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善斋主·
He who knows when to stop does not find himself in trouble.
三十年,应该算陈旧了。这里便是我陈旧的日记摘抄,记录着丙辰清明(1976)前后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儿--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柔情蜜意,却是在中国那风雨如磐岁月里的激情与冲动、迷惘与反思……
如今的少男少女们,要么不愿看,要么看了几段,然后来一句“STUPID(真蠢)”。其实,我们这一代,哪个又不是从愚昧中走出来的呢?
我只希望与我同龄的人们,看了之后,引发几分共鸣,博来几许知音…
我只希望比我年少的人们,看了之后,发出几声叹息,增加几分理解…
一九七五年
5月30日
二年级的同学出去学军了。学校里霎时冷清了许多。
昨天,学校传达了中央国务院60号文件,讲到凡是理工科学员提出要到农村去,都要支持。我对这一点有点异议。理工科学员,国家辛辛苦苦培养,故应以国家需要为第一出发点。要求到农村的“觉悟高”,那么,不要求就是觉悟低吗?
今晚,宿舍里辩论的很凶,大家认为,什么世界观、思想境界,只有干部们带了头,群众都好办。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屈指数数,有几个干部子女至今尚在农村?谈到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而法权集中体现在干部身上,开后门等不正之风,还不是自上而下地蔓延吗?
根源只有一个,关键在于经济基础。当物质生活还很低下时,无论什么说教都逃不出这个范围。要懂得这一点并不难,但讲清楚这一点却是个麻烦的事。
6月7日
此刻,坐在苏州江苏师范学院的招待所里,参加DJS200系列机第三次软件会议。我这次来,是出乎意料的。全班就我一人为代表,或许有什么特殊原因。
临行前,学校组织部的工宣队刘师傅找我谈话,我的组织问题,系总支已经通过,现报到党委批准。
刘师傅说,党委常委们都在省里开会,学习中央11号文件。11号文件是针对冶金部发的,要求敢于负责、不怕被打倒的干部们站出来,组成强有力的领导班子,制定合理的规章制度,并强调“不劳动者不得食”。
6月27日
昨天是本次会议的最后一个节目:游览东山。古人游山,大都步行,一路赏景,方有趣味。而如今的现代化,使那种雅趣大为失色。李白诗曰:“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而我们则是:“两侧美景留不住,汽车飞驰奔东山。”
未到东山前,就闻人言:东山有名阁,曰‘雕刻楼’,是姑苏一大财主花二千两黄金建成。雕栋画掾,精巧玲珑,堪称世绝。故而存了一段心事,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领略一下这著名的胜景。
汽车经过一地,从车窗向外望去,七座大小不一的山峦连绵起伏。车上一位苏州人氏讲起此山的来历。说是很久以前,苏州有一穷人家,父早亡,只留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母无钱为儿子娶亲,结果母子二人苟合,又生出后代七人。与旁人不同之处,乃头发皆倒立而生,令人诧异。值清乾隆帝南巡,见这七人也惊恐不安,命人将这家全部处斩。结果这七个小儿女便变成这七座山,曰“七子山”,或“七子坟”。山上乱石林立,犹如那满头倒立的头发。细想来,儿子与母亲苟合,是逆天伦,违风俗,反祖宗之法的。乾隆之所以杀七子,岂非因其为逆种,既能反祖宗之法,莫不亦能反天反地、犯上作乱吗?还是杀了为妙。话是说着玩的。七子山不知比乾隆的祖宗都要老上多少,后人一些美丽的传说,无非借故事而立意。
才过七子山,迎面又见一巨石,苏州人亦称其为山,狮子山。有“石狮回首望虎丘”之说。据讲,从虎丘的一座茶馆的一扇窗子里可看见此石。狮虎相望,倒也别致。
汽车到一地停下,大家下车,冒着微雨步行。没几步,见一石坊,旁悬一牌:“吴县晶体管厂”。大家正在踌躇,头头们将大家招呼进去。顿时一片诧异声、惊叹声。从未见有如此之工厂,这原本是一座典型的苏州园林。里面花香袭人,青竹拥翠,一面临太湖,一面傍东山。园内果树繁多,桃、李、杏、梅、桔、枇杷。人谓“苏杭天堂”,如今身临其境。这般好的一处旅游胜地,却被现代工业的骄子“电子工业”强占了。又是羡慕,又是遗憾。登上一处假山,眺望太湖,天水朦胧,一望无际。虽不如在无锡观太湖那样大气磅薄,但这微微细雨令人有另一番惆怅。
汽车延着蜿蜒崎岖的山路继续攀缘,在一片果林旁停下。这儿又是一处古代名胜:紫金庵。顺着湿润光洁的青石阶上去,身边不时地飘来一片片白雾,雾里时隐时现着头带斗笠、身着青花小袄的农家女。她们挑着一担担紫红的扬梅,令人“口水欲滴”。三国时曹操曾首创“望梅止渴”,那是指青梅。这熟透了的杨梅,酸甜可口,味道是极好的。
紫金庵并不大,但列为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大殿里有唐朝雷潮夫妇塑的十六尊罗汉,手法绝妙,与世称魁。一般庙宇均塑十八罗汉,为什么这里只塑十六尊?无人能回答。雷潮夫妇是极富有想象力而且极大胆的。他们一反惯例,而将这十六尊罗汉赋予人形,且各具神态。有的趾高气扬,有的沉思静想,有的怒容满面,有的嘻笑自若,有的庄严肃穆,有的玩世不恭。此庵已近千年,泥塑完美无损。雷潮夫妇的手艺绝伦,有些技巧是今人所不及。正面是如来、文殊、普贤,反面是东海观音。观音面貌慈祥和善朴实,据讲有唐朝著名画家吴道子的笔法。观音头上一华盖,我乍看以为是丝绸作成。哪知这亦是泥塑。那上面塑着一朵朵大牡丹花,似乎在闪闪发光,像是微风吹动着的苏绣。真正令人赞叹不已。
近午,会议在东山洞庭饭店包饭,十人一桌,我们八个学生加上两个老师。八菜一汤,每桌还有四瓶啤酒。霎时间,干杯声此起彼伏。我们一班人轮流给徐家福老师(南大计算机系头号招牌)敬酒,这位老先生来者不拒,最后脸红的像关公,还要逞英雄。联想起会议中人们称他的绰号:胡传魁-是像!
