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醉话(三)邂逅曾邦元

 ·独善斋主·

  应老友之邀,到了下关码头旁边的望江楼。这是军方经营的一座饭店,进进出出的都是满嘴酒气的绿衣人。这位老友当年同我一起蹲过号子,出狱后当了武警,看管起别的犯人来了。干了几年,觉得没出息,便扒了号衣,在社会上闲逛。突然有一天,大运从天降,他从几个安徽农民手上盘下一座山,山里有矿,金银铜铁锡,五色杂陈,一下子发了财,如今号称上亿家身。听说我回来了,一定要和我喝酒。

  走进包厢,认出几个老朋友。只有一位客人,看着眼拙,老友一介绍,大吃一惊,竟然是早年江苏大名鼎鼎的造反派头头,曾邦元。

  初识曾邦元大名时,我尚黄口,刚刚跨入中学大门,听说他们造反派挖出了南京大学走资派匡亚明,很为羡慕。未几时,文化大革命白热化,曾邦元在南京指挥了一场大规模的武斗,把保皇组织赤卫队打得一败涂地。曾邦元一举成名,居然受到周总理的表扬:“那个时候,走资派组织一些保护自己的官办组织。赤卫队、黑字兵那一些组织,到了军队‘三支’‘两军’以后,都纷纷垮了嘛!拿南京来说,‘一·三’事件一打,都打跨了嘛!曾邦元同志不是亲自参加这个战斗的吗?都打垮了嘛!”(引自:总理、伯达、康生、江青、姚文元同志接见南京军区、江苏赴京代表团讲话纪要,一九六八年)

  造反派得志后,便开始内讧。南京的造反派分裂为两大派,一派是以曾邦元为首的“八二七”,另一派是以文凤来为首的“红总”。曾邦元、文凤来都来自于南京大学。文革初起时,曾邦元年方二十五岁,是数学系留校教师,文凤来大概稍长一些,在中文系任教。到底还是姜老的辣,文凤来“高瞻远瞩”,率领红总抢得先机,把省委大印弄到手,大权在握,感觉真是“好得很”。曾邦元嫩了点,八二七啥也没捞到,很是郁闷,醋溜溜地声称红总的夺权“好个屁”。于是,两派被百姓们简约为“好派”、“屁派”。好、屁之争愈演愈烈,从“文攻”上升到“武卫”,“打倒曾邦元”、“打倒文凤来”的标语遍及大街小巷,军火库也抄了,枪也抢了,各种规模的武装冲突遍及江苏。

  曾邦元一派在实力上不及红总,但他有后台,有部队作靠山,而部队的司令就是那位从少林寺打出山门的小和尚许世友。那年头,许司令的日子也不好过,中央让军队“支持左派”,可谁知道哪派是“左”?哪派是“右”?左右左右,还不都是中央文革小组那几个小白脸说了算?武汉的陈再道将军“支左”支错了,一脸大麻子气得发紫,灰头鼠脑地进了学习班。许司令吃不准,只好横了一条心,支持“屁派”。

  许司令投之以李,曾邦元报之以桃,军民一家亲,八二七变成了“拥军派”。文凤来很生气,派出人马包围了南京军区,要揪出“军内一小撮走资派”,要打倒“许大马棒”。许司令一看势头不妙,好汉不吃眼前亏,带着双筒猎枪,开着北京吉普,躲进大别山的一个山洞,沿途还布置了几道机枪封锁线,如果真玩大了,老子和你们同归于尽!就在危难之时,抬头望见北斗星,毛老人家发话了。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等一行人接见了江苏两派代表团,周总理很严肃地告诉大家,毛主席说许世友是一个好同志,委任他到江苏当主任,两派不要再打了,都是革命群众组织,回去要搞“大联合”。毛主席的话哪个敢不听?好好好,不打了,除派性,搞联合,曾邦元、文凤来携手进了江苏省革命委员会。

  就这样,以革命的名义,曾邦元、文凤来两个年轻人风云际会,崭露头角,一领江苏的风骚。可惜啊,好景不长,衙门大院的路还没摸熟,他们的好运就到头了。先是抓“五一六”,后是抓“三种人”,曾、文二人一直在牢房里打转转。文凤来体弱多病,保外就医时,躲在家中的厕所里自杀了。而曾邦元却捱过了十几年的囹圄,坐在我面前,一位看上去很健康、很自信的六十六岁的老人。

  “曾老师。”我和他曾在同一个系,理所当然地视为老师:“这么多年,当您反省您的一生时,可曾后悔?”

