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善斋主·
（三）如意美好的庄园——日喀则
在拉萨留宿，天微亮，驱车驰往日喀则。路途遥远，乌金怕我们感到无聊单调，扯着嗓子唱起藏族民歌：
我的家乡在日喀则
那里有条美丽的河
阿妈拉说牛羊满山坡
那是因为菩萨保佑的
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
美丽河水泛清波
雄鹰从这里展翅飞过
留下那段动人的歌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然而，从车窗望出去，却不像歌词那样优美。山上看不见树木，岩石披着黄灿灿的流沙，雅鲁藏布江水混浊，在山涧峡谷中苦苦挣扎。沿途的民居造型也起了变化，尖顶变成了平顶，格局趋于单调，房屋矮小了许多。但色彩依旧绚烂，屋顶竖立着高杆，杆上舞动着经幡。
我们前往的第一站是海拔近五千米的岗巴拉山，盘旋的公路有九十九道弯。黄河大巴喘着粗气，艰难地爬行，路边有几拨三三两两的蓝眼睛老外，骑着自行车，与汽车比肩。我由衷地佩服这些敢于挑战极限的的勇士们，要放在三十年前，老夫也敢和他们较量较量，潇洒走一回。可现在，摸摸腰间的赘肉，不得不深深地叹了口气。
汽车停在山巅，朝下看去，云雾弥漫。突然，白霭中闪动一道浅蓝，云雾随风而逝，浅蓝变成深蓝。山坡下涌现出一汪秀美静谧的湖水，一弯菜花青草点缀的湖畔。这就是被誉为西藏三大神湖之一的羊卓雍湖，像一只蓝色的巨蝎，蛰伏在岗巴拉山脉之间。可惜好景不长，一刻儿，又是云霭四布，羊湖翩若惊鸿，盈宛而去。
我四下观望，想看看那些在山巅摆摊的藏民。一路上，乌金和司机百般交待，千万不要和那些藏民打交道，他们不是商人，而是一帮土棍。只要你看一下、摸一下货品，他们就会强迫你掏钱。有的甚至将藏毯、披肩等东西硬挂在游客身上，不买不行，稍有反抗，则大打出手。乌金谈虎色变，我们忧心仲仲，生怕莫名其妙地挨一顿老拳。可奇怪的是，山上风平浪静，除了游客之外，看不到一个摊位。一打听，才知道不久前，卖东西的藏民和某旅游团发生争执，掏出刀子捅死了导游。此事惊动当局，于是派武警前来弹压，驱走了在这里结寨扎营的藏人。乌金告诉我，那些恶棍们不是西藏藏民，而是从川康一带过来的混混，他们败坏了藏人的名声，拉萨人很讨厌他们。
下了岗巴拉山，沿雅鲁藏布江继续行进，尽管没有了郁郁丛林，那黄沙覆盖的远山、白云缭绕的蓝天、流淌不息的江水，绘就了一幅绝妙的泼墨山水，令人身心詄荡，彷入画卷。
傍晚，到达日喀则。日喀则是西藏第二大城市，地处藏南河谷地带，适于农耕，故被称为“如意美好的庄园”。在国内旅游，看得最多的是庙。有人编了顺口溜：上车睡觉，下车看庙，到处拍照，随地撒尿。果不其然，进了日喀则，我们又被乌金带到一座庙宇，扎什伦布寺。
扎什伦布寺坐落在尼玛山，是格鲁派四大神庙之一。殿宇楼阁依形就势，占地宽广，鳞次栉比，缘山周以宫墙。这里曾是历代班禅喇嘛的驻锡地，也是这些活佛圆寂后永驻的灵堂。我们所熟知的十世班禅肉身安放在最大最新的灵塔里，塔身镶金嵌玉，富丽堂皇。文革时，扎什伦布寺也在劫难逃，五至九世班禅灵塔焚毁殆尽。那时候，全国一派疯狂，曾担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十世班禅亦自身难保，被当做“活着的四旧”，投入秦城监狱，监禁长达九年零八个月。十年浩劫后，班禅复出，向中央政府打报告，请求重修扎什伦布寺。89年，五至九世班禅的合葬塔落成，命名为“吉祥的天国”，十世班禅前来主持开光大典。藏民们多年未见班禅喇嘛，如今活佛降临，个个激动万分，奔走相告，成千上万的信徒们云集山门，排成浩浩长队，请活佛摸顶，祈求吉祥如意。十世班禅站在寺院门口，一连三日，摸顶十万，累得胳膊僵直，心脏病突发，圆寂于此，享年五十二岁。为了彰扬班禅喇嘛的佛家风范，中央拨款六千余万，建大师的灵塔祀殿。
