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先生为拙作所作的序言:
经过臧小林女士的介绍,我能够读到杜欣欣女士的大作《星辰凝视着潮汐》。在这一本书里,作者陈述了三代甚至是四代,她的家族和外家所发生的一些事情。整个看来几乎是一本民间的中国现代历史,贯穿一百二十几年的变化。
我自己读来分外感觉到亲切,因为这本书的前半部,就是她的祖父和外祖父,等于我的父亲和我这代,经历过民国建立,成立之后的纷争,到抗日战争,一直到抗战胜利后,又一次的混乱。她书中所述感觉,与自己曾经有过的见闻,可以说是完全一致。她谈到重庆的生活,躲避日本人的轰炸,在读到那些章节时,我的所知所见历历在目。
但书的后半部是在中国分裂成两部分的时代,我跟父母到了台湾,而杜女士的大部分生活记载还在大陆,我没有亲身经历,但是我的在大陆的朋友亲戚以及老同学,他们叙述的一切也是和杜女士书中所述也是几乎完全一致。她的家庭所受的一切灾难,我听来就等于我家的表哥,堂弟,什么钱家,杨家等等遭逢的情景可以说几无二致。
杜女士的家庭背景与我的家庭也相当的类似。在中国是中产阶层,城市里知识分子的后代。在大陆,我们这一类人遭逢的几十年来的苦厄,似乎不能说“革命”二个字就能叙述。作者在结尾中提到,她在乡下看到农民的苦楚。但是我们的苦楚与他们不一样,我们的苦楚是有关人的价值和有关我们的自身尊严,这种痛苦是刻骨铭心的。读到此时,我长叹一口气。我立刻就想到我的叔叔,我的表哥,我的同班同学。他们所遭受的灾难不是文革而已,前面反右的时候就开始了。不是十年动乱,而是二十年动乱,到最近十几年来才慢慢安定下来。
历史不能假装,历史也不能掩盖。所幸在海外还有杜女士这种人物,他们能把自己的记忆报道给大家知道,这些留在天地之间,是一个实录。
我愿意推荐这本书给关心中国的人看。更希望是我们这一辈和杜女士那一辈人,或者说是最后两代遭逢灾难,希望曾经承受的灾难到此为止,不要再延续下去。
愿世界和平,人间有彼此的信任和安定。
许倬云
2017年8月25日
我的后记:
2014年,父亲满九十岁,我回宁波为他庆生。记得那次离开时,父亲搂着我亲吻我的脸。我很怕看到父亲的眼泪,或者含泪的眼睛,快快地转过身避入黑暗。此后因照顾患阿兹海默症的母亲,我再未回去过。
2017年5月20日,我的父亲去世,而这一年正是中国大陆反右运动六十周年!父亲比我整整大三十岁,我是他的独生女儿。我知道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与我生活在一起,迫于环境,想爱我照顾我而不得。如果我们来生能再做父女,我唯一的希望是和他生活在一起,从小到老。
父亲去世不到半年,我的母亲也去了,终年九十岁。此前,她已患阿兹海默症三年多。2017年10月1日,她失去吞咽功能开始断食,十天之后去世,而10月1日和10日都是中国近代史的大日子。
自我出生后,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从小我和她睡一张床,一直睡到我结婚。我想起那遥远的冬夜,我发高烧,母亲带我去看病。她个子小,冬衣重,背上我就必须扶住栏杆才能站起来。我想起母亲当年是多么的美丽,那件白纱底蓝绒点儿的短衫那么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浑圆的肩头。想起她走在街上,那些追随的目光,那些赞美的叹息。想到靠近她时,她那独有的温暖和甜香。想起在我生命最重要时刻,她督促我做出的决定,那些决定改变了我的命运……。六十三年的共同生活!