原本计划到雕刻楼,谁知有外宾,硬把我们挡在门外,真扫兴。
7月2日
今天看了一份油印的材料,是广东三人化名“李一哲”写的大字报,论我国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背后编者按:要大家批判。据我看来,大多数人是不易将其批倒的,自己亦如此。
写这份大字报的人颇有水平。里面的一些观点及提法引人深思。他们的目的何在,我无从而知,但该文确实反映了我国目前相当一部分人的思想倾向,是非常值得注意的。
从目前时局来看,上层建筑内仍然存在着激烈的斗争,蕴育着第十一次路线斗争的萌芽。主席已年迈,岁数是不饶人的。国家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大家都在猜测,不少人感到不安。中国人有这么一种习惯,喜欢服从于某一种绝对权威的统治之下,几千年来皆如此。尽管三十年代曾有一批民主主义者企图扭转这种习惯,但终未得逞。这种习惯直至如今,并未减弱。
以后的二十年内,中国政治舞台上还会演出一场更加激动人心的大戏,或者由“天下大乱、军阀混战”的局面结束(据讲这是邓小平提出的),或者由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或者出现新的“绝对权威”。
7月5日
学校里又有一学员继陈涛之后,写出要到农村安家落后的申请,陈涛是要求到藏北去的,而这位俄文专业的仁兄是想回自己的家乡。同学们对此议论纷纷,看法不一。
我想,首先他们敢回到农村,尤其陈涛,从城市到藏北,是要有十足勇气的。俗话说:“初生之犊不怕虎。”他们的一个统一观点是:这是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需要。这种提法,我觉得不是充分的理由。大学生当农民确实是“新生事物”,但这种“新生事物”从目前阶段来看是否值得大力提倡?我有异议。
周总理在四届人大中提出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宏伟目标。要想实现这个目标,需要一支宏大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队伍、技术队伍。而这支队伍的培养责任,落在高等院校身上。国家培养一个人是不容易的。因而每个革命者都应以四个现代化这个宏伟目标为出发点,切不可以一时的情绪而忽略了这个带有战略意义的问题。
这个看法好象与中央60号文件相抵触。但我目前的思想、觉悟只能如此,还不会超脱实际去空喊口号。
7月20日
今天,为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九周年,参加了学校的游泳比赛。仰泳第一名,一分三十五秒。蛙泳第二,一分三十八秒。
7月28日
毕业分配已经明朗化了。我留校。班里动荡不安,许多人茶饭不香。原本这不是由自己选择的,完全由组织安排,称之为“命运”亦可。我是幸运的一个,由许多巧合而造成。我若不学软件,或学软件而不学操作系统,就不可能留校,尽管人们说我是个当老师的料子。在顺利之余,有些不安,“塞翁失马,安知祸福。”
8月1日
宿舍里已经空了,只我一人在此睡觉,一片混乱,油然而起了一种凄凉。相处三年多的伙伴们,从四面八方来,又到四面八方去。三年如梦,一晃而过。唯留下满满的三本日记。
今天,不知怎么搞的,“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这句话似乎一直在头脑里翻滚,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征兆。
8月16日
干部们传达了中央18号文件:“军委扩大会议邓小平的讲话”。很有特色,值得推敲。
据讲,中央最近表扬了三个干部:万里、江谓清、张爱萍。张爱萍是去七机部主持工作的,颇有成效。
又听说王洪文带一支工作队到浙江,而如今浙江省第一书记是陈丕显,老冤家啦。
今天到康纯(同学,已去世)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说江青在前一时期同两个美国人会谈,达八小时,透露了许多主席的私生活和中央内幕。并讲自己是个戏子,当年中央许多人不同意她与主席成婚。斯大林讲,结婚可以,但不能让其从事政治活动。而如今她成为中国政治舞台上的头面人物。两美国人回去后,写了一本书,全部披露。王海蓉将此书交给邓小平,又转呈主席。主席很气愤,目前不准江青与主席见面,并讲要开除其党籍,因为她有野心。
从目前全国局势来看,表面上似乎安宁,而实质上,一场剧烈的斗争正愈演愈烈。有这么两派,一派以为物质第一,一派以为精神第一。这是哲学范畴里的分歧,在其余诸方面,斗争皆围之而起。
8月21日
昨天,系领导找我谈话,明确我搞学生工作,担任新生的政治辅导员,并任系团总支书记。这是我不情愿的,但组织决定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相信自己年青、有精力,脚踩两只船吧。尽量在时间上给予一些保障,使专业不至于在这三年内丢掉。
8月23日
传达了几位中央首长的讲话,是在国防工业重点工程会议上的讲的,极有意思。李先念同志讲到工程师问题,说要不要工程师不是变修不变修的实质,关键在路线。而且有工程师,是建立责任制的保证。现在图纸无人签字,说是集体负责,结果搞得质量总上不去。
邓小平同志讲的话尤其动人。他说,他是四川人,经常听四川老乡来讲,没有菜,没有肉,没有副食品。人民生活问题要解决。要拨五亿斤粮食,养五万头猪。鞍钢工人讲,我们生活条件要有上海那么好,干劲也不会差。这不是怪话,事实是这样。关于知识分子,主席最近说:“老九不能走啊。”(老九者,人谓: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特务、走资派、臭知识分子)
8月25日
正拿起笔,突然想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呜呼,一晃都二十三了,尚一事无成。
