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止不殆(二)1977

·独善斋主·

一九七七年

1月3日

本来,这本日记本是用不到今年的。但我坐牢也使它关了禁闭。

阿胡托人给我送来四包香烟:三包前门,一包牡丹。其寓意不言而喻。

1月6日

五年前的今天,令人尊敬的陈老总(陈毅)去世。他看到了林彪的覆亡,遗憾的是没能看到四人帮的毁灭。陈老总那热情爽朗的笑貌,刚直不阿的性格,坚持正义的傲骨将永远铭刻在人们心中。

近两天来,报纸、电台全然是悼念周总理的文章和节目。总理离开我们已快一年啦。这是风云变幻的一年,是触目惊心的一年。在去年的日记里曾有这么一句话:“但一年之后或数年之后,人们或许在某些事情发生时会感叹到:总理要在该多好啊。”

现在就是一年之后,总理若能看到粉碎四人帮,看到亿万人民在华主席的领导下胜利前进的壮举,九泉之下也会得以笑慰。

如今,全国人民心中,还有两个大问题:一是邓小平的复出,二是天安门事件的评价。从目前一些迹象来看,中央正在着手解决这两个问题,然而,这是非常棘手的问题。

1月7日

美国著名记者斯诺,曾在他所著的《漫长的革命》一书中这样地比喻毛泽东和周恩来到关系:“要说明他们两人的关系,共生共栖这个词可能是最好的了。毛和周在作风和个性上很不相同,在三十七年信任和相依的基础上,他们像两人前后坐的脚踏车一样相辅相成。

毛是一位进取者,是原动力,是创始者,是善于采取令人惊讶的局面、紧张局面和缓和局面交替出现的战略。他不相信漫长的稳定时期,而且从来不满足于变化的速度。可是他是重实际的,对于逐步实现一个目标有着极大的耐心。

周喜欢巨细无遗地执行计划,而且问题越复杂越好。周迅速地抓住事情的本质,必要时丢弃不实际的东西。而且他决不行险侥幸-如果没有王牌在握的话。周工作的极好。他是一个营造师,不是一个诗人。”

1月15日

又回到南大。听说,北京今年一月八日闹得很凶,有大标语“打倒吴德”。有人到中南海,直呼要邓小平出来与群众见面,要求恢复他的工作。

袁湘宛老师(系总支书记)来说,中国历史博物馆准备了总理生平展览,许多领导人看了皆点头。其中有在法国勤工俭学的照片,内有邓小平的形象。后来一领导(名不详)要将这几幅照片去掉。谷牧、王震来了,大发脾气,责问为何去掉?后来,纪登奎打电话来,说北京已卖出的白纸够扎七十万个花圈,你们要开馆,连花圈都没地方放。结果这个展览就没开放。

1月20日

今天,周林书记找我谈话。他表扬了我们反潮流精神。对我给党委的汇报中所提的三点给了答复:一、把公安局的那个所谓结论从档案里拿出来,烧掉。二、审查材料由学校向公安局追要。三、派人去所涉及到的地方平反。

周书记否定了什么“南京反革命事件”。他说,中央四一电话通知,开始的“据了解”,就是我校几个造反派头头和那个新华社的特务记者唐金秀给四人帮打的小报告,并非江苏省委的汇报。

这几天,和几个同学排练管弦小重奏,三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支黑管,一支长笛。我拉中提。排了三只曲子:歌唱敬爱的周总理,洪湖水浪打浪,还有游击队员之歌。

1月28日

今年的冬天,是个多雪的冬天。听各地回来的同学讲,生产很不理想。面对这样一种局面,稳重是必要的,急躁往往会成夹生饭。国家经济被四人帮搞坏了,要恢复很不容易,而更难恢复的,是人们混乱的思想。

列宁在十月革命后,面对纷然的政治局势和贫困的经济基础,曾提出一个著名真理:“为了前进,必须后退”。这就是辩证法。“后退”是策略,“前进”才是目的,后退的结果是大踏步地前进。这对我们今天不也挺适用吗?