  “从不言悔!”他回答得干净利落:“每当我看到回忆文革的文章,最反感的就是受蒙蔽。什么蒙蔽?过了十八岁,你就是个成年人,谁也蒙蔽不了你。”

  “那么你是否认为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荒诞的权力之争呢?”

  “不能那么说。权力之争就是政治斗争,哪个国家的政客不搞权力之争?毛主席有他的路线,实现路线靠的就是权力!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你认为毛主席的路线正确吗?”

  “我认为毛主席还是想着人民,想把中国搞好的。看看他在三年自然灾害时,连肉都不吃,和人民同甘共苦,如今哪个领导人像他那样?”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三年自然灾害,名为天灾,实则人祸,搞成那个样子,饿死那么多人,责任在毛。”

  “是的,毛主席是有一点小资产阶级狂热,不太懂得经济。但他的初衷还是好的,他希望尽快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

  “那么你还是相信共产主义了?”

  “当然,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今天。像我这样穷人家的孩子,之所以能上大学,全是靠了共产党。按照今天的样子,我肯定上不起学。假如我还算是个有才能的人,就要被埋没在荒山野岭了。”

  “说到毛的权力之争,就按你说的,是政治斗争的正常现象,你不认为文革期间的手段太卑鄙了吗?”

  “这要看怎么说,当时中国的法制不健全,而且政治斗争的手段都是见不得人的。西方政客会用卑鄙的手段,中国也是一样。你看现今的台湾,马英九不如阿扁会玩手段,他很难赢得权力。”

  “曾老师,您在文革期间是个风云人物,为此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您的行为是不是出自于政治上的野心呢?”

  曾邦元笑得有点尴尬:“说野心,不如说是雄心。哪个年轻人没有雄心大志?毛主席、周总理他们都是这样,存着一颗报国忧民的心,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你说这是野心呢?还是雄心?”

  我也笑了:“人们只以成败论英雄。成功了就是雄心,失败了就是野心。说到周总理,你对他怎么看?”

  “我最仰慕的人就是周总理。我见过毛主席,没说过话。可是文革期间,我与周总理接触过几次。现在有文章说周总理是愚忠,我非常反感。给你讲个故事,有一次,总理对我说,小曾,你知道吗,毛主席眼睛不好,需要点一种外国进口的眼药,我怕这种眼药水对老年人不好,就在主席使用之前先试一下,没有异常反应才给主席用。当我听了总理的这番话,眼泪都流了出来。说这是愚忠,一个人有这样一位忠心的朋友,活得也值了。”

  菜上来了,我们的话题到了酒上,曾老师很能喝,一两酒一饮而尽。我们赞扬他的酒量,他说:“我的酒量都是许世友司令训练出来的。当年与许司令共事时,每天都在一起吃中晚饭。许司令的孩子们是不能上桌的,就我和许司令二人。每顿饭时,每人面前都是一瓶茅台,一顿干完!”

  “曾老师,您现在都做些什么?”

  “我在研究《易经》,文王拘而演周易,里面学问很深。同时我还在研究《推背图》,这里面的许多预言都灵验了。”

  酒正喝得热乎,曾邦元的电话响了,振铃声很奇怪,几声高昂的公鸡啼。接完电话,他笑着说:“感到好奇吧?我为什么用这种振铃,随便你们如何理解,我是在天天盼天明!”

  天天盼天明?他到底盼的是什么“天明”呢?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8 华夏文摘 cm0805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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