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善斋主·
(上)晨起
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生物钟和床头柜上的石英闹钟一样准,每天五点半,必醒无疑,打拳的时间到了。
人到中年,身子骨就开始往下坡出溜啦。系里一位要好的同事说,一辈子好不容易混到这份儿上,该咋咋啦,咱得学会善待自己,千万别委屈了那份工资。
这道理浅显,谁都懂,可真正做到却不容易。“善待自己”的第一条,就是要有好身体。年轻时不在意,身强力壮的,有老本好吃,啥都不缺,就缺钱。而过了中年,银子不愁了,身上的零件却开始不听使唤了。眼见着不少同龄的朋友们或者病病歪歪,或者英年早逝,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不是个滋味。你说苦了大半辈子,到了儿想吃不敢吃,想玩玩不动,还有什么意思?归根结底一句话,要对得起那份工资,首先身体要健康。就这样,我和独善娘子开始了晨练,每天大早儿一个小时,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至今都快十个年头了。
说起来风雨无阻,那是形容,实际上既无风也无雨,就是有,也在外头。早在我们建独善斋的时候,就在地下室里规划出一间长四十英尺、宽十四英尺,能走一趟拳的练功房。没有这练功房,说什么风雨无阻,就凭加拿大冬天那零下四十度,还敢出门儿不成,冻都冻成冰棍啦。
下楼进了练功房,先做准备活动。一套养生延性的:吞津、叩齿、搓鼻、捏耳、挠头、揉腹、提肛、擂天鼓;一套舒筋活骨的:扭腰、甩臂、抖肩、旋膝,踢脚、摆莲、压腿、仰卧起撑。听着这些名词儿挺玄乎,实际上也就像做广播体操似地,把关节骨儿都松松。
接下来,便是打坐吐纳了。没拜过师傅,不得要领,但武侠电视剧总还看过。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盘膝合目,伸出两只纤纤玉手,煞有其事地比划一通,衣带就飘起来,功夫俊的还能冉冉地泛点绿气。从金庸的小说里得知,要练内气,首先要有口诀。口诀还得显得古朴,才透着神秘。于是,东拼西凑了几句独善门内功心法:“师法自然,天人合一。三花聚顶,两脉交融。意守丹田,呼吸延绵。上天下地,唯我独尊。阿门--。”一口气吐将出来,虽然小肚子没发热,脑门子没冒烟,可医、儒、释、道都参了,顺带着还赞美了一声西方的主儿,说它不伦不类吧,倒也博个皆大欢喜。
好,准备完毕,可以打拳了。第一路走陈氏老架,八十三式。这路拳是太极拳开山鼻祖陈王廷传下来的,讲究“螺旋缠丝,显刚隐柔,快慢相间,呼吸逆腑”。我们的师傅是个小女娃,我早年研究生的媳妇儿,自称给老陈家十九世传人的外国徒弟当过翻译。虽说不是正宗的传人,偷偷摸摸跟着学艺,打起来还正经儿有模有样,兴许比那个真格的大鼻子徒弟都强些。发力震脚的“掩手洪锤”,沉稳浑厚的“懒扎衣”,还捎带几着翘着兰花指,像东方不败那样的架势。当年跟着她学,着实让我费了不少气力,都练了快十年了,还是觉得比不上师傅她老人家婀娜多姿、形态优美。
陈式打完,深呼吸几口,随着优雅柔和的音乐,走杨氏二十四式。说来也巧,教我们杨式的师傅也是个女的,一位特喜欢跳舞的数学教授。她说,杨氏太极要求“舒展大方,中正圆满,行云流水,绵延不断”。我们觉得她说的头头是道,而且动作起来妙曼飘逸,便拜了师傅。除了教拳,师父还教我们跳舞,打着跳着,杨氏太极和探戈伦巴就不大分得清。后几年,买了一盘国内正宗的录像带,对比着纠正了几个略显阴柔的芭蕾动作,我的杨式太极才上了点儿层次。一着“野马分鬃”,开合有致,一着“仙鹤亮翅”,气敛神定,自己都觉得有了点儿大师的味道。
两套拳下来,内息鼓荡,大汗淋淋,“和气生肌肤”,“外融百骸畅”,想必当年白居易也曾达到过这样的境界,否则他的诗不会如此地贴切。
抹把汗,上了楼,厨房里一股咖啡香。我的早饭很简单,两大杯咖啡,一大块“马粪(Muffin)”。小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棒子面和胡萝卜都吃腻了,有一阵子看见就犯恶心。如今,专吃棒子面和胡萝卜的“马粪”,有时还弄个麸子面的尝尝,整得跟天天吃“忆苦饭”似地,你说这人是不是都有点儿贱皮子?
