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
我母亲做了一辈子歌唱演员。自我记事起到我的不惑之年,她每天都在练声练唱,还经常排练演出。虽然中国大陆的那些年不像现在,什么歌都能唱,但四十年下来,她唱过歌也很可观。奇怪的是,在这许多的歌中,至今我能记得的也就那么几首。
我四、五岁时,母亲常常唱一首罗马尼亚民歌《照镜子》。我听母亲唱,不久便耳熟能详。当时母亲的工作单位小孩儿不多,我还算机灵可爱,很得大人的欢心。一次翻检家里的老照片,在一张黑白照上,我穿着围兜儿,右胸上别条手帕,小嘴圆张,小胖手抱成一团儿。旁边一个叔叔手风琴伴奏。从另一些照片上,我发现那时无论女声合唱还是独唱,演员都是双手合抱,看来我也是有样学样。据母亲回忆,当时我大概五岁,唱的正是那首《照镜子》。
母亲唱《照镜子》的那段时间,当右派的父亲已被送到东北劳改。父亲走的时候,我三岁,完全没有记忆。因为父亲,母亲被调离歌舞团,来到一个乐队。虽然在那里,她是为数不多的独唱演员,但乐队自然以器乐为主,她的演出机会少了许多。但是这在当时已经非常幸运了,母亲好歹保住了饭碗。
调到乐队的头几年,母亲唱《蜻蜓姑娘》,唱《晚会圆舞曲》。《蜻蜓姑娘》是一首苏联民歌,开首句为“五月美妙,五月好,五月叫我心欢畅…”。《晚会圆舞曲》是当时的一首创作歌曲,四三拍的节奏,有点儿斯特劳斯的味道。我听母亲唱,很快就学会了这两首歌,它们也实在好听。后来我发现,会唱或记得这两首歌的人并不多。确实,和那时候更流行的一些歌曲比较起来,它们既缺少政治含义又不够通俗。
母亲晚上演出,无法带上我,我就得独自在家。每次母亲临出门,都一再交待“九点一到,你就到隔壁去找张奶奶,请她用这把锁,把门从外面锁上。”那时候没有撞锁,人小瞌睡大,如果我从里面将门拴住,再一睡过去,母亲常常叫不开门,而母亲没有在深更半夜大声喊叫的习惯。
我被反锁在家,百无聊赖,就对镜唱歌,唱得最多的是《照镜子》--“妈妈她到村里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发慌,墙上镜子请你下来,仔细照照我的模样…’我边唱边舞,有时还将毛巾裹在头上,假定那就是罗马尼亚姑娘。
后来听我父亲讲,那个时候母亲唱过许多歌,比如《王大妈爱和平》等等。可那些歌,我却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上面提到的那三首,而《照镜子》中的三段歌词,至今一字不忘。
在我还不到十岁的时候,中苏交恶。从此,莫说《蜻蜓姑娘》,连那些最流行的俄罗斯民歌都不能唱了。母亲开始唱一些新歌--《唱支山歌给党听》,《金瓶似的小山》等等。这前一只歌,母亲不唱了,我也早已不唱,可大陆依然在唱,所以想完全忘记也不容易。后一只歌是一首西藏民歌,一共三段。九十年代初,我偶然听一个蒙族歌星唱这首西藏民歌,听到最后一段,“东方那边的金太阳,虽然上山又下山,你给我的温柔却永在我身边。.”咦,这歌词怎么都变了?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最后一段歌词里原来有个‘您’字。母亲是南方人,‘宁’‘您’不分。因为发不准这个音,总让我纠正。我不清楚到底哪一种是此歌的原版,不过时代终究是变了。
从小我对母亲是又爱又怕,怕多于爱。记得一次她让我洗脚,水很烫,我不肯洗。母亲硬按着我的脚,我挣脱出来。母亲说你不洗就给我滚,我说,滚就滚。负气出去。我躲在一块门板的后面直到天黑。母亲出来找我,大声喊我,我就是不出声。当时的我怎么能够理解母亲的难处---她的嗓子要用来唱歌!不懂事的我更不了解母亲在单位的处境,总以为她拿我出气,经常顶嘴,惹得她气上加气,甚至成年之后,我都无法解除她的恐惧和焦虑。母亲呀,悔恨的泪是我心中永远的悲歌!
