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溪步道

我住的地方周边有很多步道。一提步道,人们常以为是山中的步行小道,其实当地的多数步道是城镇建设之初有意留存的野趣。距离我家最近的煤溪步道沿着同名的溪流,穿过开阔地或树林,也经过住家社区和球场。遇到繁忙的高速公路,它还会通过地道穿越到另一个小城去。

煤溪的意思就是煤矿之溪,一个很不浪漫的名字。根据小城图书馆的口述历史,早年定居城里的都是矿工,他们来自爱尔兰,意大利,波兰,墨西哥人和中国。最早的那份口述历史记录于1960年代,好像是当地高中生做的Project,显然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某个R或者S因键盘磨损而固定地模糊。那时19世纪的人还活着,他们回忆早年意大利人被歧视,在老城建房子不供应自来水。黑人,墨西哥人和中国人更是等外之人,干的是最累的活,拿的钱却最少,还要为了保住工作贿赂工头。矿工们拿到工资就去喝酒,老城里最好的意大利餐馆就是矿工后代开的,于今已是祖孙三代了。

煤溪步道可以向东,向西,向北去。向北可步行至社区中心,在那里喝杯咖啡,看看布告栏,再看看泳池里戏水的孩童。从社区中心继续向北走,走到竖琴湖和大卫森高地。站在那片高地上,博德郡最美的一景烙铁山就在眼前。这山宛如一座盆景,但并非中国江南庭院盆景的纤细扭曲,在灼人的阳光下,它如同青铜器渗出金属般的光泽(大学同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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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深蓝,阳光灿烂,在这特别明朗的色彩中,空气,水分,甚至花香却都是淡淡的,这一浓一淡成就了高原的色彩。高原的历史色彩犹如它的自然色彩,了然的让我这个东方人感到有些乏味。在那些故事里,若非印第安Arapahoe部落,就与矿藏有关。以印第安人部落命名的地名还有几分神秘和美丽,而与矿业有关的虽也具有历史意义,却都不美,比如这座烙铁山该称盆景山,而我宁愿把煤溪叫作”梅溪”。

煤溪步道旁的野草一岁一枯荣,但因西部普遍缺水,它们极少像新英格兰那样绿意汹涌。不同的季节,步道旁开着不同花儿。我知道哪一家种了紫荆,那紫红色的小花会爬到树干上去,开的也久,或许是另一种能量守恒吧。哪家有一棵山茱萸,春来白花,深秋猩红,那棵树的背后还有一棵红枫和一棵白桦。

不同的时候,煤溪步道上行走着不同的人和他们的狗。某棵小树上有时会挂着招领的衣物,交通灯杆上常有附近居民放置的秽物袋。松鼠野兔和鸟是步道上的常客,雨后松软的草地更引来知更鸟无数。每次看到知更鸟叼着蚯蚓,我就想这虫的英文名字”earthworm”。英文的昆虫名有点儿好玩,比如蝴蝶是–butterfly,dragonfly –蜻蜓,苍蝇就干脆称”飞”了。土狼出没时,步道上就会竖起一块牌子:”请抱起小宠物。”土狼会攻击小型宠物,却不吃兔子。当地的野兔因缺少天敌而子孙无穷。早年,我对兔子怀有浪漫情怀。但当门前草地被啃成斑秃,当它们无惧自制的大蒜辣椒驱逐剂时,我倒希望当地多几只狐狸或老鹰。

从春走到冬,再走到春。走路时,我常想母亲的病。她患失忆症快四年了,从不会开门锁,忘记吃饭,到起居诸事需要帮助。钢琴,她也不弹了。在我不断地催促下,她只能弹最简单的曲目《致爱丽丝》,但弹的了无乐感,节奏也不对。母亲还认识我,但忘记了怎么做最简单的事。她的话少了很多,但恐惧的妄想依在。有时她似乎正常了,但一正常,就又开始说我不愿意听的话,而我每次听到又像中邪似地会做出激烈反应。不知有多少次,为了控制自己,我冲出家门在煤溪步道上寻求宁静。

步道的一段紧贴着我们社区,走过这一段,就会经过很多人家的后院。一些人家的狗就待在后院,篱笆高的,那狗透过木栏缝隙隐约见。即便如此,当行人经过,大多数的狗会激动地大叫或者猛地窜过来,吓我一跳。这一家的后院不大,只象征性地围了稀疏的篱笆。只要天气好,总有一条黄狗安静地晒太阳或乘阴凉。它有些年纪了,虽然老狗大多极少激动,但像它这么干净的却不多。每次看到它,我总会打个招呼:”嘿,狗狗。今天天气好啊。” 听到招呼,它或者老神在在地望我一眼,或者迎上来,却不抬头看我。一天,我看到一个老人站在篱笆外拍它,我也走了过去。它抬头看看我,眼睛里都是悲伤。我忍不住对它说:”你是一只好狗,对谁都那么和善,可怎么看家护院啊?”

去秋以来一直旱着,这天终于下雨,步道旁一片金黄粉红纯白。我走在细雨中,边走边听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路过那家后院时想起好久没看到那只老狗了,不禁向那边望去。突然看到木栏上贴了一张照片,旁边还有一袋狗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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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一看,原来是讣告,讣告上的那只狗正当少年时。它戴着一条蓝花巾,趴在地上,舌头顽皮地伸出来,年轻的它竟是这般的活泼!照片下写着:”极大地感谢各位在过去十二年里花时间来看我。你们丰富了我的生活。我总是愿意你们从旁边经过,挠挠我,拍拍我,对我笑笑,给我好吃的。对我,你们的美言永远是无价之宝。请留驻良善,经常微笑,充实地生活。很多的爱!杜克(2005年4月18日—2017年3月22日)” 哦,原来老狗名叫杜克。

算算时间,它走的那天,我家的黄水仙刚刚开放。

后来的几天,杜克的讣告还在,那袋写着”款待我!”的狗饼干时多时少,显然是有人取走又有人添加。昨天下午,我远远地看到一个男人,一黄一白两只狗站在那里。或许那男人告诉他的狗狗杜克去了哪里?或许取走一块狗饼干?

那男人带着狗狗离开了,走的很快,真想追上去聊聊杜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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