早饭一过,立马如厕。马桶旁的台子上摆着一摞子书,杂七杂八,都是从国内地摊儿上划拉来的,倍儿便宜。打小就好读闲书,没目的,逮着什么读什么。可长知识的年代正赶上文革,书烧的烧了封的封了,能读的只剩下大字报和毛主席语录。去年回国,看到书摊上那么多好书,半价之后再打折,心里就犯嘀咕,是书印多了呢还是国人不再喜欢读书?管它呢,于我来说,便宜就好。捡没看过的装了满满一箱子,回来之后,这些宝贝轮班转着陪我坐马桶。记得六一居士说读书写文章有三处好地方:“马上、枕上、厕上”。现如今,马没了,枕头留给电视,读书的好地方就剩下“厕上”了。
翻了一会儿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大概自己太愚鲁,光觉得热闹,神神鬼鬼的,没阅出什么微言大义,扔在一边。又信手打开袁枚的《随园诗话》,读到《为人难》一文,曰:“又有人画‘牵牛图’,将妻子、奴婢、器皿、食物,尽放车中。一枯瘦男子,牵长绳背负而走,空中一鬼,持鞭驱之。亦醒世意也。余题云:‘人世肩头各一担,梅花驮过杏花残。暗中何必长鞭打,就作神仙懒亦难。’”
是啊,袁老夫子说得在理儿,神仙都躲不得懒,何况咱凡夫俗子。得咧,别赖着啦,赶紧洗个澡,该上班了。
再善待自己,这银子还是要挣的。
(中)日作
进了办公室,先查伊妹儿,然后就是上网。当然,我只上中文网。
看了看CND几个小丫头小小子的口水仗,瞄了瞄文学城几张女明星的玉照,光标一歪,进了北美女人。这个论坛开张不久,几个网上结识的老MM聚在那儿当干部,都是掌门人什么的。不管怎么说,就凭人家平日里斋主老哥长,斋主老哥短地,咱也得去捧捧场。于是,偷来苏州留园的一副楹联,瞎改一通,充当见面礼:
读书取正,读易取变,读骚取曲,读庄取达,读汉文取坚,读网络文学取趣,最有味卷中岁月与菊同野,与梅同疏,与莲同洁,与兰同芳,与海棠同韵,与北美女人同乐,定自称花里神仙
正和北美女人们应酬着,电话铃响了。说话的是马克,德国人,系里去年招聘的年轻教授,急着要找我。这学期我俩同教一门大课,三百来学生,我教上半学期,他教下一半。不用说我也知道,这小子又惹麻烦了。唉,年轻人,气太盛,往往都有一个通病,刚当上婆婆,就把自己当媳妇的日子给忘了,对学生心狠手辣。上学期他单教一门课,期末把学生杀了一半,被人告到学校,系主任费了好大周折才摆平。为了防止再出事,系主任抓了我的差,要我看住他,把分数控制好,省得到头来打官司。
几分钟之后,马克来了。每次和他交谈,我都要先看看他的脑门子。这小子脑门正中竖生着一条纹,就像咱中国神话里那个生着三只眼的二郎神,平日里不显,就怕急,一犯急就发红,急狠了就变紫。瞅瞅,马克的印堂又红得发紫了。
别急,别急,咱们到外边抽棵烟,有话慢慢说。点着了烟,马克说,期末考试的分数出来了,平均三十八,算到总分里,全班平均四十五,告诉系主任,主任发了火,命令他来找我。我一听,头皮直发麻,还怪人家主任发火,这种分数公布出去,不要出人命啊。你小子出的什么题,太难了吧?马克耸耸肩,比我做学生时候的考题容易多了,如今学生的质量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嘿,整个一个九斤洋老太!