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客(7)

拾取脚板印

上午时,天气好的出奇。我和陈从西郊机场步行去空军指挥学院。七十年代时,我和陈都在那里住过,不过当时它还称“空军学院”。那时西郊机场与空军学院之间全为荒地和田野,田野属于四季青人民公社。我们穿过五环的辅路,就看到一排排的建筑。陈说它们是世纪城房产,盖了也有二十多年了,一直延伸至车道沟。 靠近蓝靛厂,路旁的学校挂了人大附中二分校的牌子。陈说:“这就是咱们以前很看不起的蓝靛厂中学。如今是重点中学了。"中学的校门口贴着状元榜,榜上列出考上更好的高中的毕业生的姓名和照片。原来位于空指内的卫生所如今在街面上开了门面收治病人,我另一发小从外地调回来曾在该诊所当护士,如今她已退休多年了。1970年代时, 只有一路公车经过蓝靛厂,这趟车从动物园发车,每半小时一趟,晚九点半收车,终点站是香山。 在当时的北京,此地算远郊了。那时我的工厂还在宣武门内, 因夜间无法回家,我被免去大夜班。1970年代末, 外国乐团开始到北京表演,票子多为文艺团体所得。我母亲进城去听音乐会,晚上回来往往错过最后一班公车。当时她看演出的劲头十足,独自从黄庄走一个小时才能到家。

靠近空指,我们就看到大门口站了军人。陈已经想好了若被盘问就说去找某人,但门卫并未过问。我记得进门后有一个小小的合作社,因当地没有商店,这个合作社聊胜于无吧。如今合作社所在的那排房子也没有了。再向前走就看到了操场和大礼堂。我母亲的单位以前常在那里排练,我也常常去看她们彩排。记得第一次看李谷一表演也是在这里,当时我母亲说1964年去湖南搞四清,在当地看花鼓戏就看到了李谷一,那时的她小巧玲珑很有灵气。

在院子里,我们寻找着当年住过的楼房。我住在院子的东部,当时附近都是教学楼。我母亲单位是借住于此。 在那栋筒子楼里, 我经历了1976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逝世,经历了唐山大地震,我也是从那里考上大学的。那时的空军学院,满院的大树,气温比北京市区低2-3度,因此夏天一进院子就感到凉爽,铺张席子就过夏了。那时的夜晚也没什么路灯。某次我下中班回家,独自走在黑暗里,模糊看到前方有个黑影,我没在意就走过去,待靠近,他突然向我扑来,我转身飞跑回家。这件事,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如今学院的东部标出老教学区,提示不可以使用手机。我们没遵守“闲人免进”的提示,前前后后走了一阵,可惜依然找不到熟悉的楼房,甚至庭院的格局都变化了。陈住的地方当时就是居民区,那栋楼房还在,当然已经很陈旧了。

陈和我们是世交,每年我回北京,一定会拜访陈家。我们在干校时,陈的父亲对我家帮助很多,我从南京调回北京,陈的父亲帮了很大的忙。陈的父亲几年前去世了,母亲还在。到陈家,免不了要吃饭。最早的时候,我们是去干休所食堂打饭,后来去附近的小饭馆,如今陈的母亲行走不便,陈的太太平平就和我一起去附近菜馆定饭。如今的餐馆都很好了,定的菜吃不完。陈的儿子和我女儿同年生,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如今在北京某外国使馆做签证官。看着长得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真喜欢。在陈家,我不需要客气,饭后稍事休息才告辞出来。陈说自己要回城,我觉得他就是想送我一段,于是我们一起搭出租车。

在向东行驶的出租车上, 陈问我到底去哪里,"幸福二村,对面是工人体育场。"出租车司机说:“幸福二村很大,你没有门牌号怎么找?”“您就拉我到那儿,撂下我就成。”我回答。 车子疾驶,不久就穿城来到朝阳区。 车窗外掠过不熟悉的景物,陈说:“我也好多年没到过这边来了。如今北京是太大了,一般人就在自己社区周围活动。”我想起方励之老师在他的自传里说:“我们住在西城时候,西城的居民很少去东城,东城的人也很少来西城。这大概是由于皇朝当局为了预防可能的造反和政变,长期严禁不同住地的奴仆之间相互串联,沿袭下来就成习惯和民风。”(P98, 方励之自传,天下文化出版)。