昨晚看朝鲜故事片“为了新一代”。情节简单,语言太浮。与以往的几部电影一样,充满了个人崇拜的气味。看来,一个国家以及其中生活着的人,在一定时期内,是无法摆脱几千年来留下的痕迹的。
8月29日
《红旗杂志》以首要地位刊登了几篇批判《水浒》的文章,都是讲要批判《水浒》的投降主义路线,看来有点名堂。上层不安定,要想使底下安定,也难啊。
9月8日
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要广大人民群众都来评论《水浒》,并讲这是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关系到本世纪以及本世纪后是否能继续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大问题。
从中国解放以来的文学评论来看,基本上没有把《水浒》列为反面教材。虽然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写文章否定过宋江,但无人否定《水浒》。如今,大翻个的时候到了。
那么,《水浒》一书究竟在历史上起到一些进步意义呢?为什么历代朝廷都斥《水浒》为诲盗之书而纷纷查禁呢?假如说有进步意义,或说起到一些进步作用,那在今天这种场合下,肯定要遭到非议的。尽管这非议并非来自众人之口,但也令人生畏。
当然,傻子也看得出来,所谓评论《水浒》,无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不过大家尚不知“沛公”何许人也。据讲这是姚文元写信给主席,主席批示之后开始的一个新运动,戏在后面哪。我们的江青同志经过数月的“隐居”之后,又露面了,是在欢送西哈努克的宴会上。
10月7日
《水浒》仍在批判,从今天的一份材料来看,中央内部可能有些隐涩。李希凡对批《水浒》有三点不同的看法,说主席著作中有两处肯定过《水浒》,主席在给延安评剧院的一封信中指出“逼上梁山”是文艺界的革命,故而无法理解如今的批判。
新生基本到校。看了这些学生的档案,中国的人事机构可谓严谨,任何人都逃不掉那一袋子资料的监视,一举一动都载入,可畏。这些号称工农兵大学生,有的文化水平之低,令人可笑又可叹。有位女同学在填写家庭主要成员及与本人联系时是这么写的:
“父亲:XXX,解放前与本人无联系,解放后与本人联系密切。
母亲:XXX,基本同上。”
真真让人哭笑不得,殊不知她解放前在何处-她是1956年才出生的。
10月29日
我搞学生工作将是一个漫长的三年,这三年于我,是个锻炼与考验,同时又可能奠定今后的道路。与人打交道,是不易的事情。我当然想回专业,老老实实从事科学,但眼下是不可能的了。
近年来,大家的思想都够混乱的。时起时伏的政局,接踵而来的各种运动,换头抛面的各类人物,使大家晕眩,也使大家不得不认真地思考一下,今后到底怎么办?
闲下来时,突然冒出一种念头,想写一个东西,并以现在常用的历史加政论的体裁,拟了一个纲要,如下:
书名:《结论是什么?》
第一章:新的革命开始了
第二章:炮打司令部
第三章:造反派的胜利
第四章:又一次冲突
第五章:文攻武卫
第六章:缓和
第七章:九一三
第八章:谁是五一六
第九章:潜在的危机
第十章:结论是什么
我想,这本书应该不是回忆录,况且我也没有什么好回忆的。只是想从这些年的风云变幻中悟出一些道理来,因而取名《结论是什么?》。一个国家,要想治好确实不易,不但要有一个坚强、团结的党,更重要的是有一条真正的马列主义路线。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拿党的政策和策略来开玩笑,不能把国家的事业当作个人的试验乃至赌注。
这个想法是油然而起的,起的强烈。困难一定重重,时间,材料。尤其是材料的真伪难考。可谓白手起家,或许能战胜困难,或许在困难中会颓败。
11月20日
孙乐昌(同学,现解放军大校,博导)回来了。听他讲了一些小道消息,是他在火车上听两个旅客吹的-这两人可谓“胆大包天”。
一个自称姐夫是国务院秘书处处长,籍以证明消息的可靠,另一位是海军军官。他们说中央本来要逮捕王洪文,因为他扣住中央关于江青问题的文件。又说,要不是总理和邓小平说情,江青连党籍都保不住。
这两人竟敢在火车上大谈诸如此类的消息,令人佩服。
12月2日
形势又有变化,首先从教育界开始。北大、清华开始大批判,对象是周荣鑫(教育部长),刘冰(北大党委书记),据讲连胡耀邦也捎上了。提出他们是一股复辟回潮的修正主义代表。《红旗杂志》第十二期发表梁效(也就是北大、清华大批判组)的文章:《教育革命方向不容篡改》。内容虽未见,但也可对其略度一二。
南大是惯于东张西望的。从昨天到今天,陆续有一些标语和大字报上墙了。主要针对南大各系里的一些鸡毛蒜皮,却上纲上线,说是政治事件。无非是借题发挥,以显示紧跟形势吧。
固然,斗争是绝对的,但总也要有一个相对的静止期吧。从自己对民意的测验来看,人们都是希望安定,都希望能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大家对邓小平上来之后的一些大动作,感到“暖人心”,感到“有盼头”。而这次的“教育革命”是不可能不触及到他的。
国内、党内的力量对比仍然势均力敌。文化大革命并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主席的在世,能镇住人,但以后究竟如何,无人敢设想。社会主义,到底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大家都在探索。
在这种场合下,我在一定阶段内看来只能当个“旁观者”,水平毕竟有限,经历毕竟太浅。
12月4日
在系总支看了一份马列室抄的材料,是中央几位负责人的讲话,有关教育革命问题,出席者有邓小平、陈锡联、李先念、胡乔木、纪登奎、胡耀邦。
胡耀邦:现在无人敢提红专了。
邓小平:其实是不敢提专。
胡耀邦:提专就是投降?!