参加工作时,母亲已经大学毕业,并按此学历定了级别,可是母亲却因此而备受压力。文革前几年,母亲每月主动上缴一部分工资,可是连在食堂多买一根香肠都能被人批判为“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当年母亲给远在东北几乎饿死的父亲寄食品,那些食品是夹在报纸里寄的,可是终究逃不过“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文革中贴她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把她叫作“XX单位的李香君”。有一段时间,母亲因为声带长小结不得不住院治疗,她自己说是演唱方法所致。后来想想并非如此,那是痛苦在她心里结成的茧子---歌声也能破茧而出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没怎么演出,她和她的同事都在忙更重要的事业。我很盼望母亲登台,这样我就可以去看排练。终于有一天,母亲又登台了。舞台上的母亲着一袭天蓝色长纱裙,后面排列着大管弦乐队。那天,母亲她唱的是《安东尼达浪漫曲》和《晴朗的一天》。
那时,我年纪渐长,以为《照镜子》是小女孩儿的把戏,傻得不行,早已不唱了。况且我已经学会了一些流行的新歌,比如什么“接班人”之类。母亲唱的歌剧咏叹调太专业,完全不合时宜,自然我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去学。我之所以记住这两首歌的名字,主要是因为当时母亲穿长裙的样子很美,她身后宏大的乐队,让我感觉气势非凡。
《安东尼达浪漫曲》是苏联歌剧《伊凡苏萨宁》第三幕的唱段。《晴朗的一天》是《蝴蝶夫人》中的咏叹调,在西方早已广为人知。在当时的氛围下,母亲居然能唱这两首歌,真是让人奇怪。多年之后,我问母亲,母亲一笑,“确实,那个时代是革命化民族化的时代,许多艺术歌曲西洋歌曲都不能唱。我是洋唱法,这样一限制,我能唱的歌就少之又少。我也试图唱民歌,可是无论我怎么唱,人家都说不像,总批判我是资产阶级洋唱法,所以我只好不唱。因为《伊凡苏萨宁》是一部反侵略之歌,通过了审查,而他们认为《蝴蝶夫人》是反美的,所以就让我唱了。”反美?我愕然。
文革开始之后,母亲完全失去独唱的机会,她只能参加一些合唱。那时候,无论合唱还是独唱,无论走到哪里,能听到的就是那么几首歌,岂有不会唱的?况且那些歌曲都跟喊口号似的,练声练唱也就免了。后来母亲被斗争,《晴朗的一天》也成为她的罪证之一----乔乔桑等待美军丈夫归来的心情暗合她期盼右派丈夫的心态。
一九六九年,我刚满十五岁,母亲带我去变相的劳改营“五七干校”。在那里,母亲的工作是烧火,我下地。我从地里回来,常见她围着一条旧裤子改成的灰白围裙,坐在灰堆里筛煤灰,认真地从里面找出些可烧之物。后来,母亲右眼里一直有一小片云翳,我想就是那时候吹进的煤灰。
母亲并不怕劳动,在去干校之前,她被“群众专政”,挨过打,受过更多的屈辱,做过更繁重的劳动,但是其后许多年,我的眼前,天蓝纱裙和灰白围裙总是交替出现。每当忆起戴那条围裙的母亲,我都会哭。
后来,干校的小学校需要音乐教员,就调母亲去。当时能唱还是那几首歌革命歌曲和革命样板戏,我不太清楚,母亲怎么打发这些课程。不久,干校的中学演出样板戏,我被派演主角。乐队缺人手,母亲又被派去拉手风琴。我们演了好几个月,我歌母亲伴奏,之所以说‘歌’,是因为别人都说我唱的是京‘歌儿’,而非京剧。母亲拉的是72贝司的大琴,她个儿小,拉起来很吃力。没拉多久,母亲手腕上的腱鞘炎就犯了,疼得不行。暗地里,我巴望母亲回到小学去,因为她的手伤,也因为她看我的缺点历来都是火眼金睛。那是母亲无歌的日子。
母亲再次唱起《“晴朗的一天》的时候,已经年过五十岁了,我也过了二十三岁。
从儿时起,母亲就一直非常反对我专业唱歌。用她的话说就是“干唱歌跳舞这一行是越老越不值钱,医生工程师却是越老越值钱。”后来,母亲看到大学之门久久不开,医生工程师完全无门可入,又看到许多同事的孩子凭着一技之长,考进专业文艺团体,每天轻松光鲜,而我却一直做机工,一身的机油味儿,说话行为都很粗鲁,她才终于放弃初衷,决定教我唱歌,而且是以美声唱法来教。听到母亲的决定,她的老同事们都摇头,“唉,你应该早动手。你女儿年龄太大了,考文工团太晚了。”按时下的话讲,就是“唱衰”吧。
那段日子的周末,我们都是在琴房里度过。除了西洋歌剧中的女高音唱段,母亲也教我《我爱你中国》这类政治上正确,又有一定声音技巧难度的歌曲。在那些日子里,我真正感到母亲的音乐天份和音乐素养。
母亲告诉我,她年轻时,毫不费力就可以唱到高音D,她是一个抒情女高音,从小音域宽广犹如男孩儿。在当时大后方的成都,自少年起,她的声音和歌唱就小有名气。天然的美声和美貌曾给母亲带来许多快乐和骄傲,那是许多女孩不曾有过的。可是年轻时代的母亲怎能知道,成年之后,她还得熬过那个连“美”都能成为一种罪过的时代,熬过怎样的炼狱!
