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画境映斜阳——归国游记之四(骑鹤上扬州)

宛如画境映斜阳——归国游记之四(骑鹤上扬州)

               ·独善斋主·

               骑鹤上扬州

每当有人问到我:“你是什么地方人?”我总是要迟疑半晌,犹犹豫豫地回答道:“算个扬州人吧。”这样回答是因为我的父母住在扬州,而迟疑不决是因为我只在那里生活过不到五年,连个扬州话都说不好,只学得韦小宝,“乖乖咙里咚,青菜炒大葱”。

一说起扬州,人们马上就会想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据史学家考证,这句诗最早出自于梁代一部失传的小说。书虽然没了,但这句话却由后世野史频繁引用而流传下来,如今成了到扬州旅游的广告词。实际上,这句诗里面藏着一个小故事。说的是几个客人把酒闲聚,各言所志,一曰愿为扬州刺史,一曰愿多得钱财,一曰愿飞升成仙,最后一人说,既如此,何不欲兼三者,“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可见自古以来,人们就为扬州编织着五彩缤纷的梦。对没有到过扬州的人来说,扬州是一个梦,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而对于我来说,扬州也是一个梦,是“茱萸湾上夕阳楼,梦里时时访旧游”;是“少日题诗无恙否?绿杨城郭是扬州”。

记得六五年随父母从塞北搬到扬州,头一次吃到螃蟹鲫鱼、莲藕老菱,头一次遇到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提着小篮子叫卖着白兰花、栀子花,头一次看到堤岸河塘的依依垂柳、田田荷叶,我就深深地喜爱上了这个地方。在以后的岁月中,每当我回到扬州,我都会像是一个好奇的游客,在老银杏树的斑驳阴影下解读逝去的历史;我都会像是一个迟归的浪子,在斜阳的余辉里寻觅少年时的记忆。

少年时的记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记忆?少年的梦想?少年的纯真?少年的快乐?少年的友谊?是的,似乎人人都拥有这样一些美好的回忆。然而,当我拂去脑海里的尘埃,烙印更深的却是另外一些痕迹:谬误的信仰,疯狂的激情,荒诞的忠贞,扭曲的人性……。

站在两幢新建的楼宇之间,我仿佛看到原来的家。那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东边是一堵高高的围墙,墙内的中学曾是乾隆下江南时驻跸的行宫。我家就在小巷的西边,院子里长着一棵大杏树,邻居告诉我们,这儿曾经是皇宫的杏花园。到扬州没多久,那场“史无前例、触及灵魂”的大革命开始了。在“破四旧、立四新”的鼓噪下,才套上红袖章的我,就带着一帮红卫兵战友(实际上是一帮十三、四岁的小屁孩儿),拿着钳子扭掉了巷子里每一家的门牌。“怎么能叫做皇宫东巷?怎么能作封建帝王的孝子贤孙?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一定要把这些封资修的残渣余孽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

离我家不远的汶河路上,耸立着一座天坛似的建筑,扬州人叫作“文昌楼”。这座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魁星阁原本用来昌明儒学、辉耀街衢,却被红卫兵们装上高音喇叭,宣传“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整日播放毛主席语录歌。一到晚上,文昌楼广场上人头躜动,一堆又一堆的人们,扯着尖锐的嗓音,进行革命大辩论;文昌楼的平台上,我和其他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员们一起,身着军装,挥舞着红旗,摆出种种“紧跟”状、“崇拜”状,满怀深情地“抬头望见北斗星”,声嘶力竭地“拿起笔,作刀枪……”。

循汶河路沿小秦淮河向西,就到了著名的虹桥。虹桥亦作红桥,游人到瘦西湖、平山堂,舍舟楫而取陆路,必经此处。我站在虹桥上,眺望着绿柳轻拂的十里波光,忽复徘徊感叹。我似乎看到古时潇洒的书生文士们,携着清秀妩媚的扬州歌妓,泛舟虹桥之下,临流修禊,一阙吟出,和者三千。