邓小平:领导机构要配三种人:一种是对专业外行,但对党的路线、政策一定要内行。一种是精通专业的,有发展前途,能出成果的人。最后一种是忠心耿耿地搞后勤的人。
邓小平:不懂数、理、化,不懂外语,攀什么高峰?中峰都不行,顶多是个低峰。我是个维吾尔族姑娘,头上辫子多的很,说过错话,办过错事,但我不怕。
邓小平在谈到“专”的问题时说:白专也比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搞派性的人强。他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有贡献,就要给他条件,送他到工作岗位上去。
话还讲了许多,记不得那么清楚了。几天来,跟许多同学、老师、干部们议论过,大家思想倾向都差不多,对这次运动都不理解。我认为,党内这两种政治力量之间的胜负不解决,怎么也不可能安定。
一场新的角逐开始了。要么就是无形中压下去,当作个警告;要么就是决一胜负。但此刻恐怕还不到决胜负的时候。
我是相信群众的。大家的心是一致的。正象邓小平讲的那样:“有少数人反对你们,但我们要搞群众斗争。我相信有95%的群众支持你们,以后会发展到99%。”
一九七六年
1月7日
下午政治学习。前一度时间,干部们的讲话均是以“三项指示”为纲,而照目前“元旦社论”的讲法,这是“把政治同经济平列起来的折衷主义观点”,并指出“多少年来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否定或修正以阶级斗争为纲,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就必然会犯错误”。
讨论时,往往会离题。而且人们已经学会了使用幽默和杂感。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隐约地点明了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思想。
1月9日
现在是晨8:00。在早上6:30的新闻中,传来一个令人悲切的恶耗,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与世长辞了。
试看今日中国,党内、军内、国内,有几个人能与总理比美?总理是中国人民心中的一棵顶梁柱。他忠心耿耿,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民是会感谢他的。
1月11日
几天来,全国笼罩在一片悲哀之中。
昨天,带全系同学到梅园吊唁总理,人多极了,个个胸佩白花,臂挽黑纱,上万人从总统府一直排到梅园。在菜场上,遇到几个老太太,她们边哭边说:“让我们死了算了,总理怎么能死哟。”把大家都弄得心酸掉泪。
梅园里面,更是一派肃穆,激昂的哀乐不停地播放,人们都饱含热泪,瞻仰着总理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地方。谁都不说话,整个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无论到了那里,人们都在议论,总理之后,由谁来压阵?过去,大家都有这种想法,一旦主席百年之后,总理来领着我们干。但万万没有想到,总理竟先去了。主席今年已八十三,接班人的问题日益明显地摆到全国人民面前了。
就人民群众而论,都希望邓小平同志能接替总理的职务。但大家也都看到近一段的政治气候对他不利。可舍他之外,还能有谁呢?
党的前途,中国的前途,我们的事业在今后的历史进程中靠谁来领路,是全国人民深切关心的大问题。总理活在世上时,人们考虑这个问题并不太深。如今,不得不认真地想一下了。我想,亿万人民之所以哭,是有两方面因素的。一是悼念总理,二是担忧未来。我们这一代人,可能从目前来看,还不能体会出总理活在世上,在我们的生活、事业上有多大的比重。但一年之后或数年之后,人们或许在某些事情发生时,会叹息到:“总理要在该多好啊。。。”
1月12日
总理的遗体昨天送往八宝山火化。
一个伟大的灵魂在烈火中飞升。
电视实况连播两遍。令人惊讶的是,王洪文之后便是吴桂贤,竟然在叶剑英等人之前。另外,镜头在张春桥身上逗留时间很长,而邓小平却很短。
或许,更加沉痛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1月16日
昨天上午,系总支突然召集各支部书记传达中央的三次电话指示及杨广立、吴大胜的讲话。中央要求各地不要组织对总理的吊唁活动。对群众自发的吊唁及佩戴黑纱要劝阻,作好说服工作。杨、吴二人讲话表示坚决服从中央指示。
大家对此很不理解,有人想入极端。
2月10日
春节过完,又回到南大。
中央发出一号文件,主席提名,政治局同意,由华国峰任代总理;在叶帅养病期间,由陈锡联主持军委工作。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人民日报》以记者的名义发了一篇文章,题目为《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和继续》。直接指出这次又是一次两个阶级的大搏斗。口气十分强硬,颇有文革初期的派头。
这场大革命到今天已经十年了,仍未止息,仍未见分晓。全国人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党内斗争看得这么清楚,但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糊涂。
今天上午,团委开汇报会。各系总支书记谈了一下学员的思想动态。有人说,上海8号有人以团委、妇联的名义贴出大标语“打倒右倾翻案的黑后台邓小平”。实际上,邓小平的名字已经从报纸上消失了好几天了。在“继续”一文中,说“四个现代化后面是一整套的修正主义路线”,四个现代化由总理提出,时间不到一年,就形成了一整套“修正主义”?何其太速!
不少人劝我说话要注意。我一定要努力慎之。切!切!
2月14日
前几日,听到不少小道消息,说邓小平已离职检查。又说免除其参谋长的职务,由粟裕接替。
《人民日报》又发表一篇署名文章,题曰《要继续批孔》。如今,运动都迭加到一起来了。文化革命没完,批林批孔没完,学习理论没完,批《水浒》投降派没完,学“大寨”刚开始,又接上这次两个阶级的大搏斗。绝大多数人都是取观望态度的。就像系里老师们总结出的两句顺口溜:“情况不明,就地宿营。两边打炮,中间卧倒。”
这次运动,看来是对准“死不悔改的,上台之后刮右倾翻案风的走资派”。规模不知有多大。实际上,现在各省、地、市的掌权者大都是文革中受过批判的人。他们是否服气?很难说。
当某一天,对我们过去的历史重新评价时,或许他们才真正敢说出心里话。
前一段时间,曾经想写东西,即“结论是什么?”如今看来,还不是时候,因为结论是什么,我都搞不清楚。在近一两年内,是该清楚的时候了。八亿中国人,二千万党员,莫非……?
2月17日
连日来形势急变,报纸以记者或署名连续发表一系列文章,今天《人民日报》又以北大的名义发了一篇报道,直接点明“党内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所鼓吹的以三项指示为纲是个修正主义纲领”,并讲他又搬出了规章制度,大搞“管、卡、压”,说他和历次机会主义者一样,以阶级斗争熄灭论和唯生产力论来向无产阶级进攻。
看来他是保不住啦。过去,有人怀疑这是否是主席的意图,如今看来,确实如此。令人费解的是,既然如此,又何必将其复出大肆使用呢?不是儿戏吗?
