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没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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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流年
杜欣欣
世界的意义其实很简单,
各种解说却冗长纷繁,
无非是爱与被爱,
人和神却依旧没有学会—–爱默生
1.
当她第一次婚姻几乎完结的时候,林小异来到纽约。5年前,她怀了身孕,丈夫总说这里没人照顾她,要她回中国去生孩子。她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此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一想到再也没希望回到那座城市,小异就感到沮丧。现在她真的回来了,却好像在深夜被抛入海中。小异明知不奋力挣扎就可能没顶,却又是如此地无心无力。更多的时候,她无谓地希望那个初夏的城市未被染上年轻的鲜血,而长期处于恐惧之中的母亲不会因此而强迫她离开。如果她不离开,大概也不会有那些关于她丈夫的传言了。
然而,纽约总是纽约,贫穷孤单又沮丧的人总能找到免费的排解之处。周末时,小异常去下东城的一家珠子店。她紧握着冰冷的彩珠再散开,灰色情绪会短暂地转为彩虹。她静下心来穿着珠子,很快就成就一只手链,再将每颗珠子仔细地拆下,放入它们所属的珠盘。有时穿到一半,她就丢开了,好像放弃了那个家那个城市,而她所谓的职业生涯也因此断裂。满盈的珠子在珠盒中静候着自己的命运,那些终于被戴到某人的头颈或手腕上的,也许不久或被抛弃或被转送,即使跟着那个人生活下去,最终还是被忘掉了。当它在无意中出现时,穿珠人甚至想不起它的来历。
在纽约,小异这样过了三个月。她惊觉不能再如此生活时,理查从中国回来了。
理查原先在NYU念电影系,后来混到北京去了。那个“后来”使他成为小异宽泛意义上的同事,而那个“原先”又使小异成为他的校友。高个儿浅发的理查语速极快,一双清澈无邪的眼睛。那年他从Visual Arts 的freelance转去做Telecom的freelance ,三下两下就骗住了Sillycom。当时那个公司正想开拓中国市场,等它大把撒钱时,理查顺理成章地当了公司市场策略谋士的合同工。小异和理查第一次单独接触是在北海附近的一个餐馆,那里现在已被改造得痕迹了无。为什么会到那里去?小异仔细想了一阵,终于记起来,他们是去拜访一个对西方公司有生杀予夺权的衙门。因为理查的洋人相,坐堂的主官认真地听他说话,郑重其事地接过他提交的文本。然后,他们就出来了。
那个五月天不算热,理查穿着浅灰色的套装。他们走在槐阴下,一只“吊死鬼”正倒悬着。理查没看到,虫丝钩到了他的脸。他用手去抹,小异忍不住笑了,告诉他吊死鬼是儿时对那类虫子的爱称,男孩儿常用来恶搞女生。好像小异未必完全明白理查文本中所有的蝌蚪文,理查也不能体会吊死鬼的幽默。但这一切在中午时都不重要了,他们随意走进了那家餐馆。小异依稀记得,那家出的菜都是最粗浅的中国菜,也是最容易让理查接受和记住的菜。他们点了宫保鸡丁,酱爆肉,麻婆豆腐,理查还要了一瓶青岛啤酒,喝得热了,他脱去外套,开始形而上的谈话,小异也假装聪明地与他对谈。这种对谈后来持续到纽约下城,在进行过几次形而上的对谈之后,他又帮小异找到了一个形而上的地方打工。
小异第一天去上班,顺着百老汇大街向北,走过运河街,才看到Broome街牌。原来这条街紧靠着小意大利区。找到门口,她却楞住了,想象中的出版社应该有一个院子,至少有个单独的门牌,而欧文出版社只是这栋楼一个门洞呼叫机上的贴条。纸条旁除了一个同姓的心理诊所,还有若干其它住户。门铃旁一层的铁卷门正好打开,几个人搬运标有“李锦记”的纸箱,小卡车上写着繁体中文字,工人用广东话大声吆喝着。
按动呼叫器,门开了,小异顺着陡窄的楼梯,走到四楼。进门那间类似仓库,里面堆满了书稿和书。一个略秃顶的中年人走过来,自我介绍后,看了小异的学生证,就让她开始工作。也许是理查介绍的,他没看社安卡,小异松了一口气。
这一家出版社只有社长奥图,编辑和小异,安静得能看到空中的浮尘。定时打断浮尘的是奥图的小女儿和她的北欧保姆,每天下午出门散步前后,她们总会到这里停留。黑姑娘玛莎不定期地出现,好像是浮尘中一缕浅光。她是信使,每天清晨蹬上单车,这家那家取来小型包裹,再上城下城地穿梭于车河之中。她苗条结实,脸色总闪着光,她的未来好像也闪着光。小异自觉还无力去争取那样的未来,但这里总是个聊胜于无的去处。
2.
