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画境映斜阳——归国游记之一
·独善斋主·
旅游，一定要有好心情。
思想懒散一些，丢掉烦恼，忘却责任，把自己空荡荡赤条条地投入到大自然怀抱里。
让风、雨、云、雾滋润着，让花、草、树、藤缠绕着，让日、月、山、水相伴着…
游离于时间之外，历史就会像清澈的小溪从你脚下淌过；
游离于尘嚣之外，自然就会像美妙的画境使你留连忘返；
游离于思想之外，人生就会像虚幻的佛光令你大悟大彻…
（一）黟县小桃源
应老友之邀赴合肥讲学，作为回报，皖南古村落之行就成了这次回国旅游的第一站。
车子出了南京，高速公路很平坦。方要赞叹，老友警告说：“好景不长，当你感到‘戈磴’一震，咱们就进了安徽了。”由于才回国，时差还折磨着我，节奏的马达声像催眠曲，引我昏昏欲睡。不知迷糊了多久，猛地一个颠簸，我睁开眼：“安徽到了？”老友笑道：“不错，进入安徽了。就因为这条鸟路，省交通厅长坐了大牢。”
次日凌晨，从合肥出发到皖南。车是军用“猎豹”，开车的是个具有七年军龄的上士。梁山水泊里有个拼命三郎，我看这小子比那拼命三郎还逞强，车子开的飞快不说，还敢在反向车道上横冲直撞，楞逼着迎面来的车辆让行。路边有个警车鸣着警报追过来，上士口里骂了声娘，朝着警车挥挥拳头，也拉响警报器，尖锐的声音比警车的还要响。那警车一见这阵势，就像被人踢了一脚的老黄狗，“呜呜”了两声，夹着尾巴没影了。幸亏我没有心脏病，否则一路上不知得吃几次“硝酸甘油”。唯一能让上士慢下来的是一路上接二连三的收费站，车子减速过站，收费亭的小喇叭里还来上一句“军车免费，欢迎光临。”
过了几个收费站，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为什么一路上这么多收费站？而且收了钱也没见好路，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上士回答说：“还不是他妈的乡长镇长的儿子媳妇没工作，拦路弄个收费站，又省事又来钱。” 老友补充道：“这算不了什么。如今贪污腐败、欺行霸市、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花样多着呢。安徽自古就盛产贪官。前几日子有本书，《中国农民调查》，说的就是安徽的事儿。过去皇帝反贪，如今中央也反贪。不管哪个朝代，贪官污吏们就像是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自古至今，从上到下，除也除不尽，杀也杀不完。”
议论中，不知不觉已近午，车子进入皖南山区。天空中聚散着悠悠白云，飘洒着朦朦细雨。盘山公路像一条黑亮柔软的缎带，时高时低，忽上忽下，缠绕着郁郁葱葱的山岭，依偎着清清澈澈的小溪。公路两旁很幽，很静，幽静里偶尔传来几声“哞哞”，随即就会闪过一群散漫的黄牛和一个身披蓑衣头带斗笠的牧童。
“黟县到了”，上士指了指路边的界碑。
“什么县？”我没听清，连忙追问。
“黟县。”上士嘴角露出笑容：“不认识这个字吧？大多数人都不会念这个字，有的客人干脆就叫‘黑多县’。这个字念一，一二三的一。我老婆就是黟县人，说这里山上出石材，大多是黑颜色，古人把黑多拼凑到一起，叫黟县。”
沿着青山绿水又行了十余里，眼前豁然开朗，微风细雨，云笼雾罩，远远推来一片粉墙青瓦，小桥池塘，这就是被誉为“国画里的乡村”——宏村。
导游是个小姑娘，人长的不算漂亮，但清清爽爽，说起话来露出一颗小虎牙，笑厣里含着浅浅的小酒窝，很讨喜的模样。“欢迎诸位来宾光临黟县宏村，这里是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你们将随着我，沿着历史的足迹回归到前几个世纪，领略世外桃源般的田园风光，品味古老文化酿造出的民俗人情，欣赏工艺精湛的皖南民居。诗仙李白曾赞美这里：‘黟县小桃源，烟霞百里间。地多灵草木，人尚古衣冠。’大家是否觉得眼前的风景有点眼熟？电影‘藏龙卧虎’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随着导游小姑娘，我们踏着被雨水染成墨玉般的青石路，走进宏村。宏村的历史可源溯到八百多年前的南宋，由一个汪姓家族始建，如今的建筑大都是明清时的风格，古朴典雅，气势恢宏。然而，令人赞叹的并非只是这些躲过天灾人祸、饱含历史沧桑、嵌满诗情画意的古老民居，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那独具匠心的全局规划和那科学实用的人工水系。