2月4日

学校开批判吴向东、徐效海的大会。我发了言。周书记最后讲话,宣读了省委关于对该二人做出离职审查的决定。周书记讲话很风趣,很有陈老总的派头。据说,陈毅当上海市长时,周林是他的秘书长。

今天的会议上揭发出一个秘密。吴向东密报给四人帮的黑材料被转给王洪文,在给王洪文的信中,点了我这个“反革命”的名字,还说党委副书记章德是南京反革命事件的后台。可谓毒矣。

3月3日

出狱这么多天,工作问题还没解决。我已下决心不搞学生工作了。理由有三:一、问题没说清楚,大帽子(南京反革命事件的参与者)还没摘。二、清查时,搞群众斗群众,把同学之间的关系弄得很乱,我无法挽回局面。三、七个月的狱中生活,使专业丢得差不多了,要补回来。

目前形势很有意思。《红旗》发表文章:在毛主席的旗帜下紧跟华主席前进。估计是对下面逐日俱增的一种思潮有关。

中国历朝的惯例就是如此,必须有一个绝对权威。在新权威没建立之前,就一定要把老权威维护起来。

3月10日

《大参考》里接连两次提到邓小平的问题。一次是黄华接见外国记者,说邓的问题中央正在考虑,并讲邓是受四人帮迫害的。另一次是廖承志接见日本人,讲邓在军事、政治、经济诸方面都有功劳。听邮电部的同志讲,3月18日会有喜讯,邓恢复工作,并有三个职务:副总理、中央副主席、军委副主席。当然,此乃小道消息。

前些日子读《中国通史》,在周武王伐纣前,派人去侦察。第一次回报说:奸臣当道。武王认为时机不成熟。第二次回报:好人被赶下台。武王仍不发兵。第三次曰:老百姓都不敢讲话了。武王这才当机立断,举兵进犯。商朝士兵纷纷倒戈,拔刀相助。纣王顷刻土崩瓦解。历史上的事件和今天的事件何等相似。

昨天到五道口新华书店,碰到心仪已久的《史记》。狠了一下心,买了下来,一下子玩掉三分之一的工资。

历代对此书的评价是很高的。鲁迅先生亦称其为“无韵之离骚”。《史记》中有一段话:“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意,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这莫不也是如今领导们的座右铭吗?

3月15日

最近,《红旗》搞了一个理论研讨会,同批四人帮,但在理论上有分歧。于光远(计委经济所所长)一派认为,马列主义就是唯生产力论,批判唯生产力论是历史上的错误,并举例说,导师们从未批判过“唯”生产力。

另一派是王若水(马列编译局局长),他们认为历史上曾经有过唯生产力论,而且起过反生产力的作用。但与四人帮所批者不同。

一些政治经济领域里的权威和先驱们,往往在历史的重大转折关头就显得很活跃,都要借用亡灵们的圣训来为自己的学说立言,这在历史上是层出不穷的。

但是,在历史上出现更多的却是另一种情况,这就如希特勒所宣扬的:“胜利者的业绩就是历史,历史是由胜利者填写的”。引伸一下,胜利者的需求就是政治,政治是为胜利者服务的。

研究政治的人们或许会反对这种说法,因为这种说法“强奸”了政治。但四人帮横行时,这些政治家们又躲到哪里去了呢?出现在淫威面前的,却是不大懂政治的老百姓。我们所需要的是踏踏实实为人民的政治。

3月27日

中央工作会议结束。听到一些传说:邓的问题留待三中全会解决,天安门事件性质依旧不变。又云:凡是毛主席制定的都要维护。

4月2日

看到中央工作会议文件。华主席谈到邓小平和天安门事件等问题。讲邓小平同志有功劳,也有错误。毛主席早就对邓有过正确评价。七三年工作以来,有不少成绩,但也有缺点,有错误就要批一下。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是主席提的。但四人帮却批邓另搞一套,打击、陷害邓小平同志。在打倒四人帮之后,中央考虑为了不使四人帮余党制造混乱,暂时还提批邓。现在,可以考虑让邓小平同志出来工作了。要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候,大致在十届三中全会和十一大解决。

关于天安门事件,他说,要全党站得高一些,看得远一些。我们的立足点是站在维护毛主席的旗帜上,毛主席的决策我们都要维护。天安门事件时,大部分群众悼念总理,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有少数坏人把矛头指向伟大领袖,制造了天安门反革命政治事件。有一些抓错的,我们都已处理。希望不要纠缠在这个问题上。邓小平同志与天安门事件无关。