理查有时约小异去吃饭,有时到NYU来找小异。因为小异付不起AA制,她一般婉拒吃饭,但若他到NYU来,小异还是愿意同他在那些紫旗下走走。
理查比小异更熟悉NYU的校园。事实上,他就是在校园里长大的。他的父亲从上世纪70年代就在这里教希腊历史,据说还是大牌教授。他的母亲也是历史系教授,专精南亚史。在华盛顿广场的花坛旁聊天时,理查随手画着雅典街区图,点出拜伦曾经的居处。从他那里,小异知道了巴基斯坦的名字是硬造出来的:P —旁遮普,A—阿富汗,K—克什米尔,S—-信德,俾路支(T),而斯坦是乌尔都和波斯语的纯洁之地。小异默默地听着,常常想自己能告诉他什么?那些不健全的封闭教育?
理查从父母那里继承的不仅是希腊,不止于印度,还有他们破碎的婚姻。在他未成年时,父亲爱上一个希腊姑娘,后来真的移居走了。好像很多故事一样,在年轻女性的崇拜中,理查的父亲幸福地生活在自己最爱的地方,而留在纽约的母亲却怀恨了很多年。对于理查兄弟而言,当年父母离婚好似世界末日,至今他竭力避开那间父亲留下的,他们兄弟成长的公寓。
听到这里,小异决定告诉理查自己的一些事,父母因政治原因离婚,母亲一人带大了她们兄妹二人。毕竟他阅读广泛,很快就能把劳改营和古拉格群岛联系起来。边听,他边评论:“Well, 你们好像关在黑罐里的蟋蟀,看不到外边又出不去,只能互相撕咬。玻璃瓶还好些,还能看看外边。” “听起来,你们更像那种只有一个智能体共同行动的虫子,不过那也是一种生命形态。” 听到他的讥讽,小异有些恼了:“无论你怎么定义我过去的生活,但我turn out all right!不至于像你那样夸大个人悲剧。”他看了小异一眼说:“你确信你all right?你焦虑的眼睛早就给我答案。” “在纽约生活谁不焦虑?” 小异反问他。“你是绝望的焦虑。”小异看着那双看似天真却锐利的眼睛,一时无言。
“咳,如果我刚才说错了,你别介意,我不是那个意思。”理查清了清喉咙,打断了小异的思绪。“ 我在<<村声>>上看到下周末的免费电影<<天堂之日>>(Days of Heaven)。以前我看过,那是一部电影诗。我想你一定没看过,我们一起去看吧?”“我不知道,也许不行吧,我还有功课。”小异答,“没关系,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3.