不知道是为了体现农人和牛之间那种戚戚相关割舍不断的情嗉，还是为了借助大自然赐给的山川走势，整个宏村呈“牛形”：以巍峨雷岗为“牛头”，借参天古树为“牛角”，引潺潺小溪为“牛肠”，取村心月沼为“牛胃”，合碧波南湖为“牛肚”，架环村四桥为“牛腿”，聚参差民居为“牛躯”。登高遥望，宏村宛如一头耕作归来的老牛，悠闲自得地侧卧在斜阳里。村中，青石和卵石构筑的水渠九曲十弯，以至“家家门前有清泉”。叮咚的山泉活泼地流过，不仅为村民提供了生活方便，也可以用来调解气温，防火防尘。
自古以来，宏村出商人。他们和其他“徽商”一样，沿着曲曲弯弯的乡间小道，走出山林；凭着勤劳和才智，发财致富；又靠着撇不开割不断的乡情，落叶归根。古往今来，商人们一旦发了财，都逃不脱两个通病：其一，互相攀比，其二，故作斯文（当然，也有人“学作斯文”）。恰恰又是因为这两种通病的后遗症，才给今天的宏村留下了享誉海内外的徽派建筑和儒商文化。
神彩飞扬的马头墙、精美细致的砖雕、石雕、木雕是徽派建筑的基本元素。马头墙内隐藏着高楼深宅，商人们不仅将妻儿老小禁锢其中，连雨水都要汇入自家的天井，隐喻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走进门庭，商人们把财富的威力发挥的淋漓尽致：楠木梁雕刻着历史人物戏文典故，大堂中陈列着红木紫檀奇石古瓶，天井上环绕着漏窗绣楼彩绘雕栏，花园里摇曳着天竺牡丹紫葛青藤。
然而，凭这些只能凸显物质和金钱的富有，却无法体现精神与文化的富有。于是，商人们自己外出赚钱，把子孙关在马头墙内苦读诗书，期望着后代们能在官场上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即便当不了官，也可以熏陶出几分“儒商”的味道。在宏村，“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这副被篡改过的楹联成了徽商们处世立命、教育后代的座右铭。这副楹联的原上联是“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徽商们不仅把“耕田好”改成“营商好”，更重要的是把“学好便好”改为“效好便好”。从“学好便好”到“效好便好”，这一字之差体现了商人的本质和营商之道的精髓，作买卖能赚钱才是“效好”。读书也一样，“学好”没“学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能否当官。读书能当官，便是“效好”，学了没白学；若当不上官，“效”则差矣，书读的再多、学上的再好又有个屁用？
当然，宏村不仅只有商人，也有官宦人家，只要大门楼子呈八字形（俗语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那便是官宅，不是个翰林也是个知府，拿着多年为官集攒下来的朝廷奉禄，或者从百姓头上搜括来的雪花银子，大兴土木，以表示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官宦人家不大看得起商人，否则就不会在住宅大门上刻意区分。商人们看在眼里，心中当然不平衡，肚子里当然有气，却不敢僭越，于是就想出了一个阿Ｑ式的好主意。商人们把住宅大门设计成“商”字形，请达官贵人们来作客，客人从大门经过，正好填上了那一个“口”字。于是乎，任你进士举人侍郎尚书，只要进了商家门，都逃不过当一回“商”人，大家岂不就平起平坐啦。鲁迅先生笔下的阿Ｑ精神被誉为国粹，的确不假，阿Ｑ精神，古已有之，源远流长也。
