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善斋主·
朝圣之路
(一)佛爷的圣地——拉萨
站在拉萨火车站宽阔的广场上,我摸出一支香烟。进藏前,耳朵里灌了多少经验之谈,高原缺氧,不宜洗澡,不能喝酒,不可抽烟,走路要慢,动作要缓,否则轻者胸闷乏力,头痛恶心,重者肺水肿,脑瘫痪。我打小儿就邪,你说不能,我偏要试试。于是,踏上高原的第一件事,点烟!咔嚓咔嚓,按了十来下,火星飞溅,却没有火苗,打火机不听使唤。我信服了,就连这小玩意儿都畏惧世界屋脊,率先有了高原反应。
二十五小时前,我们从西宁出发,伴随着胖丫头韩红一曲激情洋溢的《天路》,行进在举世闻名的青藏线。我们这个团是个杂拌儿,一半中国人,一半老外。老外更杂,真洋鬼子,假洋鬼子,来自加拿大、美国、法国、波兰。这帮人在兰州开了一个研讨会,而真正吸引大家的,却是会后的大餐 – 青稞酒、酥油茶,餐桌摆在那神秘的雪域高原。
登上列车,天色已晚,模糊中可见青海境内的一川碎石,莽莽沙滩。青藏线分为两段,西宁到格尔木八百余公里,八十年代前铺就,格尔木到拉萨千余公里,去年才通车。自青藏线全程通车后,西藏火爆了,七、八两个月更是旺季,每日进藏旅游者五、六千人。火车票犹为紧俏,票面价再加上千把块都不易购得。旅行社的人告诉我,买这些票,他们贴了两万。当然,亏本儿的生意谁也不会做,羊毛终究还是出在羊身上。
天麻麻亮时,火车进入西藏。从车窗看出去,外面白花花一片。我知道,那不是雪,而是一团团沼泽,泛出一层层盐碱。逐渐,天亮了,看到了白云,看到了蓝天,看到了草原,看到了高山,看到了牦牛,看到了人烟。然而,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可可西里荒原上,最想看到的是那些神奇的藏羚羊。草原远处,出现几个跳跃的黑点,人们大声欢呼,看哪,藏羚羊!几乎所有的人都拥在车窗旁,照相机、摄像机忙个不停,尽管谁也不知道、看不清那究竟是些什么。
青藏线上有几个观光车站,我们一直期待着唐古拉山口,站在标记海拔五千多米的站牌下,照几张照片,以后也有吹牛的本钱。可奇怪的是,每到一个车站,我们都被关在车厢里。唐古拉山口停车达半个小时,也不放旅客外出。问及何因,列车员说,本次列车有全国人大常委会的领导赴藏视察,他们出去观光,需要戒严。无奈,我等小民们只得隔着密封的玻璃窗,拍一两张模糊的照片。
站在拉萨车站广场,我叼着一根没燃着的香烟,正琢磨着找人对个火,迎面走来一位黑黝黝的藏族姑娘,肘弯里搭着一摞洁白的哈达。她用一种很怪异的英语作了介绍,我叫央金,是你们的导游。依照藏人的礼节,我们弯腰低头,恭恭敬敬地接受了哈达。哈达是化纤的,布料像化肥袋子,流苏粘在脖颈上,很痒痒,但我们还是高兴地挂在脖子上。随着央金到了拉萨天海宾馆,号称准四星,没敢洗澡,不是怕高原反应,而是怕那些搽着皮鞋油的白毛巾。
第二天,开始观光。由于有要员视察,我们只好回避,把参观布达拉宫、大昭寺的时间挪到下午。上午没事儿,央金把我们带到布达拉宫广场,自由活动。清晨的广场,格外凉爽,人不很多,蔚蓝的天空铺垫着薄薄的白云。坐落在玛布日山巅的布达拉宫像一轴古朴的画卷,絑絑白白,层层叠叠,谁知道在这画卷的背面,又隐藏了多少血泪,多少沧桑。
拍了许多照片之后,央金带我们来到八角街。小贩子们刚刚摆起摊位,忙不迭地招呼客人。街道两旁,一边卖各种衣服、鞋帽,一边卖珠宝、配饰。谁都晓得,那些红珊瑚、绿松石、藏刀、虫草等都是假货,十元钱就可以买到一串九眼天珠。可卖者信誓旦旦,将天珠在水泥地上蹭几下,无伤无痕,以示货真价实。买者拼命砍价,先从脚脖子砍起,不成,则拦腰一刀,再不成,转身离去。卖者匆匆追上,无可奈何地说,算啦算啦,赔本卖给你,求个开市大吉。于是买卖成交,皆大欢喜。至午餐时分,老中老外们都变了模样,头戴礼帽,脖挂天珠,腰悬藏刀,个个左顾右盼,满面春风。
下午,终于轮到我们参观布达拉宫。门票由地方政府控制,一百元一张,每天只发售五千张。若没有旅行社预订(一般提前十五天),根本搞不到门票。在青海湖旅游时,曾遇到两位西藏公安厅的旅友,他们告诉我,布达拉宫的门票已经被黄牛们炒到一千元一张。门票难买不说,最令人沮丧的是参观限时,诺大的一个布达拉宫,一天况且参观不完,而游客只准在里面逗留一个小时。从山脚下沿“之”字形石阶,我们跟着央金爬到入口,个个气喘吁吁,大汗淋淋。央金是西藏大学英语系的学生,初出茅庐。没有导游经验倒也便罢,问题是英语说不好,汉语也说不好。有几次看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愣没听出来是汉语还是英语。因而,进了布达拉宫大门,整个团队便作鸟兽散。