北京卫戍区司令吴忠在小组会上讲话,说天安门事件中无一人死亡,并可以作证。

4月5日

今天是清明。北京城里安静的很。而去年的今天,数以百万计的中华儿女在天安门广场演出了一场悲壮的话剧。这一情景将永远铭刻在人民心中,一直会影响到后几代人。

4月21日

今昔何昔?填一词。

“水龙吟”--一周年有感

白驹复悠过溪,
路漫漫兮思无际。
抚案凝眉,
百感交集,
当年再忆。
日暮墙头,
手挽铁栏,
暗自悲泣。
恨民贼当道,
国如悬举。
神州黯,
著风雨。

突兀惊雷贯耳,
炮声中,
奸臣坠地。
重返人间,
欢乐共庆,
伤痕独洗。
纣之将亡,
众庶无语,
权势何益?
任流年几逝,
为民为国,
当永铭记。

4月27日

系总支书记老袁今天向我传达了党委决定:调离数学系,参加校团委工作,任副书记。下午,党委常委何平同志又找我谈话,重申了党委决定。尽管我认为自己不适合于搞政治工作,但组织的决定必须服从。我提出了三点要求:平反、结论、销毁材料。何平同志当场同意前两点可行,而第三点要与省公安局联系。

5月11日

传达了中央15号文件,是中央转发邓小平同志的两封信。中央认为,邓小平同志的态度是好的,看了小平同志的信,同志们是感到高兴的。

邓小平的两封信写于去年10月10日和今年4月10日。去年的信表示了拥护华主席的诚挚心情和看到粉碎四人帮的激动情绪,并承认自己有些缺点错误。

今年的信表示拥护华主席、叶副主席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拥护抓纲治国的方针。感谢中央弄清了天安门事件与自己无关,以及华主席讲去年清明节广大人民群众悼念周总理的活动是合乎情理的。他在信中说,要高举毛主席的旗帜,要世世代代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指导我们的事业。对中央的工作安排,他表示坚决服从。

5月19日

团委有一大堆老杂志。看了一些五八年的《中国青年》,深有感触。那时,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曾闹出了多么轰轰烈烈的大场面啊。可是,回过头来再仔细研究一下,这里面莫不有许多历史的笑话和教训值得记取吗?

其一是供给制。大造舆论,各种说教纷纷纭纭,无非指明这是“共产主义”的开端。于是乎,大锅饭、大食堂在全国遍地开花,大家都敞着肚皮吃。可结果呢?全国范围的大饥荒,饿殍遍野。显然,在物质基础十分贫弱的情况下,在人们的思想觉悟仍处在社会经济的局限下,那样作肯定是行不通的。因为它违背了社会发展的规律,尤其在我们这样一个一穷二白、封建残余甚多的国家里,那样干是会受到惩罚的。

其二是浮夸风。在一篇文章里,以要实事求是为名,却仍见浮夸的厉害。这篇文章的题目是:《老老实实,不要虚夸》,作者是共青团河南省郸城县委书记郭传廉。里面有这么一段话:“当我们在制定工作或生产跃进规划时,也就必须本着干劲十足和实事求是的态度,提出既不保守落后,而又确切实际可行的指标,切忌夸夸其谈,自欺欺人”。

在这种前提下,作者报了一些“实事求是”的数字,说他们县曾提出亩产水稻突破五千斤的意见。但征求青年意见时,有人提万斤,有人提五万、八万,更甚者十五万斤。县委比较保守,只定了万斤,结果全县11820亩水稻田平均亩产13950斤(58年第23期)。

这是真的吗?现在谁也不相信!然而,在当时,这竟然还是“保守”的数字,还是打着“老老实实”旗号的人给出的数字。可见当时浮夸之风是多么严重地侵蚀着我们党的肌体,多么严重地危害着社会主义制度,多么严重地破坏了党的威信和党的优良作风。

在另一些文章里,写了一些“奇迹”。诸如,“今年初次种水稻的河南鹿邑县,全县三万四千多亩水稻,平均亩产高达10182斤,成为早稻万斤县”,“某人要明年创造水稻亩产60万-100万斤的高产记录”,“大豆亩产11700斤(山东吕县)”,“花生亩产40719斤(湖北洪安县)”,等等。令人啼笑皆非。