一边为母亲布置灵堂,我一边跟她说话。“妈,今早他们把你送走了,你现在在哪儿呢?一定睡在冰冷的地方,你特别怕冷,一定冻坏了吧….。” “也许你在天上飘着呢,你看看,这些花都是花园里采回来的,这一瓶是隔壁邻居送的。你走的晚上,她们过来陪我。我跟她们说了你的一生。”
我总觉她还在家里,我会下意识地叫她出来吃饭。出门办事,我会突然想到该回家给妈做饭了…。母亲的去世令世界变得不真实了,一切都似乎很远。来往的人,喧闹的店铺,嬉笑的孩子,好像是在看无声影片。所有的人都活着,我妈妈却死了。
在母亲弹过的琴上,我放上一束白色的玫瑰。母亲病情发展严重时,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一天,她突然清晰地对我说:“我的欣在文工团都没演过主角…..”我条件反射地回应道:“我从来没在文工团啊……。”话音未落,我就意识到她在说她自己。母亲对声乐的爱仅次于对我的爱,不知道除了音乐,她还能干什么?可是她三十岁时,因受丈夫的牵连就鲜少有机会登台了,母亲因此而怨恨父亲。每次她表达怨恨时,我一定会和她顶嘴:“那也不全是我爸的错啊,是制度造成的。” 毕竟他们受过教育,知书达理。当一个社会反文化,反人性时,那是注定插翅难逃,注定要受难!但是无论怎样,妈妈,你在那个世界见到爸爸时,别再抱怨争吵,毕竟我还没有办法去劝解啊。
父亲平静地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三十年,临终前未受很多痛苦,也未给家人带来很多麻烦,人们说“天国没有坎坷”,是喜丧、善终。根据遗愿,他的遗体已于往生之日捐献给中国红十字会。父亲没有遗体告别,没有追悼会,没有墓地和骨灰,留下的只有照片,写给我的信和生平故事。
母亲生前忌讳谈生死,甚至忌讳圣诞花环。如今她去了,我猜她是要入土为安吧。我去绿山墓园为母亲挑选墓地,宇宙大爆炸理论模型的创始人物理学家伽莫夫就葬在那里。实地一看却太拥挤了。本镇的墓园在一片开阔地中,母亲的墓地能看到远山,前面葬的都是婴儿,旁边一棵红枫树。我对母亲说:“妈,你看前面的雪山和婴儿,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母亲生前,即使久病,我也喜欢抱她亲她,一直觉得母亲的气味很好闻。又想起小时候汗淋淋地跑回家,母亲会说:“臭熏熏的,滂汗臭啊!”她说的还是四川话。听母亲那么说,我不会辩驳。开始和母亲辩驳时,我已经13岁,但我的反叛期似乎延续到了老年。我们俩常常吵架,有时吵得翻天覆地。母亲变傻后,她不再跟我吵了,只是听着,温顺的像只小猫。回想起来,那情景真像是我在欺负母亲。我喜欢为母亲做这做那,尽力让她生活得舒适,但有时因压力又忍不住脾气。如今每每想到这些,心里就很难过,总是想如果那时能更耐心点,脾气不那么急躁就好了。
1979年,父亲来北京改正右派。在我们每周一次的会面中,他开始讲述被打成右派的经历。1995和2003年,他两次到访美国,住在我家时回忆了自己的一生。父亲的记忆力很好,回忆中的人有名有姓,有来历,也有去处,所述之事有时间地点,有细节。我全部将他的回忆录了音,整理成文字。这本书自2004年开始,写了十几年,本来已与大陆某个出版社签过出版合同,但因众所周知的原因无法在大陆出版。我的父母是看不到这本书了,而他们那一代的受难人已所剩无几。
2006年,我和父亲相聚北京。他对我说:“我老了,这次回北京是来拾自己的脚板印的。” 2014年,我满了一个甲子,也回北京去拾自己的板印。
我去了史家胡同、灯市口、珠市口大街、蓝靛厂、永定路、幸福村,所到之处皆物非人非。到幸福村时,北京少见的太阳已微微偏西。我边走边自问为什么要找幸福二村?不错,我在那里住的最长,从1958年到1969年。在那11年里,我从幼童长成少女,但那又是妈妈和我最痛苦的岁月。
人来人往,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最后碰到一老者,他说很久以前这里曾经驻过一个乐团,不过早就没有了。是的,那些红砖平房,平房之后的猪圈,平房之间的葡萄架,操场和大门,早已踪影全无。
暮色涌了上来,我边走边想自己的一生:小学五年级遭逢文化大革命,然后去种地,去做工,长大真不容易!文革十年后,我考上大学,两番出国留学,不惑之年终于定居北美。虽然此生受过不同的磨难,但也遇到过很多贵人。没有他们的帮助和眷顾,我不可能有今天,但其间若走错一步,我也不可能有今天。
我将自己视为幸存者,而非成功者。二十年来,我断断续续地写下幸存者的故事。犹如拾脚板印,这些故事虽不连贯,却是我这代人命运的缩影。如果不把它们写下来,犹如今人无法摹想玛雅人印加人的喜怒哀乐一样,历史就是苍白的,更有甚者,我们的后代还会被虚假的历史所愚弄。
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你我这样的芸芸众生,在自己所处的时代,想要生活下去,更好的生活下去,追求爱和梦想,走过各自的人生,经历相似或不相似的悲欢离合。许多前贤比我们感受更灵敏,眼光更锐利,思想更具前瞻性,他们深切体会这个世界的重重苦难,同时他们也深知未来依然有美好的东西值得追求。那些风物情感之美,文化艺术之美都值得去活,都值得去追求!
写作多年来,我得到很多朋友的鼓励和帮助。他们是:
曹凌志、陈晨、陈伟彦、陈裕焜、杜先菊、甘平、李赫男、李泽厚、林达(李晓琳)、林还、刘健、刘瑞琳、刘再复、吕丽岩、沈璞、王滨生、王瑞智、王笑梅、王振峰、魏永计、吴彬、吴道平、肖戴维、谢宝瑜、叶志江、殷才骅、於凤安、臧小林、周师道、周素子。
感谢远景出版公司的林劭璜编辑。
特别感谢许倬云先生为本书作序。
我还要感谢那些让我写出他们的故事的人们。
杜欣欣
2018,中国旧历年前
拙作的封面
部分内容
祝贺!
好像在你的文章里看到家在北京灯市口。我每次回国,住在灯市东口全国妇联住宅楼,出门就是空军干休所。总会想到这里曾经有一对美丽的母女出入。
谢谢。我有个朋友就是住在妇联住宅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