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
1.
“从宁波开往上海虹桥的XXX次列车已停止检票”。我果然误了这班车！ 在售票窗口，我问：“改签下一班车多少钱？”“不要钱。”她话音未落，火车票已飞了出来。“不要钱？”真有点受宠若惊啊。改签的班次在一小时之后， 虽然我不特别在意这一小时，但还是习惯地盘算了一下能否景点全部看完。这些景点都是LD通过微信布置的，它们包括：兰亭，沈园，题扇桥， 躲婆弄， 大禹陵，鲁迅故居……。为了反对他行程密集的旅游习惯，若独自出门，我总会有意无意地放松。好多年前在英国的Stonehenge和 Bath 之间，我因太放松而误过两趟火车。还好，这次只误了一班车，并不太严重（一笑）。
通过行李检验，走进宁波站。 这车站真大，餐厅商店布置不俗。除了全球火车站皆有的配置，这里还有中国独有的开水房。东看看，西看看，再到楼上看一看，一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从宁波到绍兴北站只需要四十五分钟，但从北站至市区却要乘45分钟的公车。这趟BTR公车似乎是专为北站而开，沿途上下者寥寥。后来我得知，绍兴北站靠近柯桥，而柯桥集中了绍兴的最主要产业—-轻纺和印染。 在这样的地方办轻纺和印染厂，真是可惜了青山绿水！
小雨一直在下，天色阴暗。到达市区已近中午，我决定先去位于城西南13公里的兰亭。
兰亭景区“地处兰渚山麓，春秋末期越王勾践种兰于此，故地名兰渚亦以兰名。东晋永和九年（353年）三月初三，王羲之邀集合挚友四十一人友人在此修禊，….. 羲之即兴写了一篇为后人誉为艺林杰作的《兰亭集序》，兰亭由此成为我国著名的书法圣地。”中国江南的山水中藏了很多故事，在这里，我想起了“卧薪尝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的故事。那个故事还是我念小学时从一本春秋战国故事里看到的，书是课外书，文革时被处理掉了，可怜我记忆最好的时候没有学上，后来也从未系统学习过中国古代史。
据说兰亭有“一序”，“三碑”，“十一景”。数步之外的鹅池理着第一景鹅池碑亭，鹅字碑立于亭中。前面走着一小队游客，导游在讲解什么，我快走几步跟上。导游说：“这个碑是王羲之父子共同书写，父亲写鹅，儿子写池，故而鹅字肥，池字瘦。为何父子分写两字？ 王羲之写了“鹅”字后，因接圣旨而停笔。”我喜欢听中国的园林山水故事，但不喜欢这个带有奴性教育色彩的现代版传说。
鹅字碑亭呈三角形，而兰亭中规中距。它坐落于一片水池之上，亭前敞开立碑，看上去挺宽敞，但后面因只开了一扇小花窗，又隔了水池，在视觉上，这座四方亭似乎是前宽后窄。亭中碑的“兰亭”两字已相当模糊。 据说此碑在文革期间被砸成四块，修复后，“兰”字缺头，“亭”字缺尾。我独自走在雨中，走着走着看到了御碑亭，我才意识到走岔了。这碑亭是八角重檐，建得比前两座都繁复。亭中碑文一面为康熙所写的《兰亭集序》，另一面为乾隆的七律诗《兰亭即事诗》。据网上资料，文革时红卫兵要来砸碑的消息为当时驻在兰亭防治血吸虫的医生们得知后，他们连夜在碑上涂石灰，再用红漆写上红卫兵无法砸的文字，这碑才得以保存。看着碑文，对比来自荒蛮之地的皇帝对中华文化的仰慕，那个当代的农民起义领袖是何等野蛮！他治下的年轻人又是多么的无知可悲！
“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终于找到了兰亭雅集之处，虽然这条曲水比我想象中的短又细窄。一千多年前，王羲之在此聚友修禊，这“禊”字的释义是驱除不祥的祭祀。据说在周代，祭祀日定在农历三月上旬“巳日”这天，魏朝后才固定为农历三月初三。据资料，祭祀的活动主要是水边沐浴、洗濯和嬉游。想必人们度过漫长冬天后，必然会洗浴，人体的自然欲求再被神圣化节日化，于是就形成了除灾去邪的古俗“祓禊”。但我未找到“祓禊”的宗教仪式，不知是中国人“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非宗教倾向，还是原本有但后来散失了。看资料，“祓禊”这天，文人雅士会到水边饮酒赋诗， 如此充满文趣的聚会又被称为“修禊”。
