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城,雅号博德 (上)

三十多年前,我在纽约上州念书,一日有朋自远方来。他姓孟,当时在University of Colorado at Boulder(简称UCB) 读博士。那时留学生有车的不多,他开了一辆外壳有一道木头的汽车(十四兄纠正说那不是木头而是装饰),看起来很古老。随车来的还有一位瘦瘦的先生,穿着很瘦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小孟介绍:“这位是茅于轼先生,在哈佛作访问学者”。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名字,我记住了。谁想过了二三十年,茅老因敢言被毛左追杀。这世界总有些奇怪的事。

那时我不仅从未听说过”Boulder”这个地方,甚至不知道这个英文单词,就问小孟:“Boulder 是什么意思啊?”“就是大石头啊”。我心想:“大石头? 什么没文化的鬼地方!”谁想如今我竟然在“没文化的鬼地方”退休。前几年,听一个法国人谈起:“来美国一定要住在纽约,旧金山,波士顿等有文化的地方,大石城是 minimum,低得不能再低了。”他的评论与我当时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科州的农牧民或小城居民提起博德总是撇嘴,因为此地的文化最接近新英格兰。博德的人口,大学生占三分之一强,UCB一直有着独立于权势的传统。1920年代,科州的三K党员当上了州长并把持议会。当局要大学校长解雇犹太裔教授,他抗命,拒不执行。我理解大学城不仅是有所大学,不仅是居民人口的构成,而是大学乃至城市的自由独立的精神,博德一直是科州最具有自由精神的城市,甚至被称作“科州的雅典”,因此雅号“博德”更能反映出它的内涵。

今年四月以来,每当周末必下雨。在第一个晴的周末,我开车经过UCB,校园里静静的。此时的校园颇似初冬的滑雪小城—-叶落尽,雪未至,正是尴里不尴尬时。停车场旁就是音乐系,再过去是艺术系和艺术史系。这里,那里,还能看到上周骊歌升起的图片。向北走不远,就见UCB最老的建筑“Old Main”(1876)。红砖楼前的树长得太高,遮住了顶部的钟。楼东的铁质旋梯盘到二楼,光线对的时候,常有人站在旋梯上拍婚纱照。在东北部,此景不足为奇,但到了以采金,牛仔起家的西部,这种哥特式的建筑就是文化经典了。

据说当初规划UCB时,原也打算以东北部的精英学校为摹本,入选的有普林斯顿,卫斯理,康奈尔和耶鲁。后来建筑设计师看到城西的烙铁山,就决定采用托斯卡纳乡间的建筑风格,建材全部取自当地的红砂岩。100多年来,在烙铁山的背景衬托下,校园里,红砂岩建筑或高大,或小巧,或有回廊,或有花园,窗雕门饰,错落有致,具有粗犷之美。美国有很多美丽的校园,但有几个能以洛基山为背景?

“Old Main”向东有一小湖,湖前一方纪念数学系某老师的小石碑。金色和红色的鱼儿游向石桥,桥外池塘边种了黄色鸢尾。天气还不够暖,花儿只开了几朵,浮木上却挤满了晒太阳的龟。听到脚步声,那胆小的先跳水去了。这湖水莫不引自博德溪?溯水而上,却不见那溪。

二十年前,刘再复先生在东亚系当客座教授,第一次沿溪行就是他带着。某次在他家聚会,听隔壁一东北人大声讲话。走过去一看操东北口音的是个洋人,他自称“老葛”。刘老师介绍道老葛是东亚系的教授,翻译中国现代小说。一次,为了什么事去老葛家,才知道他娶过一位台湾太太,生了一对很漂亮的混血女儿。他家还有一只猫,那天那猫刚好有点儿事故,忘记是跷家还是生病。临别,老葛送我他翻译的《红高粱》和《黑的雪》。翻开书,才知道他的英文名” Howard Goldblatt”,中文名是“葛浩文 ”。虽然好奇洋人翻译中国现代小说,但最终还是没读他送的书。我想他大概也猜到了–能读原版作品,怎么会去读译作?只是对文人而言,书是最好的礼物。

前面就是学生体育中心的室外泳池,池旁泳中都是漂亮的年轻人。不知不觉的,夏天已经来了。还记得12年前的夏天,送女儿来这里上学。她的室友凯瑟琳来自芝加哥,念建筑。我离开时,凯瑟琳的父亲也跟着出来。他递给我一个名片,上面写着某某律师事务所。他说:”如果你听说凯瑟琳什么事,请不要介意打电话给我“。父母心啊,我有礼貌的答应了。后来听说凯瑟琳来此念书就是为了滑雪,整个学期就没怎么回过宿舍。再后来那孩子转了系。当然,我不会将听到的告诉她父母。常听人说某某大学是Party School, 不知怎样才能达到这标准。但第一学期,宿舍楼通夜不得安宁,女儿睡不好觉,曾提出转学。我曾小心翼翼地问过有关Party的事,她表示不喜欢聚会。女儿不是一个很随和的孩子,朋友不多,不聚会也自然。临近大学毕业,她回北京。 听她父亲说她很能喝酒,我才知道虽然她没怎么聚会,酒却没少喝(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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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健身中心,我问能否进去看看?值班的学生笑答:“当然。”走过室内泳池,攀登墙,巨大的室内球场,前面便是室内冰球场。科州是滑雪重地,但滑冰并不流行,大概阳光太猛,自然冰冻不结实吧。女儿从未使用这个室内冰场,真为她可惜。不过,她还是受了博德超爱户外活动的影响,毕业后骑车上下班,单程8英里。