母亲后来就读于教会学校,虽然不信教,却一直是唱诗班的主唱,唱的是亨德尔弥撒亚中女高音独唱段。在高中毕业典礼上,母亲唱《圣母颂》和《‘教我如何不想她》。因为唱得太好,她年轻时就有个绰号“燕子”,源自刘半农的歌词,可惜我过了二十三岁,才第一次听到这首美妙的歌:“……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
母亲进高中之后,才有机会摸到钢琴,并无师自通。退休之后,她还在教授琴课。在大学时,母亲从师于郎玉秀先生(注1),是朗先生从美国回来后第一批声乐学生。在跟随朗先生四年里,在她的直接指导下,母亲唱了《浮士德》中的《珠宝之歌》,《托斯卡》的《为艺术,为爱情》以及《蝴蝶夫人》中的唱段。大学之后,她一直自学揣摩并利用各种机会培训观摩。大概五十年代,一位匈牙利声乐专家访华。当时母亲的文艺单位里,绝大多数人都只能读简谱,母亲不但唱得好,还是唯一会五线谱并能用英文交流的人,于是她被派去师从那个专家。那时她唱了《曼侬勒斯戈》,《艺术家的生涯》等。对于那些西洋歌剧,母亲说,“它们最高也不过到B或降B。”
在母亲当歌的年月里,和大陆的许多人一样,她都身不由己地投入到那些不断的革命运动中。然而,与许多同代人不同的是,母亲的唱法,母亲的出身,母亲的丈夫,甚至她所受过的专业训练都成为她登台的障碍。在除却“运动”之外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母亲还得唱她不愿意或不适合她唱的歌,岁月就在这样的歌声中蹉跎着。
一次,母亲教我唱《魔笛》中夜女王的唱段,她说,“我不是花腔女高音,你却是。你的声音比我更灵巧明亮。”但是我最终没有学会,我总觉得母亲对我期望很高,批评有余,鼓励不足,以致后来得了上课恐惧症。幸亏大学重开,我也幸运地考上,开始自己生命中新的一页。面对那些“唱衰”的人,母亲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母亲不再教我唱,却一直在教声乐学生。那时候,美声唱法已经兴起,欧风美雨铺天而来。许多声乐演员意识到唱法的重要,一直打压洋唱法的“民族派”也不再那么趾高气扬了。在多年被冷落被迫害之后,母亲似乎重新被认识被尊重。
新的时代带给母亲一定的尊严,但是新时代的名利场也带来了另一种痛苦。
虽然母亲自己能唱,对唱法领悟颇深,教学生毫无保留,尽心尽力,但她个性严谨,一直是社交和名利场的低能儿。偶然,我看到一场电视转播的独唱音乐会,唱者正是她的一个学生。这个学生曾跟随母亲多年,基本上她能唱的西洋歌剧都是母亲一字一句教出来的。可是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她只字不提母亲,而提另一个有名气的人,声称自己是他的学生。据我所知,这位独唱者只是那个名人上大课时的旁听生。母亲每次提到这些人与事,难免气结,也说从此她再也不教学生。但是每当有人求教,她又故态复萌。
母亲的音乐素养和天分从未给她带来世俗的名气,但是母亲一直到老,还在唱歌。我也依然听着母亲的歌,那些摇篮曲,那些古老的歌,那些爱的哼鸣,那些宁静的咏叹。
注1:朗静山之女,知名花腔女高音,声乐教育家。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6 华夏快递 kd06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