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雨雪霏霏》—反右运动的又一见证

2017年是大陆反右50周年,今年又是右派被发配劳改的半个世纪。3月里,我收到吴永良所著《雨雪霏霏》(香港五七出版公司,2009年增订本) ,此书记录了他打成右派之后的经历。在扉页上,吴叔叔题词:“八五零难友李显甲之女杜欣欣留念。”“850”是父亲所在劳改农场的代号,难友自然是被打成右派后的受难同仁。

吴叔叔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在《大公报》任记者时被打成右派。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该报社编辑部和经理部被划为右派的总计20人,约占两部人员十分之一强,其中8人于1958年3月25日被发配到黑龙江劳改,吴叔叔的记述就是从发配开始的。

朱启平,生于1915年。抗战前,他在北平燕京大学医学院读预科。其后投身1.29运动,到重庆后改读复旦大学新闻系。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大公报派遣他前往昆明采访到滇缅公路,后到美军太平洋舰队任随军记者。此后,重庆《大公报》上刊登过不少由他撰写的动人心弦的战地报道。 1945年9月2日,他亲历密苏里战舰上举行的日军向盟军的投降仪式,写成传颂一时的通讯报道《落日》,其后继续担任驻美记者。

萧离,1915年生人,抗战前是北大学生,抗战后一直活跃于抗日文化战线。1954年后,领导《大公报》记者部。

高汾,女,活跃于抗战时期的记者,三十年代末参加夏衍主持的桂林《救亡日报》,后转到重庆《新民报》。抗战胜利后任《大公报》驻南京记者站记者。

…..

 

在发配的火车上,与吴永良同车厢的,还有素不相识的三男一女:“其中一位老先生正和启平,高汾寒暄,看到我们几个过去,启平连忙介绍:‘这位是谢老谢和赓,国际问题专家,世界知识社的。’此老中等身材,方方正正的脸上戴着一副玳瑁边研究,头顶微谢,看上去五十岁光景。听到启平介绍,他操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不敢不敢,什么专家,右派份子嘛!’”谢和赓于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奉中共指令担任过抗日将领吉鸿昌将军的上尉秘书,并在国民党桂系军队中担任过机要秘书。后奉派去美国工作,1954年身份暴露,被美国当局拘留,后中方用朝鲜战争中的战俘交换回国。没想到,谢和赓回国后被划为右派,发配劳改。1967年2月,谢与妻子王莹(三十年代的知名电影演员,备受江青嫉妒。)被双双投入秦城监狱,关押八年,王莹死于狱中。

 

代号850的云山畜牧场分为“五栋房“和“七栋房”,吴叔叔被分到“五栋房。”我父亲比他晚到一个月,吴叔叔亦有记述:“4月份的一个傍晚,我们收工回到“五栋房”时,发现院子里坐着一群生面孔,还堆放着大堆行囊。这些人身穿军装,有绿色的有蓝色的,但个个神情呆滞,惶恐不安,不像军工。原来他们是部队里划的右派,从北京发配来的。”

我父亲在部队被打成右派,劳改后,他周围都是男性,而《雨雪霏霏》一书特别提到了流放于850农场的女右派, 大约23位女右派中:“最年轻的当时只有18岁。她们经历的困难超过男性难友。据陈瑞金回忆常看到一位女难友面向南方,双手端着饭碗,呆呆发愣。后来听说她怀胎七个月时,因被批判和强迫劳动早产。孩子未满三个月,就被迫离家到北大荒劳动改造了。”

 

吴叔叔的书再次证实了父亲所记述的修水利,伐木等艰苦劳动,严寒的天气,“凡沾点潮气的东西,都会冻得硬邦邦的。晚上我们在伙房外空场上吃粥,一大盆热粥,初吃时有点烫嘴,吃到最后盆底已经结冰了。”他详细地记述了饥饿,因饥饿劳累引起的浮肿“全体都已浮肿,无一例外,腿上一案就是一个大坑,不少人脸也肿,肿的像面包状,也是一按一个坑。我就是属于脸腿并肿的……。”“1959年初,由于饥饿,不断传来她们患浮肿的消息,特别是高汾面部浮肿尤其犯忌。转述者加上一句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即面部浮肿)’。

1960年夏季,“传出第一个流人(书中一律称劳改右派为流人)因饥饿致死的消息。这真是一颗重磅炸弹。一则因为是首例,再则,死去的是右派队无人不晓的名人—以唱青衣而享誉五栋房的唐老板,本名唐文彝。”