这些是民间的牛皮,倒还情有可原。然而,当时的副总理邓子恢在一篇文章中,竟然出现了更大的笑话。文章题目为:《在今年农业生产大跃进的基础上,争取明年产量再翻一番》。里面说:“今年各地的丰产试验田,不仅产量高,而且种类多。如:冬小麦亩产七千多斤,春小麦亩产八千多斤,早稻亩产三万六千九百斤,中稻亩产十三万斤,玉米亩产三万五千多斤,谷子亩产二万七千多斤,大豆亩产一万一千多斤,花生亩产三万五千多斤,芝麻亩产一万一千多斤……”

因而,在这些令人诧异,惊喜若狂的天文数字面前,我们的邓子恢副总理描绘了一个迷人的近景:“这样,每人每年即可有粮食二千斤以上,棉花二十斤以上,从根本上解决我国人民的吃穿问题。而且在最近几年内应该做到每人每天有半斤肉,一磅乳,一两油,二两糖,一斤水果,青菜、豆腐无限制供给……”

好吗,真正是“共产主义”近在眼前啦,所以,第三,大家要准备过好“共产主义”关。

现在,我们成为旁观者。中国有句俗话“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一般而言,只有后代才能对前人所进行的事业作出比较正确的评价。我们可以说,那次是一大胆的尝试,但遗憾的是,作试验的人不懂唯物主义,不懂科学。到如今,十年过去了。那时的指标谁实现了呢?全国的富饶地区苏州,学大寨的榜样华西大队,尚不过亩产两千来斤,这和五八年的“奇迹”还差一两个数量级呀。前人在事实面前碰了壁,后代就应该吸取教训,这些现象我们务必不要重演。

5月24日

团委的工作头绪繁多。目前准备搞一些科普讲座。如今的大学生,知识面太狭窄,不知道中国的历史、地理,世界性的知识就更贫乏了。为了扩大同学们的眼界,让他们看看除了自己的专业之外,别人都在干些什么,搞一组这样的讲座是有必要的。

准备请历史系的老师讲一讲南京简史和南京民俗,中文系的老师介绍一下诗词格律,天文系的老师讲一下宇宙天体……

5月29日

把姚雪垠的《李自成》又看了一遍。姚先生的这部书是非常出色的。我曾不止一次向别人推荐此书,并认为这是中国近代历史小说中最出色的一部。场面开阔,语言优美,刻画细腻,感染力强,能始终扣住读者的心弦,把那场波澜壮阔的农民大起义的历史画卷一页页地展现在你面前。尤其是对书中人物个性的描写突出,各具神态。姚的这部书拟五卷发行,而目前第二卷才刚刚问世。

书中有一段故事描写的很动人。闯王自潼关冲杀出来后,只剩十八骑,且老营失散,夫人、女儿杳无音迅。后大将郝摇旗归来,义军人马仍无几。在这时候,自成开始反思,总结了历次失败的教训。一面攻读兵法,一面整顿军纪,发起屯垦。然而,有些好享受、怕艰苦的官兵动摇了,叛逃了。此时此刻,李自成非但没有处罚这些弟兄,反而将马匹、钱财赠之,以愧其心。结果无人哗变,连走掉的也痛改前非,重新归来。书中一段话,淋漓尽致地袒露了李自成痛苦自省的心情:“自成,你同郝摇旗共事多年,出生入死都在一边。他现在要离开你,竟然事前连对你说一声都不肯。这是你的真诚还不能取信于人,怨得了谁呢”。

李自成这种资助“逃兵”的作法,使那些坚定的将士们很不理解。也正是这样,他们才作不了闯王那样的领袖人物。当领导的,首先要胸怀宽广,能容人容物。在艰苦的场合下,要从容不迫,鞠躬自省。古今义军多少,像李自成这样优秀的农民领袖还屈指可数。

但是啊,人能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李自成率领义军,几起几落,千辛万苦,才建立了大顺朝。龙椅还未坐热,就被一芥满洲,弹丸清兵轻易河山,岂不怪哉?