可是,这种幻景一晃即逝,少年时的记忆又出现在眼前。那已经是文革中期,全国的造反派们因为分赃不匀而闹分裂。扬州和南京一样,夺了权的一派声称“好得很”,故而自诩为“好派”;没捞到的那帮人说“好个屁”,因此被称为“屁派”。“好屁”之争从“文攻”升级到“武卫”,就在这虹桥上,展开了一场激战。那天,桥这头拥着成千上万的“好派”人马,手持梭标大刀,桥那头隐藏着“屁派”的队伍,一辆燃烧着的大卡车横在虹桥之上。我头戴柳条笆斗帽,拎着大棍子,随着“好派”的队伍攻进“屁派”的大本营,缴获了一大堆战利品-光芒四射的毛主席像章。

沿瘦西湖向北,“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这山就是蜀岗。虽然它只是三十来米高的小山,却因建筑在其上的平山堂,大明寺而名扬四海。欧阳修的名句“平山阑槛倚晴空”,堂上的横匾“远山来与此堂平”,两柱的楹联“衔远山,吞长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送夕阳,迎素月,当春夏之交,草木际天”,把一座不起眼的小山渲染得行色险峻、气势磅礴。

然而,我记忆中的蜀岗却全然不是这样。当“好派”把“屁派”们赶出扬州后,我第一次来到平山堂。并非来欣赏那千里平畴群山远来的景致,而是打着“保卫扬州城,巩固大苏北。打过长江去,解放全江苏”的大标语,参加“剿灭屁匪”的誓师大会。平山堂脚下,挤满了头戴钢盔手执武器的武斗队伍和架着轻重机枪的大卡车;蜀岗的山坳里,一溜边摆放着上百门奇形怪状自制的土炮,总指挥一声令下,众炮齐轰,天惊地动……。

这是那“琼花玉树、飞船画浆、白鸟朱荷、淡烟芳草”的扬州吗?这是那“名士风流、红颜绰约、吟诗赋词、种花教曲”的扬州人吗?在那个年代里,我疯了吗?扬州人疯了吗?还是全国人都疯了?多年以后,我在日记中写道:“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中国都经历着暴风雨的洗礼。勤劳善良的中国人,竟然在几天之内像着了魔似得搞起大破坏。几亿颗头脑中像安装了同一个驱动程序,谁也不再对国家民族负责,在一根指挥棒的引导下互相斗争、残杀、砸烂、火烧。十年后,人们才从恶梦和高烧中苏醒,开始恢复一点点本来就可怜的理智。看看周围,人与人之间冷淡、猜疑、隔膜。家家挤在‘老鼠洞’一般的低质房屋里,回味着五十年代的‘幸福生活’。看看世界,当我们关着门打架,跳‘忠’字舞的时候,别的民族都在悄悄地为生活而奋斗,一般人都享受着我们以为只有资本家才能享受的高级商品。差距越拉越大,‘社会主义’的招牌也愈加使人质疑,这难道就是无数先驱为之流血奋斗的社会主义吗?”

屈指算来,自那篇“反动”日记到今天,又过去二十多年了。我离开了扬州,离开了生我养我的祖国,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不知道为什么,在异国他乡生活了二十年,总还觉得自己是个客人;而在扬州只生活了五年,我却把她视作故土,只要有机会,我都会“骑鹤上扬州”。

我知道,少年记忆里的扬州并不代表真正的扬州。真正的扬州是那脍灸人口的美味佳肴,是那清梵凄美的箫声月色,是那才艺双绝的竹西佳丽,是那博大精深的人文历史。

那个疯狂的年代距离我们仿佛已经非常久远,这座古城又现“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繁华景象。可是,我们真的吸取教训了吗?我们能够杜绝“文革”那样的荒诞闹剧再次发生吗?我不知道。我所看到的是,执政者依旧对文革和它的作俑者躲躲闪闪欲盖弥彰;舆论者依旧把老百姓当作可以随意愚弄的群氓;专制者依旧对不同的声音肆意打杀横加镇压;溜须拍马者依旧鼓吹着“江淮之水,恩泽于民”……。坐在大明寺的素菜馆里,我看到一匾对联:“迷时千卷少,悟时半句多。”没有“迷”,又何来的“悟”?一个人“悟”起来容易,可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呢?一代人“悟”起来容易,可下一代呢?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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