“喏,那就是工人体育场,这边是幸福一村。”司机说,我怕耽误陈,就让司机停车。下车后,我立刻转向。住宅楼之间,开着很时髦的咖啡馆,信步走进去,顶棚裸露着钢铁管道,满眼的苹果电脑,非亚洲人随处可见,真像回到美国。信步再走过去,就是一崭新的Mall,新得没有人气。近半个世纪前,我住在这一带时,周围全为田野。一趟16路电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向西经过工人体育馆,张自忠路,交道口……我是在交道口换车去小学吗?如今那所小学也踪迹全无。

我的小学是寄宿制的子弟学校,各个单位周末都有车接自己的子弟,但我母亲单位没什么小孩,不派车,我周末就乘公车回家。那时我在工人体育馆下电车后,先经过一个邮局。顺着邮局旁的一条土路走一段,就见一个合作社。所谓的合作社就是非常小的商店,里面卖一点菜一点肉,一点油盐酱醋,那里的白菜往往都是蔫的,肉也不很新鲜。我家多数时间吃食堂,但我母亲有时会差我去合作社买一点儿肉末。买回来后,她会在锅里放一点儿油,一点儿姜葱,然后在煤球儿炉或蜂窝煤炉上炒。炒出来的肉末,油汪汪的装在蓝瓷花碗中,非常美味。我家领导常嘲笑我是吃炒肉末长大的,这也没啥丢人的。肉末确实是我儿时的美食,而且多数都被我吃掉,母亲只尝一点儿。嗯,她的四川话把“尝”字读作“裳”。那时合作社附近的居民住在砖头搭的平房里,他们似乎不到合作社去买东西。当时他们吃什么呢?也许自己种菜?那时我住的地方还真种菜,甚至还有一个猪圈,我发小的爷爷就管种菜喂猪。

问着路,走不远就看到了幸福二村的街号。幸福二村34号,三里屯幸福二村社区….。这一带都是不高的楼房,绿荫如盖的小马路。一些楼房围着铁栏杆,看着类似欧洲某个小城的街道。我小时候的幸福二村几乎没有人家, 我们住的院子之后无尽的荒地。 荒地中还有浅河沟,我母亲一度反对我去工人体育场溜冰,我就在小河沟里溜。1966年还是1967年的夏天,我的小学同学毛妮,请我去她家去玩。我们玩儿的很高兴,她母亲要留我住一晚。我打电话给我妈请示。那时只有传达室有电话,电话接通后,传达室的老头跑到院子里喊人。好在那个院子不大,喊几声就成。我母亲可以预见的不同意我留宿。我不死心,又磨了半天,她依然不同意,我只好回家。大概我太贪玩,我坐车赶回家时天已擦黑。下了电车,天就黑尽了。我独自走过合作社,走过小学。小学之后是一大片空地,我隐隐记起此地曾是坟场。我越想就越像了,于是鬼火,于是怪声,于是鬼打墙,于是身后有人或鬼跟踪……,大声唱歌?快快跑?待我一身冷汗跑到家,母亲的责备声立刻将我带回现实世界,我犯了严重错误,现在要听凭发落。

那时的幸福二村气候高爽,氛围荒凉,如今变得像南方似的雾气迷茫。这雾气封住了太阳,周围变得柔和而暧昧。2011年,我到三里屯来看笔友赋格,天气还不是这样。那时的秋末还蛮爽脆。这一带早已是物非人非,但无论多么大的“非”,我都无法想象气候之“非”。“看来,那个院子真的没了。”我自言自语着。从幸福二村社区折回,再次看到那座灰白色的平房。这沿途唯一的破败呈方形,却看不出门开何处。绕过去,见一小院,搭了瓜架,小院的另一边立着两座楼房,一座也很陈旧,另一座正在修建。也许是这里?我问一位中年女子,她不知道,建议我去社区办公室问问。