告别了宏村，驱车前往另一处皖南古村落——西递。有人以为，《桃花源记》不过是陶源明用丰富的想像力描绘出的虚幻仙境，犹如蓬莱仙阁那样虚无飘渺，但当你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中猛然发现那一片如诗如画的良田美池、屋舍阡陌，你会从心底发出一声惊叹：“妙哉，这便是陶令公笔下的世外桃源！”
西递的历史久远于宏村，而且更具有戏曲性。北宋年间，一位姓胡名仕良的官人从婺源来到此地，一下子就被这里的景致所震撼。这儿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驿站，但地形奇特：前有青山相对，如狮凤守护；后有群峦不绝，如龙脉延绵；一条小河从东向西流贯而下，如玉带缠腰；好一派山形水势，好一块风水宝地！于是，胡官人举家迁到这里，由于东水西流，且曾为驿站，故名为“西递”。
其实，胡仕良并不姓胡，是个假胡，考究起来，他还是个金枝玉叶，地道的皇家后裔。唐朝时，昭帝李晔不知为何从长安迁都洛阳，半道上发生了动乱（朱温之乱）。多亏了一位忠心的奶妈和丈夫胡三公，抱着襁褓中的皇子从战火中逃回老家婺源，才为李唐王朝留下一枝血脉，又怕外人知道，悄悄地把皇子改姓胡（名昌翼）。皇子长大之后，参加高考，竟然中了明经科进士。这时皇子有点矛盾了，改姓归宗吧，对不起胡家的救命之德、养育之恩；不改吧，又怎样才能彰扬自己是老李家后代，身子里流淌着皇族的血？皇子到底是个知识分子，一动脑子，就想了个两全其美之策，玩了个文字游戏，不改姓，只在前面加两个字：明经胡。明经胡者，假胡真李也。这样一来，明面上表示自己不忘恩负义，暗地里却悄悄地认了宗，还捎带着告诉世人自己是个“明经进士”，多聪明，多滑头（见左图：右上画像为明经公义祖胡三公，两旁对联：老祖宗家训义祖大于始祖，明经公教诲儿孙不得复宗；左上画像为明经公胡昌翼）。据导游小姐说，中国现任领导人胡锦涛也曾被考证过，但他是个真“胡”，而不是“明经胡”。
就这样，西递始于明经胡五世孙胡仕良，经过九百五十多年几十代的繁衍，在这块远离尘嚣的角落里，构筑出陶令公描绘的梦里桃花源。然而，明经胡们却不象桃花源里的人们那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是“累世簪缨，代有文人”。他们在村里先后建起了大小祠堂、魁星楼、文昌阁、和尚庙、尼姑庵、书院、家塾，等等，形成了一个既以封建族长为核心的封闭式社会，又以当官经商为根本的开放型社会。为了表彰族里的杰出人物和封建礼教的典范，他们还修建了十五座牌坊（其中十一座孝子节妇牌坊，四座功德牌坊）。可惜的是，这隐藏在深山里的桃花源却没能逃过“文化大革命”的劫难，十五座牌坊被红卫兵们毁去了十四座，只留下一座当成“阶级教育”的“反面教材”。
村中有一古宅，称为“大夫第”，门楣下题词“作退一步想”。语言平淡无奇，含义却耐人寻味。西递人打破了自古以来“重农轻商，重义轻利”的儒家规范，创造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独特文化，即“重功重利”的官商文化。然而，作官的，宦海沉浮，不知哪一天触犯龙鳞，故当思激流勇退；经商的，风云莫测，不知哪一天血本无归，故当思见好就收。进一步，惊涛骇浪；退一步，海阔天空；人生不往往就是这样吗？每一个沉迷在名利里的人，莫不都应该“作退一步想”？
在西递村口，聚集着许多小摊贩。一个小媳妇拿着“古董”挑逗我们：“买一个作纪念吧。西递名气大咧，江主席都来过这里。”
“你见到了吗？”我问道。
“还说咧，全村人都给赶的光光的。”
“他不是提倡‘三个代表’吗？头一条就是代表人民，为啥还怕见老百姓？”
“咱哪晓得？当官的哪个代表老百姓？说笑话哩！”
人堆里挤上来一个老头：“哪个要买‘三个代表’？我有‘三个代表’。”
“拿来看看。”我很好奇。
老头拿出一根小竹竿，上面攀着三只小石猴：“这就是‘三个代表’。”
“不该听的不听，” －－一只小猴捂着耳朵；
“不该看的不看，” －－一只小猴蒙着双眼；
“不该说的不说。” －－一只小猴按住嘴巴。
“哈，哈，哈哈！”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