魏征曾说过:“民能载舟,亦能复舟,载舟复舟,可谓深慎”。但他少强调了一点,就是中国人的性格及特点:中国人不到了人吃人、吃观音土的状况是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的。忍耐力之高不得不令世界各民族佩服。
大多数人都要跟着转了。又是一段令人糊涂、无情绪的时期。
2月19日
梦江南三首-总理逝后有感
(一)
巨星落,
山河皆悴焦。
亿点泪珠抛天洒,
哀雷动地雨潇潇,
悲声万里遥。
(二)
灰曾洒?
转瞬絮花飘。
君体未寒书生乱,
恶风朔雪窒新苗,
愁坐闷吹箫。
(三)
灰搀泪,
中原沃劲草。
千年野火烧不尽,
人民自古是英豪,
拭目看今朝。
2月23日
尼克松来了,迎接他的除了华国峰之外,只加上一个姚连蔚,连一个副总理都没有。
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着变化,等待着中央文件,都在敷衍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昨天收到阿胡(上海无线电十三厂的一个老朋友)的一封信,抄一点在下面:
“回沪已月余,忆及这一月深感其内容的丰富及变幻。回厂后就参加了总理的追悼会,但第二天就看到一份不著名的、从上面来的非大道非小道之材料,对我这一久出差的人来说,确实难以理解,思想与上海形势脱了节。
在1月7、8、9等几天,市委领导到处吹风。1月8日晚马老(马天水)、徐景贤召开了一个座谈会,谈笑风生。此记录是从工会一级传下来的,是手抄却鼓励看,里面谈到对邓的事:1)以前主席认为是几句错话,现在看准了是系统搞修正主义;2)打倒邓小平很容易,目前要批论点,要稳。中央怕把生产搞乱,又要给他们抓辫子了;3)当有人说三项指示为纲的中央文件也有主席圈阅时,马天水说,主席考虑的是全局与局部的问题。
总之一句话要打倒邓。接着不久,听说上海有人打电话给中央要叫张春桥当总理。对于这一切下面确实想不通,而且我们也感到与外地太不一样了。我们对头头们提了很多,如怎样理解三要三不要?这种材料算不算小道?万一落到敌人手中怎么办?春节之前议论纷纷,深感我自己落后。
春节后,我们这个公司重点厂马上开起了大量批判会。公司一再要求厂里加温、升高调子。目前已贴出‘打倒党内另一走资派’,‘打倒右倾翻案风的黑后台、总根子、总代表’。公司、局领导多次在厂里开现场会,批判某些厂观望不动。同时听说在南京路贴出一些更凶的大字报(后被覆盖),群众中流传着‘邓小平是卢俊义’,‘揪黑后台的黑后台’。。。”
今晚,主席接见了尼克松,陪同者华国峰、乔冠华、黄镇。华国峰在祝酒词中提及了当前的大辩论。
从发表《要继续批孔》之后,就越发感觉到有人要将矛头对上总理啦。怎么搞的?他们到底要搞些什么名堂?我亦在拭目以待。
2月29日
昨天传达中央某负责人的讲话,说今年的大方向是批邓,批邓小平的修正主义路线。大字报可以点名。但不上街,不登报,不广播。北大、清华的经验很好,是上轨道的,是稳妥的。
斗争仍在继续。目前有一种与以往不同的迹象是,过去部队一直很稳,而这次,部队里情绪很厉害,牢骚极多。
3月3日
系里决定我参加学校组成的赴京参观学习代表团。全团十五名成员,有老师,学生。章德副书记带队。
3月10日
像基辛格的穿梭外交一样,我们这个代表团又回来了。实际上,不光南大,全省高校都有代表参加,一共一百六十余人。四日下午到京。
到京第二天,乘汽车前往北大,下午清华,主要是看大字报。清华及北大态度很傲慢,不接待,要求开些座谈会也不同意。经七次要求,清华才同意介绍,由学校政治部主任周家壳介绍清华批邓的过程和今后方向,里面提到几点与中央四、五号文件相抵触。1)说打倒邓小平容易。2)有人借批邓为名,自己却溜之大吉。批邓和自己就一点关系都没有吗?你在右倾翻案风中说了那么多错话,难道就不要在适当的场合向群众有个交代吗?