在那个暮春三月里，王羲之等一行四十一人，来到兰亭，再分坐于曲水旁。他们以觞盛酒，盛满美酒的觞顺流婉转漂下，当酒觞停于某人之前，此人就必须饮酒并即席赋诗。雅集之后，人们将诗词汇编成《兰亭集》，众人又推举王羲之为之写序。王羲之趁着酒兴，铺开蚕茧纸张，挥动鼠须笔，一气呵成了《兰亭集序》。据说“当时王羲之已醉，下笔如有神助，酒醒后观之，自己也感惊异，他日更书数十本，比原稿终莫能及。”这篇文彩灿烂，书法飘逸的《集序》传到唐代，唐太宗将其尊为“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也被后人推为书圣。以前读李泽厚先生的《华夏美学》，提到书圣画圣时，他评价道：“后世所谓画圣书圣等等，也多半是指画什么就是什么，达到这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境界”，更何况书圣还得酒神之助！不过现代“神助”大约不仅止于酒神，还有烟草，女人和大麻吧（一笑）。
唐太宗得到《兰亭集序》之后，曾命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等人钩摹数本。以冯承素为首的弘文馆拓书人奉命将原迹摹成了副本，唐太宗又将摹本分赐亲贵近臣，而真迹却被他作为殉葬品埋入昭陵。如今我们看到的多是故宫博物院珍藏的冯承素摹本。
经过八大缸时，雨下大了。我拿起缸边的毛笔，沾着缸中的雨水，在石台上画字。我小学住读，只有周末才有机会练字，练了没多久又因文革而停止了。 如此短的习字史可以肯定我没有写完八大缸水，字也写得丑（一笑）。此时兰亭的崇山峻岭已隐入云雾， 茂林修竹更为清雅静穆，静听王右军祠旁的残荷雨声，再向前走不久就遇到兰亭一江碧水。江上白鹭翻飞，廊桥雾中，真是唐诗宋词般的美景！ 可惜我不能久留，还要赶去看沈园和鲁迅故居。
2.
坐在出租上，司机的话立刻将我拉回现实。他说“油价涨，保险涨，但当地政府为了政绩不许涨车资，每天亏本…..”。在鲁迅故居售票口，我得知故居可凭身份证件索取赠票，但沈园还需购票。
从鲁迅故居步行可到沈园，本不值得坐船。但得知能享受老年优惠，我未经得起诱惑就买了乌篷船的船票。阴雨天，水道上停了很多船，好似排队侯客的出租车。船夫大多是老年男人，大多面色阴郁。这条水路窄而短，又数次穿过低矮的路桥，无甚可看。看到岸上的大红灯笼，风幔的”风情夜游”，我就更不喜欢了。 在红灯笼下登上码头，我才知”夜游“是沈园开办的夜晚旅游节目，原来这宋代名园如今已成现代的爱情主题公园（Sigh)。
这座沈姓人家的园林始建于宋代，据说面积曾达70多亩，自然是当时的知名园林。 宋代后，园渐废，至1960年代，这个园林仅存一角。1984年，绍兴市依传世的《沈园图》重建了沈园。
中国园林离不开太湖石，经过太湖石，再过孤鹤轩、半壁亭，来到宋井亭。这是一口古井，大约是园中唯一的古物吧？冷翠亭、闲云亭、放翁桥……荷花开得密，但连心锁和中国结却煞风景。也许我真老了？中国江浙多名园，但在80年代看过苏州园林后，我就觉得中国的园林格局太小，建筑风格又过于单一。我特别不喜欢“皱透瘦”的太湖石，每个园子都配了一尊，人云亦云似的。本来江南的园林都是私家园林，也就三五人赏玩，如今都辟为公园，一旦“公”了，顿失优雅静穆。
此园的建筑多为80年代后修建，就景色而言，并无出奇，但因南宋诗人陆游而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景观。既然写到沈园，为了故事完整，只好抄一段（一笑）
据《齐东野语》等书记载，陆游于高宗绍兴十四年（1144年）二十岁时娶母舅之女唐琬为妻，婚后“伉俪相得”，但陆母不喜欢儿媳，终至迫使于成婚三年的陆游与唐婉离异。后唐氏改嫁，陆游另娶。绍兴二十五年春，陆游三十一岁，他与唐琬夫妇“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陆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壁间”。即“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氏见后亦奉和一首：“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晚年陆游数度造访沈园。仅追忆沈园之邂逅，他就留下了十多篇诗文。公元1192年，陆游重游沈园，其时唐婉已去世近四十年了，追忆故人，陆游写下沈园两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在题写“钗头凤”的石墙前，我默默地观看。很多年前，我读到这样的诗词会流泪，此时却无感动，真的是老了啊。导游带着一队人马来了，高昂的解说声令人避之不及。我快步走出了沈园。
3.