走着,想着,就看到一处坡路,坡下水声哗哗。哦,原来博德溪是在校园北面的山坡下啊。化雪后,溪水湍急。说是溪,其实已成小河了。国殇节时,博德溪上会有放小黄鸭活动,今年水大,改在劳动节了。

沿溪走不远,就看到一堆铺盖卷。铺盖的主人也许去了珍珠街?那条街是博德城里最热闹的步行街,花坛旁常见嬉皮士,有些干脆打出:”我是嬉皮士,需要什么什么帮助”的牌子。复活节那天,在一个常见讨要的路口,看到一个男子,打着“为滑雪请求帮助”的牌子,他脸上的冻伤已结成黑斑。这样的嬉皮士,往往没什么行李,大概是短期的吧,我猜啊。

科州的嬉皮士运动可以追溯到1965年,1968年达到高潮,1970年左右退潮。除了60年代反战,民权运动等政治气候背景,土地便宜也是吸引他们的原因。嬉皮士最早的营地建在科州东南,名为“Drop Town” ,此地的大学街和珍珠街也都有过他们的咖啡馆和公社。当时西部的主要生活方式是农牧,前者固守土地,后者游走草原,但观念都相当保守。在丹佛举行牲口集会的牛仔们曾与嬉皮士们发生大冲突。除了上述极小部分的显性嬉皮士外,博德嬉皮士运动的遗墨还有咖啡馆,John Denver的音乐,以及嬉皮士走资本主义道路后形成的自然食品业。

更早些,在溪边露宿就是原住民Arapahoe部落了。这部落跟着野牛群迁徙,春天离开博德溪到东部平原,天热了再回来。他们喜欢用Yucca的叶子作针在胸部刺青,又被称为刺青人。1830年左右,白人在科州建立了第一个贸易站。交易什么?大概就是皮草吧,驿站的样子大约与《 The revenant》 电影里的类似。 白人来后,原住民死于传染病的超过被枪弹杀害的。18世纪50年代末,科州发现金矿时,印第安人的数量已经剧减。当地Arapahoe最后的部落首领名叫“左手”。他姐姐嫁给白人,自小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当首领时一贯与白人和平共处,甚至妻女被凌辱也不愿意与白人发生冲突,但最终还是逃不过全族覆灭的厄运。

博德城也始于博德溪。1859年,50多个淘金人聚在一起,订立了城市公约。再沿着博德溪规划城市范围,制定建筑标准。那时科州还未建州,分属于堪萨斯,新墨西哥,犹他和内布拉斯卡地区呢。在很大程度上,最早的定居者影响了美国的地方文化和传统,比如南卡的早期移民主要是来自西印度群岛巴巴多斯,那里曾是贩奴高潮的前锋地带。南北战争时,南卡成为顽固的蓄奴州之一。如今博德严格的城市规划大约也有历史传承吧。

西部的历史无非是淘金,牛仔和农耕,本地文化总体比较彪悍比较保守,但博德有点例外—-淘金来的博德人喜欢让孩子念书。1860年,这里的母亲举办舞会,为成立公立学校募款。她们聘任了一位曾在康州担任过教师的木匠。将募得的42元作为老师的工资,还为他买了一套西服。后来这所学校成为全州最好的公立学校。

1861年,也就是博德建城建两年后,当地居民通过了建立大学的提案。但十三年后,博德人才说服州议会拨款15000美元建立大学,其余部分均自筹。当年夏天,校园开始动工修建了’Old Main’ 。1877年,UCB开学,收了44个学生。科州因开矿并非穷州,但UCB从一开始就不受丹佛当局的待见。从1908年州政府开始为州府大楼加金顶,1914年更为此花费280万,但大学依然没能获得拨款。

草木蔓生,一片野趣,这段路已经看不到坡上的校园了。沿着博德溪一直向东走,我以为可以走到百老汇街,峡谷街上的原住民纪念公园,甚至走到山里,但小路被一户人家打断。我只得转向山坡,回到校园。经过戏剧系,夏季的莎士比亚戏剧节快要开始了吧? 这里的露天剧场以玛丽 瑞庞(Marry Rippon)命名。她是大学最早的三位教师之一,也是第一位女教师。从1878年,她开始教授德语和法语,一直教了31年。这期间,玛丽爱上了学生维利。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风俗不允许职业女性结婚,她不得不利用学术假远走德国结婚并产下一女。她寄养女儿后,再回来任教。为了担心“丑闻”和职位,她一直保守着结婚生女的秘密,既无法与丈夫共同生活,也不能抚养女儿。后来她的女儿被再婚的丈夫从德国接回抚养,一直以为玛丽是自己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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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ry Rippon(照片取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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