站在金碧辉煌的灵塔前，我向十世班禅鞠躬致敬，也默默向他诘问发难：莫非九世班禅就没有祈求来世？缘何当汝领此劫难？活佛尚且苦海无边、在劫难逃，又如何发大乘心、普度众生？冥冥之中，大师答曰：众生之苦，乃与众生之生以俱来；世间既存，苦何能已？苦若不已，度岂能尽？然至于今日，我佛如来仍在行法度世，而为世人所尊仰，盖因佛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之伟力，借因果来世之说，晓以利害，喻人为善。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此刻，天已垂暮，乌金招呼我们离开。在一幅斑驳的壁画前，乌金停下来，顺着他的手指，隐约可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喇嘛们不失幽默，居然还保留着这条标语。从并不太久远的历史中，人们读出了苦涩，读出了滑稽，或许也读懂了人生。
次日，从日喀则返回拉萨。途中，经过一处水葬台，两米多高的山岩上挂满经幡，几块巨石堆成的平台坐落在雅鲁藏布江边。藏人死后有五种葬法：塔葬、火葬、天葬、水葬、土葬，而这五种葬法也代表了死者生前的社会等级。简言之，活佛塔葬，高僧火葬，富人天葬，穷人水葬，死于非命者土葬。乌金说，天葬喂鹰，水葬喂鱼，代表了藏人与自然的和谐，不浪费资源，不造成污染。
团里的一个美国老太太悄悄对我说，早就听说过这种奇异的葬礼，但亲眼看到水葬台，再闭上眼睛想象，一块块剁成红烧肉大小的人肉被投入水中，鱼儿们呼啦啦地追逐吞噬，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我说，今天晚上回拉萨，您可千万别吃鱼！
这将是我们在西藏的最后一夜，在乌金的鼓动下，我们掏钱买票，来到了“西藏风容中尔甲演艺宫”，欣赏藏族服饰和歌舞表演，品尝正宗地道的藏族大餐。对于西藏我们了解甚少，竟不知大名鼎鼎的西藏歌手容中尔甲。这座演艺宫是弟弟借哥哥的名头开设的，据说生意还不错，夜夜客满，上半夜招待游客，下半夜招待藏民。
菜上来了，果真是藏餐。青稞酒、酥油茶、粻巴、拆羊头、牦牛肚、藏香猪、红烧羊排、藏红花酸奶、牦牛肉烧萝卜，满满一桌，别具一格。老外们嘴里吵吵着要吃藏餐，可一看到那白森森的羊颅骨就傻了眼，干举着筷子不动嘴。这可便宜了我，一口酒，一口菜，肥嫩嫩的藏香猪吃了一大半。歌舞晚会开始了，小伙子小姑娘们长得挺精神，可惜演油了，不肯卖力气。倒是那个主持人，自称是藏民，一口的京韵京腔，像是个天桥下耍贫的京油子。
是夜，不忍入睡，和大家一起来到布达拉宫广场。碰巧了，过两天就是西藏雪顿节，广场上华灯齐放，喷泉随着音乐翩翩起舞。音乐间歇时，广场积水如镜，倒映出慧光普照的布达拉宫，一真一假，一实一虚。
我问佛，清水澄无色，何以画其中？
佛说：实相本非相，心灭画自空。
我对佛说：这也太难了。
佛说：你小子一肚子酒肉，还敢跟我打禅机，拜拜吧您哪。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8 华夏快递 kd08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