我说,马克啊,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读PhD当教授啊。大多数的混个学位就得了。这些学生可怜见的,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容易吗?你给人家一个不及格,人家就要耽误一年。再者说啦,你还没拿到终身教授,学生的抱怨多了,对你可是大大地不利。咱为啥不来个双赢呢?把分提高点,学生高兴,系主任高兴,你也不吃亏不是?马克笑了,你真是个哲学家,加分吧,你说怎么加?我问,期末考试最高分是多少?马克答,七十五。我说,这就好办了,把它变成一块钱,其他的每人平加二毛五。马克乍出舌头,加这么多?我笑道,就这我还嫌少呢,别罗嗦,加吧。
折腾完分数,已经是大晌午了。匆匆吃过午饭,赶到系里开会。坐下来没一会儿,我的老毛病就犯了-打瞌睡。说起来,这病根儿还是出国前落下的。那时为了恶补英语,天天晚上戴着耳机子,听着九百句新概念入睡。也记不得谁说的,哪怕你听着听着睡着了,这英语还能往你脑子里灌,至少能帮你培养语感。这不,培养出毛病啦。语感是有了,敢情变成了催眠曲,一听英语就犯迷糊,眼皮子愣是往一起磕嘣。怕出洋相,每次系里开会,我都坐在墙旮旯,躲在别人后面,手托着腮帮子假装聚精会神。反正咱中国人眼睛小,睁着闭着也不大分得真。听不到别人说什么,也就不大发言;发言少了,也就不大有矛盾;没有矛盾,也就与同事们和和气气“今天天气哈哈哈”。因此上,这听英语打瞌睡的毛病还算是利大于弊。
一阵哄哄乱乱声音吵醒了我,OOPS,散会了。看看手表,差十分两点,该到实验室看研究生“逮猫(Demo)”了。除了和马克同教的那门课外,这学期我还教一门研究生课。研究生课一般都不考试,三个作业,外带一个小项目,期末演示一下,就算交差了。
捧着一杯咖啡进了实验室,七八个研究生笑脸相迎,Sir,Sir地叫个不停。您别说,当教授的感觉真格儿不错。
第一个“逮猫”的是来自国内清华的一个小丫头。常听人说学理科的姑娘长得丑,尤其是清华的女生,不能看,“清华女生一回头,吓死路边一条牛;清华女生一微笑,吓得和尚上了吊”。远的不说,就看看那个近来在网上猛暴的什么清华的“荷花姐姐”,凭着几张弄姿挠首的照片,吓不死一头牛也把人给骇得一个跟头,竟然被国内的一帮小和尚们捧得天仙似地。当然,上面那两句顺口溜也太损了点儿,太夸张了点儿,起码眼前这丫头是个例外,长得文文静静,眉清目秀的,比那个“姐姐”可养眼多了。几个研究生众星捧月一般,看着她作准备。
突然,一个加拿大学生掉转过头,赤红着脸,捂着嘴笑。
我挺纳闷儿,凑上去一看,一口咖啡差点喷到屏幕上。My God,咋又出这种洋相了。说起来,这洋相的一半根源还出在我身上。平日里讲课,为了有别于教科书,我常常在黑板上写My-Example(我的例子)。学生们也学我,尤其是中国学生,交上来的程序里都是“我的这个,我的那个”。光“我的”倒也便罢,还喜欢用缩写。可遗憾的是,常常缩得不是地方。你瞧,这丫头把Assignment(作业)给缩成啥啦?ASS!她的文件目录里一串的My-Ass,Ass-1,Ass-2,Big-Ass,…(我的屁股,一号屁股,二号屁股,大屁股…),难怪人家老外要忍俊不住!