地铁离站了,一个黑人对着车门狠狠地一击,另一个东方人险些滑倒。几个旁克打扮的孩子对着远去的车厢比中指做鬼脸。车内听不见他们的喊声,只见彩色的头发放荡不羁地飘动着,刺猬般地指向距离太远的天空。在隔离焦虑紧张的瞬间,一切突然静止了。之后,隧道壁在窗外飞速移动,却永远不肯退出。漠然逐渐成为明亮车厢中的主色调,隧道壁和车窗配合默契,对漠然中焦虑的面孔不加掩饰。
小异望着自己的脸–焦虑中的自由?自由中的焦虑?纽约是自由的,这里没人注意她,没有人在乎她,也无人束缚她,但那些她曾最想摆脱的,并以为是别人强加的束缚,却依然顽固地束缚着她。小异再次想起安妮的嘲笑“口头革命派”。
刚进家门,电话就响了。它固执地响着,响着。“是我。” 那边传来安妮的声音。“我今晚能去你那儿吗?”“ 嗯,过来吧。” 虽然安妮曾与小异同事,但在北京时并无私人交集。原公司还有若干被那个春夏之交改变命运的旁观者,他们都在纽约,但小异和安妮接近却有些不便明言之处。
那是刚到纽约不久,小异应约去见回公司总部述职的前上司,同去的还有安妮。当天深夜,西明的电话惊醒了小异。 “嗨,西明,安妮不在我这里。他们几个去跳舞了,大概还在舞场。” 小异记得为了聚会,安妮刚剪过头发。一起用餐时,小异俯身拾餐巾,看到一只男人的手放在安妮的腿上。安妮身边坐着小异的前上司。西明很焦虑。虽然小异不知道安妮此刻在何处,但她知道安妮此时最可能和谁在一起,但她不能说。后来发生的一切使小异息事宁人的想法落空。愤怒的西明将安妮的衣服涂上漆料,扯碎了她所有的首饰。从那天开始,安妮时不时会到小异这儿借宿。
天渐渐黑了,小异开始准备晚饭。厨房的塑料百叶窗半塌着,窗外正落雪。 “我们甚至遗失了暮色 ,而蓝色的夜落在世上。” 聂鲁达的诗句跳了出来,一只蟑螂正爬过窗台。
安妮进来时像只猫,无声无息。“你没事吧?” 小异问她,她耸耸肩。她又瘦了,眼睛里的火却更亮了。她吃得不多,吃得草率。小异常想她到底靠什么活着?而且还活得这么精力充沛?有时小异难免老调重弹:“你又要成仙了。” “我欲仙欲死,特别是晚上。” 她通常这样回答。小异笑了:“不要脸的丫头,洗碗去。”
洗过澡的安妮胸前裹着灰色的毛巾,披着湿漉漉的头发,那条毛巾下,球状的乳房隐隐波动。有这样一个说法,若女人的乳房盈手可握,那就是他的女人。在安妮的男人中,小异见过三个,西明,前上司,还有她的第N任男友边澈,这三个男人个头儿都差不多,气质略有不同。
据安妮说,她和西明的婚姻始于性友谊,小异对此将信将疑。小异眼中的西明比安妮显得年轻,好像一个阳光男孩儿,而她的前上司是西方长大的华人,猛然望去也是个干干净净的男生,接触多了,感觉他深谙公司政治,而安妮是公司中国女孩中的小精豆子,她和他的差异仅在于地位。边澈的个头虽不高,外形却相当粗犷,几无知识分子气质。1980年代初,他因一篇英语征文奖而获得奖学金。拿到学位后,他坐了三个月的海船回到中国大陆。在北京做了几年新闻后,边澈又回到纽约,在华尔街上班。边澈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也能吃的让人心疼。有次小异请边澈来吃饭,他似乎很久没吃过人做的饭了,一盘两盘三盘地吃下去。 两个多月前,小异看到他在中央公园里和黑人小孩踢足球,可是现在边澈已经不在了,肇祸的是身体里与他活力相配的癌细胞。
那颗躲在安妮琐骨阴影中的钻石好像捉狭的小鬼,突然刺了一下小异的眼睛。送她钻石的那个人,小异的前上司,当时已经离了婚,但他最终娶了一个比他更富有的东南亚女人。那个女人有着东南亚人常见的狮子鼻和灰暗的肤色,而安妮即便穿件普通白圆领衫,配条蓝紫色碎花裙也韵味十足。据说那个人送了一颗更大的钻石给新婚的妻子,而这颗小小的终结了安妮的婚姻。也罢,按照安妮的说法,她的婚姻本来就始于性友谊。
4.