后两天,都是自由活动。看了许多老同学,老朋友,大家思想倾向都差不多。还到父亲的老战友家,他家的儿子讲了这样一句话:“现在,学习好的是五分加绵羊,吃得开的是零蛋加流氓”。令人寒心。
八日晚离京回宁。这次赴京,本来就没有想到会思想上转个弯。回来之后,有些想法反而更加重了。
现在啊,党的一些光荣传统快丢得差不多啦。什么实事求是啦,关心人民生活、注意工作方法啦,都不要了。但这些人,总有一天,二千多万党员是会和他们算帐的。
晚上,和计算机专业的同学把苏州一小撮财迷(苏州造反派)的大字报用“农业学大寨”的标语给覆盖了。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总想往上爬。殊不知人民不信任你,爬上去也会掉下来摔死的。
3月13日
人们都在当着两面派,心里想的,嘴上不敢讲。都静静地等待着变化。我看,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3月16日
他们动用了一切可能利用的舆论工具,大造声势。造到如今,响应者有多少呢?从没见到过阻力如此之大。从未见到民心如此之背。
按照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物质是第一性的东西,尽管精神对物质有反作用力,而且在某一特定场合、时间,反作用确实很大,但精神毕竟是第二性的东西。过份强调精神的作用,就是唯心主义。试问,如果现在仍处于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低级生产力下,谁能提出“社会主义”呢?生产力才是社会前进的原动力。
斯大林说过:“生产力怎样,生产关系就怎样。。。生产力是生产中最活动、最革命的因素”。
列宁说:“劳动生产率,归根结底是保证新社会制度胜利的最重要、最主要的东西。我们所缺少的主要东西就是文化,就是管理的本领”。
马克思说:“不可能把思维同思维着的物质分开。物质是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变化的基础”。
《文汇报》(3月5日)将新华社一篇报道中周总理对雷峰同志的题词全部删除,用心何在,路人皆知。遗憾的是,人们只敢底下议论,无人敢出头。我亦如此,是差点反潮流的精神啊。
传到一份总理遗言,如下:
周总理遗言
主席、中央并政治局同志,
我自第二次手术以来,病情曾有短期稳定,从下半年开始,癌症已广泛扩散,虽然自觉尚好,但去见马克思的日子确实不太远了,我想有必要向主席和中央汇报一下近来的一些想法。
患病期间,主席对我亲切关怀,使我十分激动。主席年龄大了,还要注意身体,有主席为我们党掌舵是全国人民的莫大的幸福,也是我莫大的欣慰。这些日子来,主席在遵义会议时和我谈话的情景,历历在目。百感交集,不能为主席分担一些工作,我十分难过。为了我们国家和人民的前途,主席一定要多保重。
洪文同志几年来,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解决问题上提高很大,对此我极高兴,我们的党是后继有人的。洪文同志要抓全面性的问题,处理问题要更果断,为党多作工作。
朱德同志和剑英同志年纪高,要多锻炼身体,当好主席的参谋。具体分工是不可摆脱的,但你们的地位依然是举足轻重的。我们这一辈跟主席这么多年了,要以高昂的战斗精神保持晚节。
小平同志一年来,几方面的工作都很好,特别是贯彻毛主席的三项指示,抓得比较坚决,这充分说明主席决定的正确。要保持那么一股劲,要多请示主席,多关心同志,多承担责任。提口号要注意,要多考虑长远影响。今后小平同志压力更大,只要路线正确都会克服的。春桥同志能力强,国务院工作,小平、春桥同志要多商量。
同志们,长期卧病,使我有可能回顾自己所走的道路。在这条曲折的路上,我永远不忘怀那些在我们前头倒下的先烈。我们是幸存的。1926年,我和恽代英同志分别时,他说,当中国人民都过上幸福生活的时候,我们活着的人一定要到死去的同志的墓前,告诉他没有白死,死者会听到自己的声音的。第二年他就牺牲了。多少年来,我总是在想用什么来向他汇报呢?在此弥留之际,回忆先烈的遗言,对照我国人民目前的生活条件,我为自己未能多作一点工作而感到深深的内疚。但展望文化大革命后,我国人民沿着毛主席革命路线前进的宏伟前程,展望本世纪内把我国建成一个现代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上的社会主义强国的壮丽前景,我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死对于共产党员来说,算不了什么。因为我已经把生命交给了人民的事业,而人民的事业是永存的。唯一遗憾的我再也不能和同志们一起前进,加倍工作补回失去的时间,为人民服务了。同志们一定要将党和国家、人民的利益放在一切之上,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关于我的后事,我向中央请示:
1、将我的病情发展,要告诉全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2、追悼会主席不要参加,为力求简单,让洪文同志主持,小平同志致悼词。
3、骨灰不要保存,洒掉。
共产主义万岁!永别了,同志们。1975年12月19日
3月23日
阿胡从上海回来了。带来一些消息。上海确实有人反总理。复旦大学有一大字报:周荣鑫->邓小平->(棺材)。其用心是路人皆知的。另据说,陈丕显到北京中央组织部,邓小平为其接风,办一酒席,内有一菜,菠菜烧豆腐。邓指着菜说,我们这些老干部,是一青二白根子红。还有一消息,陈云这次运动一来,就又病了。
3月29日
有几天没写日记,一直忙着组织清明到梅园。本来准备晚些发动,但前天陈海潮(同学,现在中调部工作)说,省委可能要发文件,禁止清明时悼念总理,故而当晚召开团总支扩大会,动员、部署我们的行动。
昨天是星期天,我系四百多工农兵学员,抬着总理的巨幅遗像到梅园去悼念周总理。从珠江路出发,经由新街口,大行宫到达梅园,路上,群众夹道观望,脸上都流露出悲痛肃穆的心情。为防万一,派出了几个侦察,一路上接了几次情况报告。梅园一切接洽良好,免去了不必要的担心。当我们的队伍经过十字路口时,民警将四面打成红灯,安全地将我们放行。梅园依旧,只是气氛不同,增加了一点悲愤。同学们分两批进去,在里面宣读了誓词,秩序良好。
今天中午,我系工农兵学员张贴出《文汇报》三月二十五日的一篇文章,用红笔勾出里面的一句话:“党内那个走资派把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扶上台”。众所周知,“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是专指邓小平,那么,前面那个又是指何人呢?这种含沙射影的手法,真令人气愤之极。好么,你能含沙射影,我岂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乎,草拟了两条大标语:
