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21日，日全食”，”从太平洋到大西洋，掠过美国全境”，”前一次是1918年，天文奇观…..”。8月21日的日全食已被谈论很久了。但今春以来父丧母病，我并未特别在意。
前几天，我与年轻的朋友清偶然提起日食，却不想有了搭车前去观看的机会。 当地图书馆免费发放眼镜，每天两次，每次发放30副，每人一次可以领取4副。我连续两天提前1个多小时去图书馆，但前面已经排了足够拿走30副眼镜的人，而订购的日食眼镜直到18日还收到。科州能看到90-95%的日食。在家弄个报纸戳几个窟窿也一样看。本人不是发烧友，反正是”亏”，也就没必要那么求全了。没想到日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眼镜到了。一共五副，正好同去的一人一副。怀俄明和内布拉斯加州为最近的观日食的去处，两者都需驾车三个小时，但内州天气预报多云。我建议凌晨出发，但朋友担心堵车，决定8月20日晚动身出发，前往怀俄明Glendo州立公园。
朋友的车是八人座，坐了七个人。清的丈夫华驾车，清的女儿小棉袄女6岁，说话带奶音，天真甜美，咧着嘴总在笑，哦，原来牙仙刚刚光顾了。小姑娘坐在驾驶座后垫高的座位上，一会儿自己就用毯子搭了顶小帐篷，钻了进去。她的哥哥小棉裤喜欢下棋打网球，半年不见，长了近一头。他和他的两个同学坐在后座，十岁的男孩子们一路说笑，但又很有规矩，爸妈一说不要大声，他们的声音就小了。清和华是中国大陆最好的学校毕业，但毫无傲气非常体贴人。清怕孩子太吵了，让我坐副驾驶。
怀州的面积为全美第十大，但人口最少，其人口密度为美国本土最低。州府夏安距离科州边界只有7英里，而怀州五十万人口主要集中于此。往常从科州进怀州后，车流剧减，时不时地还会成为路上行驶的唯一车辆。今晚虽不拥堵，但也是极为罕见的川流不息。黑夜里，我们离开25号州际公路，驶入Glendo公园。沿途经过几处露营地，大概行驶了四英里后，感觉已经是最后一个露营地了。虽然入口挂了全满的牌子，但看到停车场依然空着，我们就停了下来。
星河密布，从南天穿越整个夜空。十多年前，我在大学工作时，曾与几个大学生进山观星。高原的凌晨很冷，几个孩子把从学校借来的望远镜卸下车，安装调整好，就冷得搓手。从望远镜里看到带环的土星，黎明时升起的金星，如果没记错的话，还记得木星的一颗卫星好像头上顶了一只小鬏，那激动是看电影和图片体会不到的。后来组织观星的年轻人毕业了，在本地就职，那小城也没什么好工作，又生了两个孩子，活得不容易。自他毕业后，再也没人张罗着去看星星了。
这里完全没有光害，可是我天亮就醒，不敢贪晚多看。回到车里，放下座椅背，孩子们已经睡熟，背后的清好像还醒着。上一次在车里过夜还是1985年和几个台湾同学从布法罗驱车去佛罗里达，此后再没有过。这个晚上能睡着吗？睡不好可能毁了整个白天。 唉，也不是年轻人了，为了看天象还这么疯啊。想着，担心着，慢慢也睡着了。这一晚虽睡得不算好，但能睡着已经知足。
天蒙蒙亮，起身出车，这里除了松树，并没有其他树种，怀州最有名的就是位于西北的黄石公园，但该州东部气候干燥，颇似科州西南的高原沙漠，不同的是气温却更低。哦，原来这露营地就叫Ponderosa（黄松），而这种松树就遍布园区。这里停车位很大，每个车位都配有野餐桌椅。车位里停的大多是房车，车牌有佛吉尼亚，宾州，最多的还是科州。我自然不会放过营地北缘的”双月步道”， 沿着步道，可以俯瞰悬崖之下的Glendo 水库。水库的东面建有水坝，坝下一条绿河弯曲向东，流向内布拉斯卡州的农田。
步道上风很大，松涛阵阵，但稍微离开湖缘峭壁，风入松林，看着不密的松树，却能静静地将狂风全部收入囊中。这里，清晨依然宁静。早起的人已在架设望远镜和拍摄支架了。有个男人正在架望远镜。那可是个大家伙，下面有一个电池，可以转动。他说昨晚对着北方开始拍星星。透过望远镜，我清楚地看到耀斑。这人显然是天文发烧友，此次特意从俄克拉荷马州州过来，他还在墨西哥看过日全食。去年8月，他就订下露营位了，据说那时该地的露营位就因日全食订满了。 一对老年人裹着毯子，坐在树下看书，老人告诉我，水库的那边小城有日全食节，很热闹。一辆巨大的房车前搭着凉棚，摆了望远镜插了装饰旗。房车主人白须银发，戴一顶牛仔帽。他说从宾州过来，驾车三天，到科州与老友会合后再一起过来。人生的幸福是无忧无虑的童年和自由自在的老年。