6月27日

好不容易搞到了《基督山恩仇记》。大仲马的这部名著我垂诞已久,看过之后,果然名不虚传。他的格调别具,故事离奇却又在情理之中。很少铺张,人物不多。多以对白来表达人物的性格,令人爱不释手。

今天,党委开各部处级干部会议。周林书记说,中央撤了安徽省宋佩章的职务,让万里去进行改组工作。同时还撤了甘肃省洗恒汉。他们这些人,另搞一套,对中央有抵触。同时也与四人帮有些关联。

7月13日

看了《战争风云》,才看完第二卷,是以小说形式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第二卷中有一段美国总统罗斯福的话:搞政治的人要学会大象的优点,一是好记性,二是皮厚,三是有一条什么都要嗅一下的长鼻子。

真精彩,真形象!

湖南省代表团来江苏访问,全南京戒严。浙江团才走,湖南就来。如今省之间,专区之间,市县之间代表团到处跑。此风不可长。共产党人不应讲排场,不要摆阔气,不需要那些轰轰烈烈的虚假场面。需要的是实事求是,脚踏实地和效率。

7月17日

今天和一帮朋友畅游长江。这是头一次下长江,从中山码头下水,到燕子矶上岸,全程十五公里左右,历时一个半小时。看着两岸的逶迤青山,人在中流击水,其乐无穷。

晚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省党校的路杨,他是同宿舍戴老师的朋友。与他攀谈了一晚,他给我在学习理论上作了指导。他要我先从哲学入手,先学三论(恩论马,列论马、恩,斯论列),然后在看一些马列原著,如维结,反杜,列宁的哲学笔记,主席的两论等。除此之外,看些普列汉诺夫的著作,费尔巴哈的论宗教,以及黑格尔的大、小逻辑。

的确,一个人生命有限,精力有限,不可能把浩瀚如海的书都看完,需要是有些博学的人来指点一番。

路杨说,你若能在三十岁前将这些书研究完,就很好了。他最后预言,在今后十年的政治运动中,我肯定是个造反派。有趣。

7月19日

阿尔巴尼亚开始大举进攻了。

《人民之声》七月七日发表题为“革命的理论与实践”一文,攻击毛主席关于划分三个世界的理论,指出这个理论无视当前的基本矛盾,是一种反革命理论。其目的是要破坏革命,扑灭反对帝国主义,尤其是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斗争。

7月22日

晚八时,播音员用激昂的语调广播了三中全会公报:恢复邓小平同志一切职务,将四人帮永远开除出党。

虽然大家对此早有预料,但听到之后,仍然群情激动,欢欣鼓舞。鞭炮声响彻南京夜空。

曾记否?去年的今天,正在黑暗的牢房里深省着。4月7日的那两个决议,像炸弹一样,震呆了全国。播音员的口气虽然也是如此激昂,但却失掉了民心。人民在哀叹,在沉默,把仇恨埋藏在心底。

“一唱雄鸡天下白”。华主席、叶副主席等老一辈革命家,从这古老而伟大的国土上一举铲除“四害”,那狂喜的日子,又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

时间在前进,在历史的篇章上又一次记下了著名的真理:人民是真正的英雄。

8月28日

近日来,学校里对邓小平同志8月8日的讲话议论纷纷。有些同志想不通,尤其是工农兵学员们感到憋气,觉得把自己贬得太低了。

我有自己的看法。对邓的讲话,我很满意。目前就是需要敢于直言的人。工农兵学员,过去听奉承话听多了,听了两句实话就觉得逆耳。干工作,凭得是真才实学,而不是什么招牌。

有这么一种模糊的看法。有一种遏制力量,使中央内部平衡,不使那一个个别人物威望过高。明末李自成造反时,收容了李岩这样一个明事理、察秋毫的人物。李岩编了许多歌谣来赞颂闯王,每到一处开仓放粮,杀富济贫。而那些不明底细的百姓却以为李公子就是闯王,这种误解也就成了李岩丧生的原因之一。前天,在《参考消息》上看到这样一则消息,邓小平陪同万斯观看文艺演出,整个节目气氛活跃,毫无任何政治口号。外国记者说,邓点头微笑,这是“邓主义的胜利”。这种说法,对邓小平同志有好处吗?