“你要按摩吗?”安妮问。
“你累吗?不累,就帮我按按这里。”小异把脸埋进枕头,身体贴住床单。
安妮站在床边,开始推拿。
“哎哟,你轻点儿。”
“就得让你疼。”
安妮个头不大,劲头儿却惊人。
“哎,你跟那个理查怎么样了?” 安妮问道。
“没怎么样。”
“这是纽约!还这么古板啊。”
“我觉得我挺开放的,当然不能跟你比。哎哟,手下留情。”小异叫了起来。
“看你这么慎重,好像要嫁给他似的。你总不至于混淆以身相许和托付终身吧?”
“坏丫头,说什么呢?”
“我可不坏,只是比你正常,本能地享受着性生活。”
“除非堕落到某种地步,我才能本能地享受。 ”
“我这么努力地给你按摩,你还攻击我!”安妮笑道。
“那是打引号的,如果我自己能放松,还让你按摩?”
“你挺无趣的,是那个性之趣。把你那成功上进之路丢一边去吧。”
“我没想到过成功,我只想到生存和责任。”小异回道。
“不就是养你女儿吗?你早有了学位,就缺个绿卡。其实你那个婚姻早晚不保,离了婚,嫁给他不就得了。你可以主动一点嘛,难道还要我教你?”安妮又说。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绝不会为绿卡去结婚,那么做是蒙恩,我还不起。为了绿卡去离婚,以后见到孩子和他,我说起话来就不硬气了。”
“我不是让你只为绿卡去结婚或离婚,再说难道婚姻只讲对得起对不起?不跟你说了,你中毒太深。这类事总扯到道德上,好像你妈那种老太太。”
老太太?还是骨灰级的理想主义者?显然,那个小异成长的克己复礼,生活要有目标,自我否定的时代已不复存在了,在不显著的工业革命里,安妮走入物质时代,而小异不自觉地从革命时代进入了后物质时代,只是眼下还没有支撑后物质时代的物质。在小异经过的那场轰轰裂烈的革命之后,安妮他们进行了一场安静的革命,那个革命并非某人发动,十年不到居然就划出两代人。
和往常一样,安妮睡得很快,睡得极静。小异不知道安妮和别人睡时是不是这样,但她真是个好睡伴!她睡的时候还能将自己缩至最小,与她分享一张单人床,居然还有空间。小异想起了女儿,她也睡得极静,好像睡在遗世独立的村庄里。
5.
日子尽管迟滞,也还是捱到另一个周末。小异正想到对街的越南店买个皮卷当早中饭,就听楼下有人喊她。打开临街的窗子一看,原来是大关。他是安妮的朋友的朋友,长得人高马大。小异和安妮搬家,他都来帮过忙。
大关说:“我刚在附近办事,能上来喝杯水吗?”小异起身走到楼下,开门放他进来。“你这一层怎么黑洞洞的?”“他们打工回来晚,到现在还没起来。”小异边回答,边带他上楼。
小异的这间房子原先是餐室,细长狭窄,却开着一扇大窗。对内只设拉门,拉门外是一间不用厨房。小异倒水,大关无所事事的坐在那里。
“呵,这里挺热的。”大关说着就脱下外衣。他穿了一件很白的衬衣,上面一点褶皱都没有。以前小异在路上碰到他,他总是刚干完或正要去干体力活的样子。大关给人的印象是个粗人,但据他自己说毕业于广播学院,后来进了电视台。来纽约不久因布什保护令就不再读书,专事打工了。他从不违言自己靠力气谋生,也对这片土地上的机会抱着宗教般的信仰,而他所说的那些机会有登上海船去阿拉加打鱼,在圣诞节时奔走街头卖卡片,在中国城开按摩院,多是五花八门的奇特活路。纽约大隐之人不少,历来见怪不怪。不仅在初次见面,即使是在若干次见面时,人们都约定俗成地既不问来处和去处,也不问现状。
小异在等着大关离开,但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小异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并开始翻找零食。大关坐在那里喝着吃着,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开始谈他自己,谈他在北京的儿子。小异抬头看看他,觉得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那东西她曾经看到过,当时她接住大关的一句北京胡同土语。大关喃喃地说着,窗外太阳很亮,小异想像着夏天的合欢树羽毛形的绿叶在微风中颤动。
小异盘算着,倒过这杯水就要想法让他走了。她去倒第四杯水。大关突然起身,从后面抱住了小异,“放开我,我要报警了!”小异尽力挣脱着。混乱中,他已经把她放到了床上,“我喜欢你,你让我…..”他在上面喘着粗气,那气味让小异非常厌恶。小异拼死抵抗着,他显然没料到她居然有那么大的气力。他突然腾出一只手朝小异的脸上压了过来。小异本能地以为他要捂她的嘴。她正要腾出手去档,却见那只手不断地在自己眼前画着圈,似乎是在施展什么魔法。在吃惊的同时,小异也看出他自欺欺人的软弱。小异大叫起来,高分贝叫声惊住了大关,小异顺势猛推他,她圈起双膝抵住了他的裆口。他放弃了。小异跳起来,抓起桌上的剪刀。楼下传来人声。
大关跌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抽泣声越来越大:“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女人了,求你别报警。”“你赶快从这里滚出去,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女人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女人了。”那声音好像还留在屋子里。小异突然感到眩晕,昏沉沉地躺在地板上。不知躺了多久,电话铃响起。“是我,好吧,理查,晚上见。”
6.
