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一年

窗外秋叶红了，母亲去世整整一年。母亲住在这里时，它不曾这么红过，也不曾来过蓝鹊。那只鸟顶着蓝白花冠，模样俊，叫声却不美，又偏偏爱叫，每次飞到后院，总是呱嘈得尽人皆知。但它又非常警觉，永远别想拍到它，嗯，下雨还出来觅食，也是无奈吧。

那只松鼠不会冒雨出来，它早早地就藏好了东西。 前几天还看到它叼着一颗黄白色的果子，摇着大尾巴，轻捷地沿着石头台阶，跑进花园。它将那颗果子埋在一棵菊花下，不时地抬头看看落地门，怕我拿走吗？来年夏天，我从花盆里翻出松鼠藏的花生。我哪里在乎它那点儿东西，偶然翻出也是为了种花。想着我母亲的记性，我的记性，不由得佩服它的记性。

母亲在时，看到它在后院，我总会招呼母亲。母亲踮着脚走到门前，手指放在嘴边“嘘”着，让我轻点儿声。也许自知对人类一无用处，那只松鼠根本不怕人。

那个时候的母亲，患上阿兹海默症已经三年。比起患病之前放松了，她的眉头不再紧缩，表情却有些傻傻的，可笑起来很开心，像个孩子。那个时候，我怎么知道，一年后，她就去了。她的身体多好啊，86岁了，医生还说她的心跳还像年轻人那么有力。如果没有阿兹海默症，她肯定能活到百岁，如果我早了解这病的凶恶，能不能改变？

晚期患者不会吞咽，虽然经历了那煎熬的时期，我还是怀疑母亲是用最后的那点儿思考力决定绝食，抑或是她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而放弃了？她再也没有清醒过，眼睛看着我，却没有任何反应。据说最后丧失的是听力，我亲她搂她，和她躺在一起，跟她轻声说话，她能听到吗？我深藏她临终前的照片，不忍再看。偶然路过她临终前的住所，看到那扇窗户，仍会流泪。

一年后，看到母亲的照片，我还会对她说：“妈，你真的走了吗？”总觉得她住在别处，我还能抱着她，亲她。出外旅行，下意识地还会想，出来这么久了，我妈该担心了吧？最近常常梦到母亲，有时是和她争辩。妈妈，如果我早知道，我是这么爱你，想你，我就不会和你争辩了。有时梦到自己患了阿兹海默症。更多的时候梦到一些不合常理的故事：和母亲一起赶路搭车，总是赶不上。周围好多不相干的人，母亲急得走来走去，突然变矮了，缩成一个小孩子，我抱起她去挤那辆车。“十年生死两茫茫”，“午夜鹣鹣梦早醒”，那些都是写给爱人的，即便是爱人，有几个亲密地生活过63年！母亲是人世里最疼爱我的人，我对她的挂念和关心常常超过对待女儿。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我跪在母亲的墓前，看花开花谢，看树叶慢慢变红。夏日炎阳，那棵枫树正好为母亲挡住西晒。墓园空旷，我可以大声哭泣，呼唤你。妈妈，你走了这一年，你和我爸的故事已经成书出版了。我过得也好也不好。虽然轻松了很多，行动也自由了很多，但心总是不得安宁。无法集中注意力读书写字，想写却又不敢写，担心思虑和悲伤影响睡眠。我进过两次急诊室，都是自己不当心。以前，有你挡在前面，你一走，我就老了，距离另一个世界也更近了。我还在种花，不能闲下来，闲下就觉得没有着落。慢慢地，我能听一些音乐了，以前连音乐都觉得打扰。与你在时候的一样，这一年来，我常常为自己一天没干什么而内疚，但也许没干什么就对了。比起一年前，我已经学着放松自己，随心所欲。

信神的人是幸福的，他们坚信另一个世界还能相见。中国传统文化信善恶有报，但并不坚信，信灵魂不灭的就更少了。女儿十二岁时，去老人院做义工，很多年后，她离家上学，我整理旧物，看到了她的日记，在那里见到生老病死。她写了一个老人每天来看望他的老妻，她已长卧不起，他拉着她的手，低声细语。她困惑着：“我的父母都不信教，我不知道如果我们死后会怎样。”

枫叶如火，秋光正浓，不由得想起黄自的歌《西风的话》。“去年我们回来，你们刚穿新棉袄。今年我再来你们，你们变胖又变高。你们可曾记得，池里荷花变莲藕？花少不愁没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

1970年代中期，母亲教我这首歌。那时大陆政治局势稍微松动，我才知道黄自，也才知道他创作了那么多好听的歌。从那以后，几乎每年秋天，我和母亲都会唱这首歌。我轻轻哼唱着，想着母亲纠正我的神情，想着她弹琴抬头看我的样子。妈妈，你在的时候，因为烦你的纠正，我没有兴致唱歌。现在我再听不到你琴声了，只能清唱了。我把“你们”改成“你”，“今年我再来看你”，唱不下去，泪眼模糊。

记于2018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