9月13日

连日来,一头扎在宣传队话剧团,赶排“枫叶红了的时候”。每晚都干到半夜。

由于宣传部有些人对“枫”剧提出异议,我去和他们谈了一下。有人说该剧下流、低级、庸俗。市话剧团的演出,有人看了一半就跑了。所以,宣传部建议取消该剧的排演。我对他们说,我认为该剧本是可行的。虽然不够完美,也只局限在艺术方面,而非政治方面。宣传部的头头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最后一同去找周书记。

周书记也看过此剧。当我们谈了各自的意见后,周书记说,四人帮干的坏事就是你们连想都想不到,就像剧中那个样子,什么丑事他们都干的出来。他非常支持我们排这个戏,并讲要李中清老师当导演,说这个人很有才华,要充分调动他的积极性。

下午党委开会,周书记发了点脾气。他说,有些人到处散布流言蜚语。清华大学有人给邓小平贴了大字报,说他搞右倾翻案,我校也有人跟着跑。周书记还说,今年招生会有重大变动,以高中生为起点,应届高中生召20%,明年二月份入学。

党委副书记徐福基找我谈了一次话。他说他46年在上海入党,28岁任南大团委书记,干了七年。他说,听了我的“三大讲”后,有启发,但好的不说,只讲不足之处。一、缺乏系统理论,对马列主义的基础理论了解不够,所以深入不下去。二、说话是一种艺术,而写作也是一种艺术。能说未必能写。你的写作水平还需努力。徐老师的这两点意见很中肯,一语道破我的弱点。他说,已经和周书记讲过,如果有学习机会的话,送我出去学习一两年,或去人大,或去北大哲学系。我听了非常高兴。

他最后说,你自己要抓紧学习。没有理论是走不远的。学习从哲学入手,我可以给你找一两个老师,专门辅导,给你吃点小锅菜是应该的。周书记很关心你,是他让我找你谈的。

10月3日

“枫”剧已演出三场,效果很好,前几天都是凌晨三四点才休息,人也瘦了,但看到成果,心情是愉快的。

邓小平于9月9日有一个讲话,批评了教育部。谈了两个问题:一是关于28年的评价问题,到底是一条黑线还是红线,二是关于恢复职称的问题。讲话里提到,主席圈阅的并不意味着同意。例如天安门事件,哪能有那么多反革命?就是毛远新一人能和主席接近吗。

周书记要调走了。中央来加急电报:调南京大学党委书记周林同志任教育部副部长兼北京大学党委书记。

12月2日

今天下午三点四十分,洪波叔叔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是三点一刻接到电话,十五分钟后赶到南京军区总院。洪叔叔已昏迷不醒,以后就一直没再睁开眼。

阿姨、小平(胡耀邦的儿媳妇)哭声一片,小平连叫到: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更令我悲痛万分。

我站在病床前,凝视着洪叔叔青白的面颊,脑海里浮现出一年前的情景。那时,我身着囚衣,心绪起伏地等待着坐牢后的第一次探监,这已经是粉碎四人帮之后,否则绝无可能。洪叔叔、阿姨、弟弟、同学,一同拥进那间狭小昏暗的提审室。洪叔叔紧拉着我的手,端详着我,无限深情地说:你瘦了。我看着叔叔阿姨,心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象看见了爸爸妈妈。。。

小小的提审室里,荡漾着胜利的笑声。阿姨、弟弟、同学争先恐后地介绍这狱外的大好形势,讲述着道听途说的粉碎四人帮的故事,洪叔叔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点头赞许,眼睛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爱抚、怜惜、高兴。。。

我忽然想到洪叔叔的病,忙问到:您身体还好吗?他连声道:好,好。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此时此刻,他正患着严重的肝癌,才抽过肝腹水。

一年过去了,我回到人间,而敬爱的洪叔叔却离我们而去。永别了,洪叔叔。你将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12月4日

应刘顺元(江苏省委副书记)之邀,和徐福基(南大党委副书记)、欧磊(组织部长)、陆夕书(政治部主任)、戈林(哲学系主任)一同,到刘老家开个座谈会。

老人讲了许多话,很有趣。他说,只要承认粉碎三个反革命集团,即刘少奇、林彪、四人帮,就不算否定文化大革命,至于别的,有错误都可以批。要理直气壮,不要像输了理似的。我就不承认我是什么走资派。有人看见我们就不顺眼,好象我们代表复辟,说我们现在比十七年还十七年,说我们翻案。我根本就没那个案,是你们四人帮给立的,要翻你们自己去翻。

陆夕书谈到教师中存在的一些活思想:一、关于维护旗帜的问题,许多话是主席说的,不少定论是主席同意的,怎么办?二、究竟对文化大革命该肯定还是否定?现在批判的东西,都是文革中提倡的东西,不少人心有余悸。三、关于修正主义,我们以前的一些说法是否有误?