走完步道，我拿着马扎，坐在树荫下读《一百年漂泊–台湾的故事》。这本书是台湾作家杨渡以其父的一生为主线，记录从唐山过台湾的家族史，详述1960-2010年代台湾社会变迁。那亚热带的乡间，不可知的自然和命运，拜着若干神，也有被神灵附体的外公，二二八之后的白色恐怖，因读书会而获罪而不知去向的男女青年，在台湾60-80年代急剧工业化中挣扎的小人物—作者的父母，色彩多元的民间社会……，这是我最喜欢读的那类书。杨渡也是诗人，我对此书的唯一失望是语言表述，感觉诗人北岛在这方面能力更强一些，或许是诗意表达不那么需要连贯？或许就语言表达而言，诗之精华也只有瞬间，好像日全食？ 正读着，清带着小棉袄给我送来草莓和黑莓。我拿了一只草莓，清说：“这盘都是给你的。” 场地上，杰西带着孩子们在打排球。
上午10点24分，初亏开始（英文称first contact） 。孩子们还在打排球，对面卡车箱上坐着的人已在看了。 阳光仍然强烈，与全日时无二致。我戴上日食眼镜，仔细看才看到太阳右上角那点儿残缺。 月影逐渐吞食太阳，半日时，太阳红色依然，只有通过望远镜才会与半月混淆。天空变成深沉的蓝色，好像高原的那种天色，周遭并未变暗。12点一刻左右，月亮与太阳第二次接触（second contact） ，此时太阳被遮挡得只剩左旋一弯，也就是NASA图片中的第6或7位置。周遭明显变暗变冷，似乎突然进入一条幽暗的隧道。这暗也不像多云天气。那种天气像盖了一床被子，厚重呆滞，但不冷。清冽的空气，暗淡却又明晰的山坡，松树和草，感觉怪异。
NASA图片
我感觉从初亏到半日似乎走了很长时间，而从second contact到全食，月亮似乎走得快了（我知道感觉不是科学啊）。太阳仿佛瞬间就变为一颗黑色的球体，但黑球周围环绕着日冕，看上好像一个毛边的孔洞。那日冕之光非常狂暴，拼力地燃烧挣脱，似乎极不甘心被另一星球遮挡。平时因无法直视太阳，理所当然地觉得那就是一团光，甚至觉得那是一团安静的光，但此时才体会到太阳的狂暴。地平线上一抹红晕，观看的人都变作黎明或黄昏中的剪影。
两分多钟的黑暗之后，天空又亮起来了。日食生光，周围的人已经准备离开了。人类是比较实用的，一过食甚，立刻回到现实之中–堵车。我们收拾好垃圾，日光又漏入松林。开上州立公园的小路，在距离25号公里一英里处，车子再也走不动了。在烤人的日头下，等了一阵，有人跑过来说大概要等4-6小时，大伙商量之后决定走小路。所谓的小路都是土路，有些还是搓板路。路上没有无线信号，后座上的小棉裤和大人一样，时不时地问，”这条路对吗？” 我笑说：”这孩子真够操心的。”华说：”没办法，他是老大。”
地图上看hartville是个小镇 ，临近了，看到牌子上写着本地人口62，海拔4500英尺，期盼的无线信号自然也没有了。又想起二十年前在黄石公园附近开车，经过的村镇都有类似标着本地人口的牌子，仿佛在炫耀本地人口少，我从人口众多地方来，经常会担心他们寂寞。
在飞扬的尘土中经过极少的牧场，看到有数的牛群，也见若干收获的干草，不过那些干草卷并未裹上塑料布，看来都是当地人过冬自用的。 怀州的多数土地都荒着，这荒野还可以喂养多少人啊。怀州的牧场都是肉牛，人口少的没法养奶牛。平时这样的土路极少有车，今天却不时碰到挂着科州牌子的车。大概都是日食观后被拥堵逼上土路的。
虽然之前媒体一直在说有关公路上会大堵车，并用”六个野马队足球决赛”来形容的车流规模，我也估计到了去时容易回时难，但还是估计不足。我们躲过了最堵的那一段，但最终还是没法逃离25号公路。本来3个小时的路，我们开了近10小时！后来科州媒体报道，观日食影响了12小时的交通。
那年去复活节岛，在Ahu Akivi 石像前的草地上 听说2010年7月11日，2千多人就在此地观看日全食。那次日全食始自汤加东南700公里的海洋，历经库克岛，法属波利尼西亚等，于复活节岛当地时间12点45分到达食甚。它在南太平洋划过11000公里，终结于南美之南端。从食既（可参见NASA图片第8位置）至生光的4分41秒中，太阳失辉，黑昼袭来，南天星河突显灿烂。那次天象是1400多年来复活节岛的首次日全食，吸引了全球各地4千人。古往今来，无论是不同的动物和人种，还是文明都对天体运行充满永恒的好奇。Ahu Akivi摩艾的神态与斯芬克斯像类似，似乎都蕴含着对宇宙奥秘的沉思，而古代石像和现代人聚集一处，又赋有何等哲思诗意。想想看，复活节岛居民4千，平时每日飞来乘客大约400名，观看日食者必得费尽心思才能如愿，不过这样的机会人生难遇。
这一路都是华驾车！非常感谢华和清，让我第一次亲身经历了日全食！我的心情也随之清朗了许多，也许人生之种种不幸和不快类似日全食时那黑暗的几分钟吧。
本文中小朋友观日食的图片均为清拍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