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善斋主·
“小侉子,快点个煞,时间不早啦,该上学去啦。”
我正坐小杌子上闷头喝稀饭,门口传来一句脆津津的扬州话。扭头看去,小蛮子依在我家前院大杏树旁,斜背着一个花书包,笑吟吟地向我招手。
“快去吧,别让人家等你。”妈妈递给我一根油条:“这丫头,好水灵,穿什么都招见人。”
我瞟着白眼斜了妈妈一眼,把油条叼在嘴里,抓起书包,和小蛮子跑出大门。
小蛮子家在巷东口,离我家就隔几户门。我们刚搬到扬州时,第一顿饭就是在她爸爸的饺面店里吃馄饨。打那以后,我俩成了好朋友。小蛮子姓杜,名字很好听,杜鹃,左右邻居都叫她鹃子。不知为什么,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每当我们在一起,她喊我小侉子,我叫她小蛮子。今儿是中学开学的第一天,小蛮子和我约好,俩人一起走,一道上学去。
我们走在巷子里,青条石路面上湿润润的,好像才下过小雨。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小蛮子走路怪怪地,一会儿文文静静地拢在我身边,一会儿轻盈地一跃,在路边的屋檐下绕来绕去。
“小蛮子,你咋啦?走路都不好好走。”
“谁像你,走路像只闷头鸡,也不抬头看一看。”小蛮子俏立在屋檐下,嫩葱似的手指指向我的头顶上,嘴角含着一丝狡黠的笑。
我抬眼望去,头上悬着一根长竹竿,搭在巷子两侧的屋檐上,竹竿上一串五颜六色的衣裤,一条大花裤衩子正正挂在我上方,几滴冰凉凉的水珠落在我的鼻头上。我慌忙跳到屋檐下,小蛮子笑得弯了腰,喘着气塞给我一条小手绢。
“倒马子喽—”巷子尽头传来一声吆喝。小蛮子一把抓住我:“快走,收夜香的来啦。”
静悄悄的巷子里一下子有了生气,家家户户打开大门,拎出了一只只的马桶,红的、紫的、黑的、油漆斑驳的,高高低低地蹲在巷子两旁的门槛外。
我是北方人,到了扬州之后才见到马桶,心里搞不明白,拉屎撒尿得上厕所,怎么能把这么一个臭烘烘的东西摆在家里?我家就不习惯用马桶,在院子的拐角盖了一间小茅房,每隔一个星期,倒马子的农民就来掏一次粪。我一直想问一问小蛮子,马桶摆在屋里臭不臭,但一想到她是个女孩子,就没好意思。
小蛮子牵着我的手,快步朝巷口走去。巷子两旁的大妈、奶奶们,一边唧唧呱呱闲扯着,一边手持竹笤子,哗啦哗啦地刷马桶。我和小蛮子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捂住了鼻子。
来到大街上,我猛然想到一个问题:“小蛮子,我没听清楚,刚才你说收什么的来啦?”
“收夜香的来啦。怎么啦?”小蛮子张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什么香?怎么写?”我还是不清楚。
“夜晚的夜,香甜的香。哎呀呀,你真笨,连这个都不懂。”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扬州人,真会虚。收大粪就说收大粪呗,还收夜香。大粪臭也臭死了,你们偏说香,是不是鼻子有问题?”
“你鼻子才有问题!”小蛮子眼睛瞪得滴溜溜圆:“我外婆、妈妈都这么说,肯定有道理。”
“就是没道理。把臭说成香,资产阶级。”
“呸,不跟你说了。”小蛮子小嘴一噘:“你才资产阶级,哪个愿意搭理你。”
……
日子过得可真快,一转眼过了秋,冬天到了。我和小蛮子早就忘记了那次斗嘴,还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一个星期六早晨,小蛮子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家:“小侉子,快出来煞,送马子菜的来啦。”
我们一家涌到大门口,巷子里像过节似的,挤满了人。一辆装满青菜的大车停在路当间,两个农民手脚不停地忙活着,把一捆捆青菜分放到每一家门前。没一会儿,我家门口也堵了一堆小山似的青菜,那个到我家掏过大粪的农民大爷说:“你家人口多,送你们两百斤马子菜。”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妈妈觉得很奇怪。
“你们才来,还不晓得。”小蛮子的爸爸走过来,胖胖的脸上一团笑:“马子菜,就是用夜香换回来的菜。粪是农家宝,郊区农民收了我们的马子,一年下来大丰收,年终给我们城里的老百姓送点菜,当作回报,意思意思。”
“真稀罕,我们北方请人掏粪要交钱,扬州掏粪倒贴钱,还有这种好事儿?”妈妈笑着说。
“是的呀,扬州独一无二。说起来只是一点点马子菜,值不了几个钱,可里面人情味足得很,这个风俗有年头啦。”
“这么多青菜怎么吃啊?时间长了还不坏啦?”妈妈有点儿发愁。
“这不是青菜,扬州人叫大菜,也叫汤菜,是用来做腌菜的。”小蛮子爸爸解释道:“我看你们也不会搞,叫我家鹃子来,她晓得,我家的汤菜都是她腌的。”
在我家的院子里,小蛮子成了指挥官,一家人都动员起来,洗的洗,晾的晾,忙活了一上午,院子里躺满了大菜,肥硕硕的头、白嫩嫩的茎、绿油油的叶。傍晚时分,小蛮子带着我从南北货店买了一只半人高的大口缸,让店里的师傅送到我家,然后就开始腌菜。我们撒一层盐,码一层菜,再撒一层盐,再码一层菜……,天已经挺凉了,小蛮子还是忙出一头汗,小脸红扑扑的,我看着心里好喜欢。
大概过了半个月,扬州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小雪,天上地下白蒙蒙的。吃晚饭的时候,小蛮子来到我家,拽着我的手就朝外走:“小侉子,今个子算你有福气,妈妈烧了一锅菜头汤,到我家喝汤去。”
进了屋,小蛮子的妈妈把让我在八仙桌旁,面前摆着一大碗汤,腾腾冒着热气。我用调羹搅了一下,汤色很清,里面翻滚着几块粉红的小排骨和切成小条的菜帮子。
“快尝尝看。”小蛮子坐在我身旁,一只小手托着腮,一双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抿了一口汤,哈,真鲜。我吃了一根菜茎,咦,好奇怪,有点儿咸,有点儿甜,有点儿酸,有点儿脆,有点儿嫩……。
“好吃吗?”小蛮子问。
“好吃!”
“香吗?”
“香!”
“什么香?”
“清香!”
“错啦,不是清香。”小蛮子一脸坏笑。
“那是什么香?”我傻乎乎地反问。
“告诉你吧,那是夜香!”
第二天,天晴了,我和小蛮子结伴去上学。走在巷子里,远远看到倒马子的粪车,我大声喊道:“倒马子罗,收夜香喽。”
小蛮子歪过头来看着我,灿烂的阳光下,小脸笑成一朵花。
注:《扬州西山小志》清,林溥
大雪前后,家家腌菜,皆园户挑送。平日至人家收粪灌园,至是以菜偿之。
盈肩青菜饱经霜,
更比秋菘味更长。
列甏家家夸旨蓄,
算来都是粪渣香。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6 华夏快递 kd060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