我失望地离开,向酒吧一条街走去。一个溜狗的老人走了过来。他的狗白白的,很可爱。我逗了逗狗狗,他很高兴:“ 这是真正的宠物狗。可让人心疼呢。”“大爷,酒吧一条街怎么走?”“那边,你过马路,看到胡同就钻进去。”“谢啦,大爷。您在这儿住了好些年了吧?”“可不,几十年了。”“那我跟你打听一下,这一带曾经有过一个乐团宿舍?大概1969年左右?”他抬头看看我,顺势坐在马路边的花坛上。“是有个乐团。你问这个?”“我原先就住在那个乐团里。”“你住在那里?住第几排?”“大门开在院北,房子都在大门的南边,该是最南边的第三排。”“对,那个院子大门开在北面,进院就是操场,操场的西面是猪圈和菜地。”“对,你住过那里?”“我住的地方靠大门。”我问:“那你是?”“我是第X建筑公司的,一九七几年,我们公司被派到三线去,还没干什么,就又给调回来。原来的宿舍已经没有了,那么多人没法安置,就用公司一块地和乐团换了。先是安置在平房里,后来用了二十几天时间盖起了一座楼房,喏,就是那座。我从那时住进去一直住到现在。”“那旁边的正建着的那座?”“那不是我们的,公司把那块地皮卖给开发商了。”“这一带是使馆区了,你的房子值钱了。”“我那房子只有40多平米,建得太快,什么都很简陋。”“你的退休金还好吧?”“才三千多块,现在什么都贵,刚够吃饭的。”“你老伴儿还有退休金吧?”“她也差不多。”“那还行吧,老人没啥花销了。”“这么多年,你上哪儿去了,想着回来找这个地方。”“哦,我也不瞒您老,我在美国。”老人一听说我在美国,神态变得严肃起来,说话也开始谨慎了,我不便再问,就起身道谢离开。

从出租车下来时,北京少见的太阳微微偏西。只一会儿的功夫,黄昏已近。在冷冽的空气中,我边走边自问为什么要找幸福二村?不错,我在那里住了11年,是我在北京住的时间最长的地方。但那11年又是我母亲一生中最痛苦的岁月,甚至可谓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本来在歌舞团时,她还有登台演出的机会,但因父亲当了右派,她就被调到乐团,从此她正式登台演出机会大减,而歌唱是母亲唯一的喜爱和寄托。母亲参加工作时已大学毕业,她又是独唱演员。在歌舞团时,她的工资级别还显不出来,但到了全是号兵的乐团里,她的高薪就成了众矢之的。出身和教育都是她的原罪,再怎样脱胎换骨的改造也无法换取一点友善。文革开始后,她在食堂多买一根香肠,请到家做客的同事吃糖都被贴了大字报。1968年,她更被群众专政,自杀未遂。我为什么要找这个地方?

在那11年中,我从幼童长成少女。幼年时,母亲晚上常出去伴舞。那时大陆正兴交谊舞,很多有礼堂的大单位周六晚都有舞会,当时政协礼堂和中国青年报社都有类似的舞会。举行舞会就要有音乐,那个乐团经常去伴舞,器乐之余还有母亲等人歌唱。母亲在大学辅修音乐,大学毕业后经系主任介绍到一家女子高中教音乐。系主任是留美的博士,也是女子高中的校长。母亲到那所高中不久就有了运动,校长肯定入了另册,母亲被贴小字报说她是校长的红人。母亲脸皮薄,觉得没法见人,父亲动员她参加革命。所谓的革命就是参加青年文工团。外祖父不愿意母亲参加文工团,因为他瞧不起戏子。那时母亲也许理直气壮地对外祖父说我是去参加革命,但她绝未想到,参加了十来年革命,却沦为伴舞的歌女。如果当时母亲脸皮厚些,留在那所私立高中,境遇会不会好些?