回来之后,我向陆夕书请教了几个问题:一、对思想体系,是采取辩证唯物主义还是教条主义乃至宗教主义态度?二、现在说四人帮批邓是另搞一套,那么“正”搞一套是如何搞法?

陆夕书的回答很巧妙:举一个例子,王明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是三四年清算的,而真正弄清思想,作出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是在四五年的六届七中全会上。需要时间,路线是非是在斗争中逐步澄清的。谈到领袖和思想体系时,他说,从理论上来说,人是不可能不犯错误的,任何一个伟大人物都不例外。

12月12日

今天,在清凉山开洪叔叔的追悼会。会上,遇到胡德华(胡耀邦之子),和他攀谈了一会儿,是个有思想的人,有其父必有其子。他讲,那位主任(汪东兴)之所以得以重任,有持无恐,是因为手中握有“御赐铁券”,且有一位御前医生作证。善哉。

12月16日

今年江苏省农业欠产五十亿斤,而许家屯还在报告中说取得了较好的成绩。若不好的话该欠产多少斤呢?笑话。莫非就不能来点自我批评?

今天和秦峰一同到省公安局,四处的老吴接待。他似乎对我们很熟悉。也难怪,我们的“案情”他们不知研究多少遍了。

他的态度很明朗,他说他的看法和我们一致,南京事件真相很清楚,对我们的问题处理越早越主动。省公安局早已打报告给省委,省委当时是韩培信主管政法,他说他一个人不敢作决定,要交省委常委讨论,结果他一拍屁股到北京当部长去了。如今报告毫无音迅。老吴建议我们写信给许家屯。

回校之后,向章书记作了汇报,章书记说:“我们党的作风是实事求是,对南京、天安门事件来说,什么叫实事求是?实事,就是南京、北京人民悼念周总理、反对四人帮,求是,就是承认这是一革命事件,是七十年代的五四运动。我支持你们写信,写给许家屯,写信给小平同志。小平同志能知道这件事就好办了。问题很复杂,你们还年轻,党内斗争经历的还少,厉害阿!”

章书记还说,有机会找老省长惠裕宇谈一谈。

12月20日

今天欧磊把我喊去,给了一张通知,经江苏省政协第三届常委会决定,我任省政协第四届委员。也许是作为群众团体的代表吧,莫明其妙!

大参考上刊登一则消息,中央组织部长郭玉峰业已免职,由胡耀邦接任,同时胡任中央党校校长。胡耀邦同志如今身负重任:一方面培养人,一方面安置人,这是个关键岗位。

一般人不大懂得中央党校的确实意义,照我看,这是个培养国家栋梁的地方。任何一个党、任何一个执政者,总要有一批志同道合的干部来辅助。蒋介石有他的黄浦军校。而我党目前主沉浮者,大都是当年旅欧支部的优秀人物。今天,你给他灌输什么思想,明天他就会用这种思想去治党治国。

12月28日

一晃在政协开了六天会。我所在的小组多数是教授,大家都很风趣、健谈,气氛始终热烈。

南京航空学院的云铎教授很有思想和灼见。他提出目前工业上不去不光是设备问题,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管理问题。采用什么样的管理方法,值得研究与探讨。决心光嘴上说不行。现在层层叠叠的办事机构,严重地阻碍了生产的活力。这些机构在一批有惰性的人的把持下,不是成为“加力站”而是“绊脚石”。

云铎举了一个例子。我国和英国定一协议,买回一种战斗机专利,英方提供一百套铸件,由我方精加工后装配,送英国检验,视质量在决定成批生产与否。这个协议过程为两年。可一晃一年零七个月过去了,一百架飞机毫无影子。英方派人来,说这样下去会影响到他们公司的声誉。哀哉,我们干不了,会影响到人家的声誉,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耻辱心吗?

类似云铎先生的发言还有许多,听了令人激愤、感慨。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5 华夏快递 kd05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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