“《天堂之日》是1978年拍的,主演是理查德. 基尔,导演是特兰斯马利克,这是他拍过的最棒的一部。” 理查介绍着。“1978年”在小异的心里过了一下,那年高考她上了大学,好像很远了。几个人过来和理查打招呼,其中的一两个是见过的,多是喜欢搞怪的自由派,比如在自己屋里吊个小型炸弹什么的。另外几个不认识小异,有个汉子大大咧咧地握住小异的手,转头对理查道:“原来这就是你的小野洋子。” 小野洋子,做列侬的梦?理查觉察出小异的不快,把那人拉开了。
钢厂,通红的铁水炉,麦客,起伏的丘陵。稻草人,广渺的大地…….。德克萨斯的原野迭印出大洋彼岸另一国度的东北区域。麦收再现,收割机惊飞了燕雀,驱赶着火鸡,镰刀下奔逃的田鼠,小异知道那些田鼠决不少于燕雀。
麦穗,在风中狂舞的麦穗,燃烧的麦穗,好像火焰般燃烧的麦穗。被麦秸磨破的手,跟随收割机奔跑的人……..小异突然感到腹部发紧,头冒虚汗,胃里开始翻腾。终于无法忍受,她小声道着:“对不起”,捂着嘴向外跑,无力顾及邻座的愕然和不快。
在洗手间里,小异吐了出来,周身淌着冷汗坐在地上。当她走出洗手间,理查正站在外边:“你不舒服吗?”“我不能再看了,我要回家。”“我送你走。”
冷风扑面,寒雾迷漫,雪落在以前它们落过的地方,脚下的地铁列车如飓风吹过。在冒着热气的路面上,流浪汉正铺开纸箱准备就寝。小异搓搓手,把手放进口袋。理查看到了,脱下手套,递给她。“我不习惯戴手套。”小异低声说。他没说话,他给小异戴上一只手套,自己戴上另一只。他拿过小异的右手放进自己的左手套,再把两只手插入大衣口袋里。他的手的热度传过来,小异打了一个寒颤,丈夫也这样做过,那又是多少年以前?
“我看你脸色很不好,先到我那里喝杯茶吧。”理查提议。他们走过几个街口,走进一栋公寓楼。小异以前来过理查的公寓,印象最深的是一幅天鹅之死的黑白照片。最初她以为是买来的,后来才知那是他的第N个前女友,那时她在林肯中心跳芭蕾舞。
理查安顿她坐下,又拿来两条毯子。“喝红茶好吗?再加点奶和糖。”理查从厨房探头问道,小异点点头,裹紧了毯子。理查端上茶,又拿来纸筒牛奶和糖罐,再翻出一些曲奇饼干。小异的眼睛沙得疼。他看到了,递过纸巾:“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那个电影?”