我知道母亲不是去演出而是去伴舞源于她曾带我去过一个大礼堂。那很可能是政协礼堂,当时除了舞会还放电影。母亲带我到电影厅,电影结束时,舞会还未结束。母亲很保守,她很不喜欢我看到男男女女搂抱抱,于是她再未带我出席此类活动。为了防止她晚归时,我睡得太死,她叫不开门,我九点就寝时就会让隔壁的李奶奶将我反锁在家。某次半夜醒来,我听到孩儿哭,哭声甚为惨烈,又听得门上的抓挠声,吓得我用被子蒙住头。后来才知道那是野猫闹出的动静,因为乐团驻地偏僻,我家养过两只小鸡。它们本来养在10平米左右的房间里,修房子被移到对面的厕所里。只一个晚上,鸡就不见了。大人说是黄鼠狼偷了。某年我父亲回来,带我去天桥,看到有人卖桦鼠。父亲满足我的愿望买了下来,母亲看到了说人都喂不饱了,还养动物?大概没过几个月,死了的桦鼠被埋在一棵葡萄树下。那个院子,因为范大爷的勤快,每排平房间都种了葡萄,好像也收过一两次葡萄。

1966年夏天,葡萄没结果。大人开始谈论城里的红卫兵。葡萄树旁边的墙上,有人刷红油漆,贴大字报,半夜里谁在吼叫“把某某揪出来”。再后来,母亲不愿却不得不参加了某一保守派。造反派将保守派赶出幸福二村,我们住到禄米仓的排练场。再搬回来时,造反派成了反革命被关押。然后胜利的保守派开始清理揪斗,属于保守派的母亲被关押。她被强制在菜地和猪圈劳动,被人用木棒打头,在斗争会上受批斗,她的手表也在那时不翼而飞。她离开幸福二村去河北农村改造。半年后,她带着脸上的冻疮回来,找到了我,将我带去东北干校….。

穿过马路,钻进胡同,周围都是酒吧。居然碰到一家裁缝铺,进店问主人:“这儿附近可有青年日报宿舍?还有一个服务楼?”店主答:“青年日报宿舍还在,服务楼已经扩大了,就在前面。”母亲被关押后,她的工资扣发,我每月领一点生活费。我从未有过钱,更不知计划用钱。这生活费很快就花掉了,其中很大部分是请同学吃麻团吃掉了。卖麻团的地方就是服务楼。当我靠近青年日报宿舍时,暮色涌了上来。抓住最后一点光,我拍下照片。我在附近上了一年初中,和我要好的同学住在青年报社宿舍,下学后,我常来这里,如今屋主刘宾雁已辞世多年。走近了,才看到青年报社宿舍楼下就是酒吧,这里入夜肯定很吵吧?这灯红酒绿中,年轻时髦的人们从穿着土气的中年妇女手里买来汽球,相拥而去。我早就听说过这条酒吧街,老Y曾提议来喝酒,但我要独自来拾我的脚板印,热闹与我无关。

当年到青年报社宿舍同学家时,我母亲已经被关押了。她自杀的那天,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她进公共盥洗室洗澡。盥洗室平时都用砖头挡住,让门敞开,有人进去冲凉洗澡时才关门。母亲关上门后,门口看管她的人听到砖头倒塌的声音。那人很警惕,踢开门一看,母亲已经把自己吊到喷水龙头上…..严苛的环境最终改变了母亲的个性,三十多岁独身之后,再无伴侣。 早年还有几件好衣服的母亲,到了60年代后,只穿旧绒衣,对我也是斥骂多于温存,永远担不完的心,…..爱是很沉重的,我经常想逃出去,长大真不容易!突然我感到很累,不想再去找那栋服务楼,甚至没力气走到地铁入口。我招手叫计程车,只想快快离开。

空指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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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二村和三里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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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我当年居住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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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日报宿舍,最靠近酒吧一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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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客(7)》有 4 条评论

  1. ljkai 说:

    蓝靛厂一带那片新住宅楼的名称是“世纪城”,不是“新世纪”,一直延伸到“车道沟”,不是“车公庄”。车公庄可就远了,中间隔着紫竹院、动物园、西直门这些地方呢。这两处你注了问号,我就回答吧。

  2. 杜欣欣 说:

    谢谢。

  3. jj 说:

    I really think that you should write a novel, you need some distance with your past and with your imagination you will get better to find peace with your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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