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画境映斜阳——归国游记之三(天籁姑苏行)

宛如画境映斜阳——归国游记之三(天籁姑苏行)

               ·独善斋主·

  出国前,经常到苏州一带出差。有一次到苏州无线电厂学习如何使用保加利亚磁盘,整整在苏州住了一个月。闲暇时,走遍了大街小巷,游遍了庙宇园林,学会了听苏州人讲话,也喜欢上了那音乐般的方言。记得厂里有几个小女学徒,天天晚上缠着我侃杨过和小龙女(那时国内还看不到金庸的小说,我从一个香港老板那儿偷借的),听到她们央告声:“侬讲好伐?”“好勿哉?”,温温的,软软的,腻腻的,便叫你欲罢不能,欲拒不忍。

  那辰光,一张保加利亚磁盘大的像当年在农村插队时用的大锅盖,容量却只有两兆,如今我数字相机里的一张小小芯片,就顶得上二十年前的一百二十八个大锅盖。这个世界跑得也有点儿太快了,快得令人头昏眼花,快得让人上气不接下气。每念及此,我就对古时的人们羡慕不已,想像着晓风残月、渔火灯浆、柴门茅舍,回味起姑苏风光、丝竹韵味、吴侬软语。

  就因为存了这样一分念想,此次回国,在紧张的日程中,插进了苏州-同里一日游。同里是一座江南古镇,与周庄、乌镇齐名,距离苏州三十来里。虽说是古镇,却已经包围在现代化之中,远远比不上皖南的宏村、西递,尚还保持着自然的风貌。同里老街依河而建,走不了多远就有一座小桥把两边的老街相连。河道不宽,河心荡着乌蓬船,能让人闻到几分水乡气息。街旁大大小小的铺面隔河相望,空气里弥漫着油炸臭豆腐的怪香,搀杂着召睐顾客的吆喝声。

  其实,同里赖以成名的景致并非是这一丝“小桥流水人家”的古韵,而是一座被誉为江南“璀灿明珠”的园林——退思园。园主任兰生是个颇具争议的人物,光绪年间在安徽当了个不小的武官,相当于省军区司令那样的高干。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把这老头儿说成个贪官,遭人弹劾解职,用搜刮来的十万两雪花银造了这座园子。而任老头的乡亲们却不以为然,说人家任家祖上就有钱,任司令不仅不贪,反而自掏腰包作了不少慈善事业,是个清官、好官。

  我不懂如何考证历史,从人们的争议中,我觉得任老头像是一只狡猾的猫,又捉老鼠又偷鸡。即便小皇帝把他“双规”了一下,最终也只落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且不管来路明不明,十万两银子是真的,靠着这笔钱才建造出“集清代园林之长”的退思园。住在这“小巧精致、清淡雅宜、亭台掩映、趋味横生”的人间天堂里,革职还乡的任老头能做到“退而思过”?天知道!

  从退思园九曲回廊的缕空窗中望去,可以看到主人錾刻的一排大字:“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我记得,在苏州最古老的园林沧浪亭中有一副楹联,上联是:“清风明月本无价”。同样都喜欢 “清风明月”,沧浪亭的主人懂得怜惜珍爱,一句“本无价”脱落得清雅高洁;而退思园的主人带着点商人味道,一句“不须一钱买”就显得俗不可耐。再看看退思园大门洞里“钦赐内阁学士”、“肃静”、“回避”等令人却步的执事牌,更让人感到园主的张扬与虚伪。

  我们每人手里捏着两串冰糖葫芦似的油炸臭豆腐,离开同里,驱车前往苏州。已经是下午了,偌大的苏州该如何取舍?时间太少了,恰好车子到了苏州阊门外,我们当即决定,游览留园。

  留园号称全国四大名园之一(另外三处为颐和园、避暑山庄和拙政园),曾经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寒碧山庄。我更喜欢后一个名字,听到她,就可以联想到金庸笔下阿朱阿碧这两个美丽天真冰雪聪明的苏州小姑娘。

  一进留园,顿时眼睛一亮,亭台楼阁,坊榭堂轩,到处都是身着古装的美女,手持各种乐器,或萧、或筝、或古琴、或琵琶,乐声悠扬,此起彼伏,彷若进了仙境。苏州人,真行,把个商业炒作也搞得优雅悦性,意趣横生。

  我们坐在石阶上,静静地聆听那委婉动人苏州评弹。吴侬软语,清如春水,醇如米酒,糯如汤元。然而,这种调调只能出自于细腻娇柔的姑苏女子之口,樱唇微启,贝齿半露,一咏三叹,一波三折,气如兰蕙,声如贯珠,直叫人无酒亦醉,醺醺然也。

  反之,男人们撇着一口苏州腔就有点别扭,有点女气兮兮。江南才子陆文夫在《被女性化的苏州人》一文中说:“北方人吵架要动手时,便高喊‘给你两个耳光!’苏州人吵架要动手时,却说‘阿要拨侬两记耳光嗒嗒?’实在是有礼貌,动手之前还要先征求意见:‘要不要给你两个耳光?’”

  实际上,陆文夫也是对北方人讲客气了。要真是个北京人,抡起巴掌来:“你丫的找抽!”不仅没商量,还把责任推到挨打的人身上。不过,话也得倒过来说,人家北京爷们显得多刚阳,一个“抽”字多有份量,像个西楚霸王,横眉怒目,威风凛凛;而苏州男人就不行了,先和对手商量着,等着人家同意了,也就“拨”两下,像个虞美人,轮着纤纤玉指,手挥琵琶似的,不疼不痒。

  当然,我嘴上在调侃,打心眼里头还是挺佩服苏州男人的。不要说苏州历史上出了六七百个状元,就是一般的平头百姓也被两千多年的吴越文化这一缸老卤水腌的透透的,弄得点儿琴棋书画,识得点儿风花雪月,和得点儿唐诗宋词,来得点儿之乎者也。

  我漫步到留园五峰仙馆,被一副楹联深深吸引:

  读书取正,读易取变,读骚取曲,读庄取达,读汉文取坚,最有味卷中岁月

  与菊同野,与梅同疏,与莲同洁,与兰同芳,与海棠同韵,定自称花里神仙

  好一个“最有味卷中岁月”,好一个“定自称花里神仙”, 这是一种勘破世态炎凉却又不愿逃离红尘的境界,一种对政治心灰意懒却又希冀享乐人生的哲学。我认同这种境界,我欣赏这种哲学。我咀嚼著、沉思著…,耳边传来一抹清越的笛声,恬逸而深远,淡和而抒情。啊,宛如天籁,一曲“姑苏行”。

  我喜欢笛子,喜欢听“姑苏行”。可是,以前为什么就领会不到今天的这种意境?我懂了,这不是意境,而是身临其境!这首曲子源于昆曲,源于古镇老街的小桥流水,源于渔家船妇的打俏骂情,源于江南才子的低吟浅唱,源于姑苏女娃的莺声燕语……。吹奏者不一定非要是个名家,聆听者也不一定非要是个行家,但他们一定要身处风景如画的苏州园林里,一定要陪伴着的娇美如花的苏州姑娘,一定要会讲(会听)娓婉如歌的吴侬软语……。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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