教了十几年的书,这样的笑话没少见。每每都想给国内新来的留学生提个醒,又觉得很难说出口,总不能当着人家女孩子的面,例举出一串诸如“屁股”那样的单词吧,怪难为情的。算啦,不就是个屁股吗,谁没个屁股,如今校园里不到处都是光着半拉屁股的女学生吗?人家那是时髦,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由它去吧。
花了两个多小时,“猫”逮完了,几个国内来的研究生们缠着我问分儿。她,我指着那个清华小女生,做的最好,九十五分,其他的依次递减,该拿多少分,你们自己个儿掂量去吧,老夫该下班了。
(下)暮归
回到独善斋,两口子开始忙晚饭。早中饭太过简单了一些,辛苦了一天,晚上总要犒劳犒劳自己。
自打妇女解放之后,中国男人就出息多了,除了不会生孩子,别的都会。尤其是做饭,个个都像二级厨师似的,随便露一小手,就可以把老外看得目瞪口呆,吃的赞不绝口。你瞧,娘子打下手,我掌勺,不过半个来小时,桌上摆了四盘菜:面筋熘里脊,鸡脯西洋芹,毛豆雪里蕻,姜汁炒青菜,外加番茄鸡蛋汤。地道淮扬菜,红红绿绿的,看着就让人喜欢。有好菜还得有好酒,这一杯小酒是必不可少地。打开一瓶国内带来的五粮液,老俩口儿你一口我一口,吃得痛快,透着香甜。
吃饱喝足,抽根烟当了会儿神仙,该起来活动活动,消消食了。老北京唱戏的有句行话叫“饱吹饿唱”。说的是吹奏乐器的人,必须把肚皮吃得个溜儿圆,上了场子才有底气。于是,捧着一堆乐器上了阳台。这些玩艺儿跟了我快四十年了,每天都要抚摸一遍,心里才舒坦。先品箫,一曲《鹧鸪飞》,再吹笛子,一段《姑苏行》,换了二胡,一首《秦腔主题随想曲》。虽然吹的磕磕巴巴,拉的拮拮皱皱,倒也自得其乐。阳台下面站着两个散步的老太太,居然还给我鼓了掌。我慌忙鞠了一个西洋躬,心里说,就这臭水平,还值得鼓掌?得,臭归臭,咱也弘扬民族文化不是。
进屋没一会儿,门铃响了。来人是物理系的常教授,耷拉着头,苦着个脸。我笑道,怎么着,兄弟,又和老婆吵架啦?
我们这一洼子住着十来户中国人,相处好地很,串个门,搓个麻将,拱个猪,打个桥牌。要么各家烧俩菜,弄几箱啤酒,吆五喝六地啜上一顿。可居家过日子,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两口子再好,也保不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在这圈人里,我们老俩口儿年最长,除了为小朋友们传授点治家之道教子之方外,还时不时地为斗嘴打架的小夫妻们排解纠纷,搞得像个居民区主任似地。
常教授是个农村孩子,天份高,能吃苦。当年在北大读研时,导师就是看中了他的聪明劲儿,招进门作了女婿。小两口结婚十多年了,当年的穷学生当了教授,一儿一女都上了学,照理说日子应该过得和和美美,可不知怎地,两口子还是磨合不到一起,老婆总嫌老公身上一股农民味儿,而老公总吃不消老婆的小姐脾气。他俩一干仗朝我家跑,争先恐后地诉委屈。这不,常教授的屁股还没坐热,常太太就追过来了,生怕老公来个“恶人先告状”。
为他们泡了两杯碧螺春,耐着性子听了他们的鸡毛蒜皮,我又使出了老伎俩,先是狠狠地各打五十大板,然后让他们好好地想想孩子。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吵架,向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因此上,这“各打五十大板”的战术一贯奏效。说来也怪,平日里他们俩口子一个言语不慎就光火,而我把他们训的狗血喷头竟然还服服帖帖。一杯茶没喝完,常教授就瘪了气,腆着笑脸向老婆赔不是。常太太幽幽地瞟了老公一眼,嗔道,就怪你,就怪你,净给人家斋主添麻烦。
送走了这对小冤家,回屋打开了电视机。茶几上堆放着一套套的VCD,我问独善娘子,老婆子,今晚该看《粉红女郎》的第几集?
唉,人一老,兴趣都变了。有人说,返老还童,此话一点儿不假。老只能返回童,决不能到青年。就拿我来说,长青春痘的年令喜爱文学性思想性强的作品,记得当年读着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列斯朵夫》,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总觉得耳边响彻悦耳的提琴声。那时的我,对人生充满美妙的幻想,对社会充满神圣的使命感。而现如今,倒变得像个世事与我无关的孩童,只捡好玩的热闹的看。什么“戏说”,什么“偶像”,只要少男少女长得漂亮,故事情节还吸引人,我们老两口子就可以用来消磨时间。你瞧,《粉红女郎》里的万人迷、结婚狂、男人婆,不就把我们老两口子逗得前呼后仰的吗?笑一笑,十年少!
看到十点半,上床睡觉。
“都两个星期了,儿子也没来个电话。”娘子说。
“嗯…”
“儿子马上要过生日了,给他买点什么礼物?”
“嗯…”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呼…”
“这个老东西,一沾枕头就睡着…”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5 华夏快递 kd050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