1960年10月中旬的一天,右派在劳改队长的监督下,冒雨在泥泞的地里收割大豆。14小时中,他们只吃了两个冰冷的窝头和一瓢同样冰冷的豆腐。天黑尽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们才收工,在泥泞的田间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住处后,时值半夜,仍有六七个人未归。吴叔叔回忆:“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一位室友叫醒,他压低声音说‘死了四个人!’…… 。尸体是在路上两处发现的,他们就倒在路旁……。四位伙伴的尸体被用薄木板钉成的棺材装起,抬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草草掩埋了。没有任何悼念活动,没有任何负责的生物向大家说半个字,四条人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四个伙伴中,三位的姓名我已经忘记了,因为原本不相识,有一位姓名一直记着的,他就是刘湖深兄……..。1960年底我返回北京后,他妹妹刘雪琛曾向我了解他去世的情况。据她说家属是在刘湖深死后一个多月才得到通知的。他们远在新加坡的年迈的父亲刘延陵先生—五四时代的著名诗人,得知噩耗以后,嘱咐女儿刘雪琛去祭奠。嘱咐她将遗体火化,把骨灰带回…….。”刘雪琛去了,但终究未能带回骨灰。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场大豆地里死了七个人,而那里监督劳动的正是对右派最坏的朱大队长。我父亲也提到过,刚到东北劳改时,除了劳动,还未受更多的侮辱,但一年之后那些稍有人性的监督者大多以右倾为名被换掉,换上来的人对右派都很严厉。不记得谁讲过这样一句话,坏制度使人恶或伪恶。从吴叔叔的叙述中,那个朱大队是个恶人,如果制度好一些,恶人至少不会毫无顾忌地作恶。

 

吴叔叔不愧为记者,他记述的细节让我印象更加深刻。比如死在回北京的火车上的张宣,“火车尚未入关,在到达大虎山车站之前,张宣就猝死在列车上铁路不准运送尸体,同车的右派李时恩下车,在大虎山守了两天遗体。张宣家属赶来,与铁路交涉无果,当地又没有殡葬业,只好买了一个特别大的柜子就地埋葬。”

父亲提到过的从不说话的杨泰泉,吴叔叔记述道:“徐文兰大姐招手要我过去,指着一个穿军装的人对我小声说:‘看到没有,他是一个哑巴。’我感到惊讶,难道一句话没讲过的人,会被打成右派?后来我听说,他叫杨泰泉,是四川大竹人,军委总参三部的,有人说他是英文翻译,又有人说他是法文翻译,既然是学外语的,又做翻译不可能是哑巴…….。赫起新当过他的班长,对他比较了解。他说:‘杨泰泉当然不是哑巴,他听力很好,反应敏捷。干活很卖力气,在班里抢着干活,肯帮助人。因为不开口说话,他也不会和人吵架。’他死于1960年初的一个夜里。“死前一天,他已经十分虚弱,但还是大家一起干活,直到当晚睡下,依然没有和谁说过一句话。”

《雨雪霏霏》中,受难人仍不脱文人本色,该书中配有手书的诗,素描,铅笔画和刻印。“五月初的一天,我与难友萧离被派去割条子,“树林深处,万绿丛中,杜鹃声声不断,叫得那么清脆,又那么婉转。令人感觉十分陌生。我对萧离谈了这种感觉。他沉吟一下说:‘山区辽阔,空旷,寂静,所以才使人产生这种感觉。当然,和人们的心情很有关系。自古以来有关杜鹃的诗歌很多,但人们的感受则有很大的差异。’我请他念几首。他边念边做些解释。他特别念了余靖的诗:‘一叫一春残,声声万古冤。’然后沉思片刻说,‘当然时代不同,二十世纪了,我想不该会再有万古沉冤吧。’”

大概十年前,在世的右派和他们的子女曾经要求当局做出赔偿,他们说不是为了金钱,就是希望人们和后世记住1949年后第一个打击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 如今的大陆媒体,反右和历次打击社会精英的政治运动一样,已成禁忌,而且在可见的未来不会被提起。我父亲去年去世,在世的右派寥寥无几,而且都已风烛残年。仅仅靠一次改正右派就能洗清,昭雪万古沉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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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于201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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