花枯叶,在荒芜的小径上盘旋。皎洁的月光下,顾浩田醉眼迷离,前面的女人朦朦胧胧,好似仙女下凡,青丝飞舞,衣裾飘飘。裙摆下露出一双小腿,雪白圆润,柔软的丝绸紧紧贴在身上,凹凸起伏。刹那间,他只觉口干舌燥,下腹滚烫,阳根勃起。像是被魔鬼迷住了心窍,他放下马灯,一个箭步窜上去,捂住女人的嘴,把她放倒在草丛里。

花园里很安静,只有荒草中传来的“唔唔”挣扎声。

突然,一声惨叫,顾浩田跳起来,捂住自己的手,指缝中冒出一缕鲜血。

紧接着,草丛中响起女人尖锐的呼叫:“救命啊!救命!”

花园尽头跑来两个警卫连战士,立刻用枪逼住了一脸茫然的顾浩田和草丛中簌簌发抖的虞梦兰。凄厉的呼救声也惊动了常、阮二人和师部的值班人员,他们一同飞奔到后花园。此情此景,根本不用问,谁都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一股热血冲上大脑,常元凯怒不可遏,这个畜牲,他飞起一脚,把顾浩田踢翻在地:“把他的枪给下了!”
“老常,冷静。”阮科长一把拉住常元凯,对警卫战士说:“把他们都关起来!这件事谁也不准传出去,这是命令!”

(4)

“笃,笃,笃”,轻微的敲门声,惊醒了和衣躺在床上的龚逸凡。他睁开眼,煤油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屋里漆黑一片。几点啦?他摸索着找到桌上的火柴盒,擦着火柴,借着光亮挑起灯捻子,点燃了煤油灯。看看手表,哎呀,已经是后半夜了。他轻轻打开房门,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是徐掌柜。

“大少爷,跟我走。”
“去哪儿?”
“嘘,噤声。去了你就知道了。”

龚逸凡跟着徐掌柜悄悄走下楼梯,来到后院草料房,绕过麻包垛,走进那间小库房。

“哥!”

龚逸凡大吃一惊,对面是弟弟龚逸尘,他怎么会是这副模样,面容憔悴,胡子拉碴,双目红肿,眼球上布满血丝。

“逸尘,你怎么在这里?”
“哥,哥。” 龚逸尘带着哭腔:“阿爸死了。”
“你说什么?”
“龚家坳毁了,阿爸和马帮都没了,让共军的炮弹炸死了。”

看到弟弟悲愤交加的神情,龚逸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脑轰轰作响,阿爸死了,被共军炸死了,他终究还是做了共产党的冤家对头,把几百人的性命都搭上,弄得个家毁人亡。天哪,这到底是为什么?阿爸,虽然心中有怨,有恨,可毕竟是自己的亲阿爸。还有梦兰呢,她也死了吗?龚逸凡心如乱麻,鼻子一酸,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

“大少爷,二少爷,没时间了。你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徐掌柜在一旁悄声催促。
龚逸凡扶着弟弟站起来,用手背擦擦眼睛,呜呜咽咽地问道:“离开?到哪里去?”
徐掌柜说:“我的一个伙计在镇里给工作队做夜饭,听他们说,天一亮,他们就要在全镇搜捕二少爷。”
龚逸尘拔出匕首,恶狠狠地说:“让他们来吧,老子和他们拚了!”
徐掌柜伸手捂住他的嘴:“小点声,我的二少爷。你这是何苦。你斗不过他们,白白赔上一条命,还要牵连你大哥。”
龚逸凡清醒过来,对,弟弟必须走,他跟阿爸那么多年,肯定惹了不少祸,共产党不会放过他:“逸尘,你应该听徐叔的,马上离开双江镇,这里太危险。你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
“哥,你不和我一起走?”
“我?我还想留两天,回家看看阿妈。”
徐掌柜看到龚逸凡不想走,也没有劝解,只是对他说:“大少爷,还有一件事。三爷的小太太没有死,关在共军的牢房里。刚才我的那个伙计听说共军要放她,让工作队明早去领人,送回龚家坳。”
小太太?是梦兰?她没有死,她还活着!龚逸凡听到这个消息,浑身战栗,热血翻滚,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龚逸尘似乎感应到他的想法:“哥,跟我一起走。咱们等在路上,把小姨救出来!”
“好!我和你一起走!”龚逸凡想也没想,立刻作出了决定。
龚逸尘突然想起了阿爸的嘱托:“徐叔,陈副官去送阿梅姐,万一他回来,怎么办?”
徐掌柜无奈地摇摇头:“二少爷,即便他回来,也没有地方去了。你们还是先逃出去要紧。”
“不行!我说过在这里等他。”
“二少爷,龚家坳的事,九里八乡早就传遍了,还上了省报,陈副官不会不知道,只有傻子才来自投罗网。你们走了以后,我也把客栈歇了,这样对他更安全。”
龚逸尘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徐叔,听你的。”
徐掌柜掏出一个小荷包:“二少爷,这是一点钱,你先带上。你们不能走关口,共军把得很严,要从后山小路出去。这样,你们出去以后,先躲在大丫口的松林里。明天早晌,我带两匹马出去,捎上大少爷的行李。你们到底去哪里落脚,出去以后再商议。”

不一刻儿,小库房的灯光熄了。

两条黑影越过院墙,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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