宫里光线很暗,通道很窄,游客拥挤不堪。我们亦步亦趋,尾随着一个声音宏亮的国语导游,进入白宫。这里曾是历代达赖喇嘛生活、起居、办公的地方。而当初白宫崛起的缘由,却与喇嘛们无关。一千三百多年前,唐蕃联姻时,松赞干布为了讨好新娘子文成公主,在高高的山上修建了一座浪漫的宫殿,一座充满诗情画意的新婚洞房。这道风景线亮丽了两百多年,吐蕃王朝被奴隶们推翻,白宫也被焚为灰烬。陪伴着断壁残垣,玛布日山沉默了数百年。直到三百多年前,五世达赖横空出世,重返拉萨,复建白宫,自此后这里成为西藏宗教政治的大本营。在白宫一处阴暗狭小的拐角,我们看到了法王洞。这是早年白宫的遗迹,洞里供奉着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等人的塑像,虽然酥油灯光很微弱,也看得到吐蕃国王、王后们的栩栩容貌、灿灿金身。
沿着曲里拐弯的参观线路,我们到了红宫。红宫是五世达赖之后陆续建造的,大都是已故达赖喇嘛的灵堂。根据喇嘛们的功业,灵塔高矮不一,珠宝装饰也分得出等级。整个布达拉宫外观上浑厚沉稳,大气磅礴,而里面却显得局促,给人以压抑感。观者只能隔着铁栅栏,在近处伸头探脑,往往顾此失彼。也许是山形限制了建筑规模,就连达赖五世、十三世两座最好的灵堂也过于狭小,人们无法展开视野、一览全貌。一个小时的跑马观花,所得甚少,未及皮毛,只薰得一身藏香和酥油灯的味道。央金走在最后,像一个手挥皮鞭的牧羊女,驱赶着我们离开布达拉宫,她嚷嚷的一句话我听懂了,快走快走,要罚款。
又回到八角街,参观大昭寺。当年松赞干布娶了好几个老婆,最疼爱的是文成公主和尺尊公主。两位公主都信佛,嫁妆里带着佛祖释迦牟呢的塑像。佛祖曾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有缘者,为悟所动,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按照佛祖的本意,佛教不立文字,不建寺庙,不崇拜偶像。可不知道为什么,世上流传着三尊佛祖的等身像,据说还是佛祖亲自设计,亲手开光。尺尊公主来自尼伯尔,带着佛祖8岁的等身像,文成公主来自大唐,带着佛祖12岁的等身像,25岁的佛祖像留在印度菩提伽耶,那是他老人家成道的地方。既然有佛像,就要建佛堂。尺尊公主早到一步,给小娃娃佛祖建大昭寺,文成公主来晚了,给大娃娃佛祖建小昭寺。可是,尺尊公主的大昭寺却屡建屡塌,无奈之下,不得不求助于文成公主。虽说文成公主是一个假冒的公主,却不伪劣,兴许比正品的质量还要高。她秀美端庄,聪明伶俐,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还懂得点儿风水八卦。更令人叫绝的是,她明明相中了一块宝地,却不说透,很乖巧地让老公占便宜,指点松赞干布扔戒指,一扔扔到罗莎女霸占的湖水里。于是,白羊驮来黄沙土,填湖造地,堵住了魔女的血脉,建成千年香火鼎盛的大昭寺。寺内有一巨木,人们将耳朵贴在木头上细细倾听,有缘者可听到潺潺水声。一般遇到这样的事,我总是无缘。
寺内广场上正在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藏民。如今喇嘛们也学得现代化,讲经使用扩音器,采用对话的方式,一问一答,悠扬顿挫。听众以年长者居多,老婆婆们手摇精美的转经筒,口中诺诺,似乎在默诵六字真言。大昭寺的建筑风格和我曾参观过的青海塔尔寺相仿,整体布局缺乏对称性,殿堂显得杂乱无章。中土的寺庙大都建在南北中轴线上,先入山门,进而天王殿,大雄宝殿,后为法堂或藏经楼,大一点庙宇的还有毗卢殿或观音堂。而藏传佛教寺庙没有那种张弛有度、大开大合佛家境界,却呈现出神秘、诡异的气氛,佛爷、菩萨、金刚、罗汉们都躲在层层幕布之下,委委屈屈地挤靠在一起。此外,中土寺庙里的塑像大都是泥胎金身,自然朴实,而藏传寺庙里的神灵们身着绫罗绸缎,珠光宝气。
在大昭寺的一座殿堂里,我们瞻仰到佛祖12岁等身像,宽额大耳,面带微笑。这原本是文成公主带来的佛像,理应安置在小昭寺,为何来到尺尊公主的大昭寺呢?我们身边有两个不同团队的导游,讲了两个不同版本的故事。一说唐武则天想夺回被文成公主带走的特级国宝,发兵西征,藏民们为了保护佛祖像,偷偷转移至此。而另一种说法是松赞干布的孙子即位后,觉得大昭寺放小佛祖、小昭寺放大佛祖不大对劲儿,于是将两尊佛像互换供养。不过,导游们后来的故事都一样,文革时,拉萨的红卫兵们举起铁扫帚,横扫旧世界,捣毁了大、小昭寺,佛祖的8岁等身像被截成两段,砸得面目全非。不知为何,佛祖12岁等身像幸免于难,依旧坐在香烟缭绕的莲花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充满尘埃的大千世界。
登上大昭寺金顶,俯视八角街,人群密布,游客和转经的藏民们混杂在一起,熙攘往来;遥望布达拉宫,雾霭生辉,楼台与远山融为一体,淡泊宁静。心凝形释,似有所悟,信手拈诗,曰:
圣地谒古寺,
佛祖降梵音。
往来须看净,
悟性自在心。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8 华夏快递 kd08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