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出校园,沿百老汇大街向南,就是Baseline 路。拐进去,才想起马克· 瑞夫妇原来就住在这条街上。
马克·瑞是UCB的物理教授,研究超新星的。我家认识的理科学者大多是通过某同学,但这一个却不是。1987还是88年,瑞太太辛迪随丈夫来北京,马克到北大,她到我们学院开经济法讲座,我担任翻译。离开时,她送我一瓶雅顿香水,那大概是我拥有的第一瓶有牌子的香水。辛迪回国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我再次来美后,诸事繁乱,谋生不易,联系就中断了。我只记得她的名字,她丈夫在UCB,搬到科州很多年后,才试着和她联系。辛迪邀我去,那天谈得晚了,她带我到客房就寝。这才知道她这间客房住过若干中国学人,其中包括方励之老师。那时辛迪换了肾(是她女儿捐的),做了人工骨盆,走路需要拐杖,但还是那么愤世嫉俗。大概是律师出身吧,她很投入当地政治,而且很瞧不起希拉里。虽然个性很强,但她很崇拜丈夫。她多次提起马克的学术成就,提起时也顺便提起他的各种荣誉。马克在旁边听了,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得到了比我应得的多多了。”那次重聚后,我再未见过他们夫妇。2014年在新西兰,随友人去探访一对夫妻—比尔和萍。他们的小农场位于北岛通公路的最北端,除了粮食和电讯,其他生活必需品都是自给自足。没想到比尔竟然与马克·瑞夫妇相熟。通过他,我才知道辛迪已去世好几年了,马克离开UCB,转到加大伯克利分校。不禁感叹:“世界真小。”
街道上很静,郁金香花瓣散落了,那些没散的颜色也败了。罂粟,鸢尾开的好,芍药含苞欲放。这里不常见牡丹,不过反正我也不喜欢牡丹,那花端庄得有点儿傻。谁家的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此地天气比较严酷,藤叶也是严酷的灰绿色。车子慢慢地行驶着,时见避让行人的标记。驶过一个路口,突然看到“墓地”的路标。这是不是埋葬乔治· 伽莫夫(George Gamow)的墓园呢?
前年冬天,某同学说起伽莫夫曾在UCB任教,墓地就在博德,我这才知道这个非凡的人物。伽莫夫生于乌克兰,从列宁格勒大学毕业后,曾在德国哥廷根大学、丹麦哥本哈根大学尼尔斯 玻尔研究所和英国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做研究,师从著名物理学家玻尔和卢瑟福。1931年,伽莫夫被召回苏联,随后被任命为列宁格勒科学院首席研究员,并在列宁格勒大学任物理教授。虽然苏联当局给了他很高的社会地位,但他感到富于想象力的天性被压制,不自由。1933年趁出国开会的机会,伽莫夫离开了苏联。
早年,伽莫夫主要研究核物理学,对该学科有重要贡献。后来他开始研究宇宙学和天体物理学,将核物理学用于解决恒星演化问题。他曾提出超新星的中微子理论,红巨星的壳模型。1948年,伽莫夫与学生发展了大爆炸宇宙模型。该模型认为宇宙初始于高温高密的原始物质,温度超过几十亿度。随着宇宙膨胀,温度逐渐下降,形成了现在的星系等天体。伽莫夫在理论上计算了大爆炸留下绝对温度5开的余辉,也就是预言了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存在。那是他研究的高峰时期。1964年美国贝尔实验室的无线电工程师阿诺·彭齐亚斯和罗伯特·威尔逊偶然发现了这个辐射,从此宇宙大爆炸模型才汇入科学的主流。1978年 彭齐亚斯和威尔逊因此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奖金。 伽莫夫本应分享这一荣誉,可惜他已去世十年。后来,乔治·斯穆特和约翰·马瑟又借助1989年发射的宇宙背景探测器测量到微波背景的涨落,后者被解释为宇宙一切结构的起源,他们因此获得2006年诺贝尔物理奖。
1956年,伽莫夫开始在UCB任教,后来大学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座建筑“Gamow Tower”。在此任教时,他的研究已转向分子生物学。他对DNA编码有贡献,他的研究甚至启发了克里克和华特森。除此以外,伽莫夫还出版了18部科幻和科普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物理世界奇遇记》。
在那个寒冷的周末,我们来博德寻找伽莫夫的墓地。到超市询问,碰巧有人知道墓园所在。但那人说墓园没有标图,要自己去找。对着事先打印好的照片,我们寻找刻有伽莫夫名字的石凳,石凳附近有一棵大松树,还有一只石花瓶。
墓园里都是大松树,哪棵是呢?放眼一看,就看到了好几个石凳。上上下下,东西南北,最后总算找到。那天风很大,天很冷,照片里的人都缩手缩脚,鼻头冻得通红。
只来过一次墓园,而且还是在两年前。看到路标,我才意识到它在这条街上。街的尽头,墓园之外,以前这一带肯定是荒野,如今已建满住宅,洋人不太在意与亡者为邻。
园门敞开,园中无人。这是一个平民的墓地,大大小小的石碑,不疏不密,或伫立或平放,绝大多数只有朴素的刻字,几乎看不到雕塑。向西走,地势逐渐上升,上升中,又有起伏。伽莫夫的墓地并不在最靠近烙铁山的坡上,应该在靠近土路的地方。经过几张石凳,却都不是。那边有棵松树,树荫一片,走过去,果然看到了“Gamow”的石凳。
石凳下平放的两块石碑分别刻着“George Gamow” (1904-1968) ,“Barbara Perkins Gamow”。虽然乔治的墓碑在上,但和石凳并不在一条水平线上,看着挺别扭,也显得草率,石碑上的花纹有些模糊了。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这么非凡的人物,墓前还是这么萧条。买些花来祭伽莫夫吧,立刻就去。买花时,卖花人好心地建议道:“盆花需要每天浇水,上坟最好还是买假花。”买假花?那还不如不买。买回一盆红花,把它放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或许能耐几天旱,更希望明天下雨,它能多红几日。
信步走上坡顶,回望烙铁山。高原的艳阳下,一片春草之上,刀峰独石耸立。陡峭的山峰之后,起伏延绵的雪峰好似一片白云。洛基山国家公园,冬季公园都在那片“白云”中。群山怀抱中的烙铁山犹如一座巨大的盆景,称它为“盆景山”更富于诗意。站在墓园的坡上也能看到博德城, 其中UCB红砂岩的建筑最为醒目。女儿离开那个校园已经7年。这些年中,她搬来搬去,博德,旧金山,纽约。不经意中,她忘记了自己初中的日记。某日收拾她的东西,我读到了日记中的这一段:“I ‘ve never been baptized and neither has my mother and father。I often wonder what will become of them when they die. They are good people, but will they be sent to hell simply because they have not follow the lord all their live? ”
那时她14岁,正困惑于信仰。我14时正经历着现代中国的惨烈和残酷,但竟然没有信仰的困惑。如今同辈逐渐凋零,我还未有过她那样的叩问。要不要在这里买一块墓地?一个生已远离故乡,死也不想归根的人,墓地可有意义?入土为安,“安”又何在?
伽莫夫墓:
伽莫夫,很清俊的一个人。(照片取自网络)
博德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