“无数革命先烈和革命老前辈用鲜血打下的红色江山我们也要用鲜血来捍卫”,
“警惕赫鲁晓夫式的个人野心家、阴谋家篡夺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权”。
午饭后,带了一帮同学,将标语贴在南园大门口。
下午及晚上,贴标语的活动已遍及南京市。各系纷纷走出校门,贴出一些新标语:“周总理的丰功伟绩不容抹杀”,“谁反对周总理就砸烂谁的狗头”,“文汇报向何处去?”,“文汇报究竟想干什么?”,等等。从新街口到鼓楼,到处是南大的同学。计算机和计算数学一年级的同学还到火车站,准备把标语贴到赴上海的火车上。
3月30日
形势仍在发展,大街上已经不止是单一南大的标语了。各工厂,学校都纷纷出来,标语遍及南京城,气氛极浓,口号也越来越尖锐。
鼓楼贴出“打倒赫鲁晓夫式的个人野心家阴谋家张春桥”。新街口有人贴出责问文化部的大字报。这些大字报前挤满群众,一人读,众人听,听过之后连声叫好,欣然鼓掌。
今天上午,计算机的同学又到火车站去刷标语,下午,南京林学院和我校化学系的同学到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刷标语,南来北往的火车、汽车都被墨汁和柏油刷满了。
据讲,昨晚刷的列车,往南的,在镇江被拦下,停了六个小时,用水冲刷标语,往北的,在徐州被拦下。因而同学们今天改用柏油,水是冲不掉的。
下午,511厂举行大游行,抬一总理巨幅画像,后随一个三米直径的大花圈,上面扎着七十八朵大白花,再后面是一巨幅标语:“谁反对周总理,我们工人阶级就和他拼到底!”,排成十路纵队,经新街口到鼓楼,在快车道上行进,连公共汽车都被挤到慢车道上去了。
中文系、历史系、政治系的同学贴出《文汇报》给他们的一封回信,并加按语:“是粗枝大叶还是别有用心?”,同时复抄主席于57年写的一篇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路线必须批判》。
下午,遇见几个化学系团总支、学生会的同学,他们个个激情满怀,决心干到底。并准备要校学生会召集各系,研究下一步行动方案。
昨晚,省委召开各大专院校、各大厂党委书记会议,专门就贴标语问题,点了南大数学系的名。彭冲说,到火车站贴标语不好。想出口气不行。要求各单位将自己的标语覆盖掉。要作工作,要大家研究一下,这是否符合大方向,等等。口气还是比较硬的。
面对目前局势,是需要冷静地考虑一下。首先要从最坏的方面去考虑。或许,我们的行动所造成的形势会被坏人所利用,这也是有可能的。但方向对否?这是个大问题,这一点是必须坚持的。从二月份以来的一系列问题,不得不引起全国人民的深思。为什么这个行动一下子就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谁是谁非,大家自有定论,无论如何掩饰、狡辩也无济于事。反总理的人,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就没有断过。这些人心不甘,活着搞不倒,去世了还要搞。反击这股妖风,就是反干扰,就是斗争大方向。
也可以说,这次是一民意测验。大家的心是相通的,看法是一致的,而且这种现象是从来没有过的。这就证明我们的反击大得人心。
至于说党内赫鲁晓夫式的野心家、阴谋家是谁,我目前还不敢自专,但心中确认是有这么一些人,口头上马列主义,而实质上却背离了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用一些华丽词藻来愚弄人民。时而为人们描绘一幅仙山琼阁,而根本忘记人民的现实利益。时而用一些恐怖的场面来惧赫人民,好象他们才是人民的保护者。在报纸上宣扬十二岁的甘罗,当皇帝的武则天,在杂志上批判“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说树人几年就行了,违背毛主席关于培养接班人的标准。丢掉党的优良作风,闭着眼睛说瞎话,毫不实事求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加分析地全盘否定,等等。所有这些,由于自己理论上的贫乏,可能不会有充足的论据将其驳倒。但我知道,这些人在人民群众中是通不过的。
干革命,总不能一帆风顺,而且革命先烈用鲜血染红的江山我们也不能轻而易举的享受,而要用鲜血来保卫。我准备迎接各种各样的考验。一定要注意策略,注意口号的提法,注意证据,实事求是。尤其这几天,更应学会分析形势,搞清各方面的利害。这是重要的。
4月1日
今天下午,传达了南京市二十号文件和省委二号文件,以及中央负责同志在江苏南京运动汇报上的批示:采取有效措施,作好群众工作,防止别有用心的人借机扩大事态,进行破坏和捣乱。
校党委书记周林讲了话,最后强调两点:一不要上街,二不要集会、游行。
南京鼓楼昨天贴出一大标语:“怀念杨开慧烈士”,但今天就被刷掉了。
原来,南京人民以为南大是手眼通天的,会有什么背景、后台,或通晓一些内幕。其实不然。只不过是气愤已极,才壮着胆子说了几句心里话。
尽管这次压下去了,但更大的还在后面。
4月2日
今天街上仍有新的大标语和大字报,有南工写的“十万个为什么”,有华工、华水联合写的“拆掉反对周总理的土围子”。但总的来说,标语已经不多了。
下午二时,传达中央电话通知,毛主席圈阅。
中共江苏省委,南京军区党委,
一、据了解,最近几天,南京出现了矛头指向中央领导同志的大字报、大标语,这是分裂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转移批邓大方向的政治事件。你们必须采取有效措施,全部覆盖这类大字报大标语,对有关群众要作好思想工作,要警惕别有用心的人借机扩大事态,进行破坏和捣乱。
二、对这次政治事件的幕后策划者要彻底追查。
三、所谓总理遗言完全是谣言。必须僻谣并追查谣言制造者。
四、任何人不准冲击铁路。
中共中央76年4月1日
晚八时,省委召开大专院校及省直属机关党支部书记以上干部会议,在五台山举行。会上,彭冲传达了中央电话通知,并宣读了省委四点贯彻意见,基本无什么更多东西。
晚上,政治系几个人写出大标语:“彭冲、许家屯要对三二九政治事件负主要责任”,“坚信党中央,坚信毛主席,揪出三二九事件的幕后策划者”。他们来得倒快。
吴向东、陈志明(南大的几个左派干部)等人组织了一个“战恶风”,用诬蔑的语言把矛头指向我们工农兵学员。听说,吴向东等人还整理了总理的黑材料,这个问题要查清。
今后的一段时间,是个复杂多变,而且各种考验都会到来的时间。一个革命者,要笑迎暴风雨,为了人民的利益,流点血,受点委屈,甚至掉了脑袋也无所惧。即便死了,见到周总理,见到老祖宗马克思们,也会无愧地告诉他们,我没辜负你们的期望。