窗外路灯下,雪片飞舞犹如素蝶。
“我和哥哥坐着火车驶向田野,好像《天堂之日》中的比尔和艾贝,那一年我十五岁。”小异轻声说着。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在并不漫长的时间里,当人们累得唱不出来的时候,麦子悠然成熟。
“在那个麦收的夏天,麦芒和阳光刺在我们的皮肤上,但刺痛很快退去,因为我们年轻。我们用黑土护住磨破的手掌,用青草为割破的手指止血,好像那些都是临盆时必然的阵痛,而我们都是革命孕育的新生儿。”
哥哥从炎热的风中走来,他修长结实。在暂时宁静的午间,他跨进收割机。机舱里纠结的叶穗阻挡了金色的河流,他挥舞着双臂,打散纠结,当那方蓝天终于从疏浚中露出时,他的汗水好像脱落的麦粒。
“哥哥并没有听到开工的铃声,虽然轰鸣声嘎然而止,可那些麦粒里已经混合了他的血肉。我听说他被拖出来时的第一声喊是:“‘我的手呢?”
“是你的腿!”谁在那里,道出了青春的残酷,
理查走过来,抱住小异颤抖的身体。外面刮起了风,天色渐明。那些在岁月中老去的人们可曾见过燃烧的麦穗,像火焰般燃烧的麦田?
7.
理查醒来,看到小异背对着他,缩成一团。她睡得极静,静得好像不再呼吸。他轻轻起身,穿上跑鞋,打开街门。周末的曼哈顿还在睡,理查跳下台阶,向街口跑去。他一边跑,一边想着小异。他想起以前在校园里看到小异独自走过,神态好像小学生回家,一肚子的心事,遇见同伴呼叫,她亦不理,他笑了。跑出街口,他闻到熟悉的咖啡香。母亲都是自己磨咖啡,清晨的家就是那个味道。虽然母亲住得不远,但他不怎么去,他讨厌那个亨利叔叔。父亲,那个他心目中的曾经的英雄又远在希腊。在对父母爱恨交织的情感里,还有羡与嫉。这个早晨他的心情特别好,那不仅是昨晚发生的一切。他从来不缺女伴,但和小异的交往使他终于觉得自己多少能和父母平起平坐了。他的父母参加过反越战示威,而那个来自中国的女人参加过红卫兵。以前理查觉得小异美,而且越沮丧越美,但从未意识到,她身后隐现那个国家的惨痛悲剧令她绝美。昨晚他看到了那绝美的一幕。
小异醒来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她坐起来看看周围,又缩进毯子里。台灯,《天鹅之死》的黑白照片,昨天晚上它们都在看着:他抱她走到床边,为她擦去眼泪,盖上毯子。他的手触着她的脸,她的唇,他的唇迎了上来,年轻的呼吸里弥漫着雄性的力量。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她突然感到羞愧,他是那么年轻,而自己已开始衰老。她不由自主地蒙住了脸。“你的皮肤像丝一样光洁,你完全不必害羞。”他轻声说着,等待着小异的同意。那个时候她的身体背叛了她,顺理成章得让她无法分清性和爱。
理查的床单出奇的洁净,好像是在严厉的寄宿学校。卧室的一些角落躺着他的童年,一只旧风筝,一把旧吉他。厨房的窗子已经打开过了,风吹走了睡眠的陈迹。小异打开收音机,里面传出《爱的故事》:
We were both young when I first saw you
I close my eyes
And the flashback starts
I am standing there on
On a balcony in summer air…….
小异站在那里听着,被那个孩子气的故事感动。那个孩子或许不知道他是爱上了小异,还是爱上了小异的往事,而小异知道至少现在的自己回到了纯真年代。
日长如小年。
………
一年后,小异获得了一份新工作,即将离开纽约。理查对她说:“我知道在你眼里,我虽然知道希腊印度,却无力量或智力真正懂得你的苦难。我知道你绝不想蒙恩,但如果你需要我,我都会帮助你。”
过了很多年,小异在喜马拉雅山南麓。她收到安妮的信:“理查和我终于有了一个小女孩儿,我们叫她安吉尔,祝福我们的安吉尔吧。”当小异写下:“来自圣山的祝福”时,牛群默默地靠过来,慢慢地围住她,宛如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