这时想起下午在总支汇报工作时,总支书记李祥行讲的一段话:“这些年的斗争经验告诉我们,与敌人斗争,掉了脑袋无所惧,只遗憾的就是死在错误路线影响下自己同志们的手中,像贺老总那样。”
4月7日
中央连文件都来不及发,用广播向全国人民摊牌了。
今晚,重要广播,播放了建国以来从未听到的耸人听闻的消息。
一、华国峰由主席提名担任国务院总理,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
二、根据天安门反革命政治事件和邓小平的近来表现,撤消其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效。
三、详细报道天安门事件。这个事件于五日延续一天,人数达百万。最终由首都民兵师结束了这场事件。此报道是由工农兵评论员和人民日报记者联名写的。
四、吴德在天安门的广播讲话。
这个消息广播后,全国人民都会大吃一惊。思想如一团乱麻,整理不出个道道来。
看到一份小道材料,录如下:
毛主席接见华国峰、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吴德、王海蓉的讲话(1976年1月12日):
人过七十古来希,我八十多岁了。人总是要想后事,中国有句话,叫盖棺论定。我是不盖棺也快了,总可以论定了吧。
我一生办了二件事,一件事是和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一个海岛上去了。抗战八年,把日本请回老家去,打进北京,总算进了紫禁城。对这件事持异议的不多。虽有那么几个人,在我身边叽叽咕咕,无非让我及早把那个岛子收回罢了。
另一件事,你们知道了,就是文化大革命。对这件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
这两件事都待论定。这笔遗产将要交给下一代了。怎么移交?和平移交不行,看来在动荡中移交了。搞不好,将要血雨腥风。你们怎么办?下一代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4月10日
几日来,广播中连续报道各地对中央的支持和对天安门反革命事件声讨的文章。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分析好,大有益”。
4月12日
电台和报纸上仍在大量地报道各省市给中央的致敬电和各地声援大会的盛况。这种情况也是从所未见的。为了表白拥有大多数,大造舆论,从客观上形成这么一种局面,一种镇骇人心的局面。
正在看《莎士比亚戏曲集》,他把每个剧中的小丑都描写得十分出色,傻里傻气却说出非常富有哲理的话:“要作一个聪明的愚人,却不愿作一个愚蠢的智人”。有可取之处。
学校、系里正在追查我系两条大标语的由来,详细情况我都向总支谈清楚了。随它去吧。
大家都在思考,结论是沉默。
即便有人反总理,我们也无可奈何。唯一的办法是让历史和事实来说话。
4月18日
今天来了几个外校的同学,听说南京工学院成立专案组追查南京事件和天安门事件真相的传播者。并讲南工原党委书记接到通知到北京去认尸,他儿子在清华,这次死了。
他们还说,这次天安门事件有几个奇怪的地方:知识分子多,青年工人多,高干子女多,北大清华学生多。
4月19日
《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天安门事件说明了什么?”,列举了第一、第二、第三等,总之强调阶级斗争的重要性。
叶剑英、纪登奎、李先念等人都出来亮过相了。这些老干部们心里到底如何想?要说“转”是不现实的。我们的华总理其人也不过是个中派,温和派。世界观都形成几十年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来,这些人在默契之中玩了一个计策,名曰“丢车保卒”。此计为下计,但也厉害。奕棋中一句俗话:“卒子过河顶半个车”。那么几个卒子莫不比一只车强吗?只要“河”能过去就是胜利。
4月21日---12月7日
(坐牢,此前曾将日记藏在宿舍的天花板上,被捕之后被警察翻出,连累了不少朋友。)
12月21日
从牢房里出来已经十三天了。像做梦一样,竟在一个与人世隔绝的地方生活了二百三十二天。
八号那天,南京公安局五处的一个女人执行了对我的释放,给我宣读了结论,内容大意是:“南京大学数学系助教李西宁同志因南京反革命政治事件嫌疑被拘留审查,现已查明,该同志矛头是对准四人帮的,予以释放”。
学校来了三个人接我和秦峰(计算机专业75级学员,班党支部书记),我竟不知秦峰也被抓来坐牢,患难中的战友相见,激动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到了学校,党委的几位副书记会见了我们,讲了话,主要两点:一、回来之后,恢复原职,服从党委一元化的领导。二、与四人帮干,不能手软。
当晚,和三年级及一年级的战友们到“马祥行饭店”,同聚一堂。这是一家素菜馆,同学们知道我们才出狱,尚无法接纳荤腥。
九日晚,一年级的同学又在“大三元”摆了两桌,大家举杯高呼“解放啦”。
十一日,回到扬州。父母都高兴的很。这几个月来,他们操了多少心。妈妈给我买来“富春”的包子,我一口气吃了十个,吓得老人直劝我悠着点,别吃坏了,好日子在后面呢。
前天接到秦峰来信,说党委书记周林在全校大会上宣布我校三人(还有一位难友,地质系的康育义老师)胜利回校了,并带头鼓掌表示欢迎,场内掌声达数分钟。
七个半月的狱中生活还经常萦绕在脑海中。记得四人帮临粉碎前的一个夜晚,我作了一个怪梦。梦见我们的监狱突然倒塌,我沿着废墟走哇走哇,一直走到一处城楼。城墙的大门外围着一群人在看着什么。我挤进去,一张大告示,密密麻麻的小字也看不清楚,但告示下面的落款却触目惊心,一排大红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军事管制委员会主席-叶剑英”。莫非冥冥之中会有个神灵,向我预示着什么。果然几天后,监狱外就传来了“打倒四人帮”的喜讯。再看看入狱前的最后一篇日记,我那关于“小卒过河”的猜测,而粉碎四人帮,正是华主席和叶剑英连手干的。真神啦。
通过这一次人生经历,认清了许多人,也认清了许多事。有教训,有收益,教训和收益的比重同样大。
12月22日
《人民日报》连续发表批判、揭发四人帮的文章,口气很硬。指出我们与四人帮的斗争,是共产党和国民党斗争的继续,说四人帮是一伙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他们策动篡党夺权,要害就在于此。对他们决不能手软,按照全国人民的心愿,千刀万剐也不平心头之恨。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5 华夏快递 kd05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