出沈园就遇到卖莲蓬的，他竹筐竹担，绿绿的莲蓬甚为可爱。我手捧着莲蓬，边走边剥食着莲子。 天泫欲雨，鲁迅的祖居老台门益发潮湿阴暗。我不很喜欢这种老式住宅，于是一略而过。“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鲁迅） 我寻找着三味书屋，问过好几个人，才找到那座石桥，过了桥便是书屋了。屋门前的石路大概只有两人宽，幸亏下雨，访客不多。
“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这间房子是按照鲁迅文中布置的，于我并无很多悬念。鲁迅还提到“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我去后园寻找，却未寻到腊梅树。
再折回鲁迅故居，断续的雨已变为漫撒的雨雾，此时更难拍照了，而院中的桂树也因雨而芳香全无。鲁迅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这样的阴雨天，这样幽暗的居所，他的心情不会太舒畅。看过周氏族谱后，就经过周家的厨房，看那几只大灶就知道这个家真大。再转去寻找百草园，转来转去，竟然转到一家刺绣店，绣女和绣品都好看。问过绣女，我才找到了百草园。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 菜畦，石井栏，皂荚树和紫红的桑葚；蝉鸣，忽而直窜云霄的叫天子，肥胖的黄蜂，低唱的油蛉，还有用手指按住脊梁，后窍就喷出一阵烟雾的斑蝥….,鲁迅笔下的百草园生趣盎然。但如今此地既无藤草，也无虫鸟。园中一小块地上种了些绿色植物，被游客踩踏的地面上积着水。那片水的后面立了一块碑，说明着这里就是百草园，可是何处去寻何首乌和木莲藤相互缠络？
出园后经过咸亨酒店，连绵雨将很多游客挡在这里。我未作停留，毕竟我还没逛过这个城市呢！ 听说仓桥是绍兴保留的最好的一条古街，我问着路，居然摸到了那里。 在这条沿河的老街上，走一段就遇到一座河桥，每一座桥的那边又粉墙黑瓦地诱惑着我。我经不住诱惑，总会走过桥去，河和老街似乎无尽。天已经相当暗了，总不能无限走下去。折回来时遇到一家奶茶店，门脸极窄，我忍不住推门进去看个究竟。昏黄的灯下摆了两张极小的木桌，一段木梯通到楼上，那里似乎也放了一张极小的桌子。贴墙的书架上放了几本不俗的书，几块香肥皂，一两串念珠……。看店的小伙子放下书，问我喝什么。这么年轻这么清秀就安心守着这个小店？ 江南小城的孩子和北漂的那些孩子真是不同。
雨中飘过烤红薯的香味，街上突然热闹起来了，原来是鲁迅小学放学了。学校门口已经站了好几个零食小贩，他们烤红薯，炸臭豆腐，再忙手忙脚地对付着雨和小顾客…. 。 临街的民居门口搭着砖头回廊，有人在那巴掌大的地方架锅炒菜，她的半边身子露在回廊外，头上还吊着五色衣物。这样的景象在稍大一点的城市已难看到了。
即便如此，古老的小城依然被现代化侵蚀了。仓桥老街的石板路是近年铺的，据说当地政府为了“打造”，将古老石板路铺成柏油路，在反对声下，又铺回石板，可是此石板已无岁月之悠了。我真的很怕听到“打造”二字，这两个字总是大多意味着贪婪，愚蠢，金钱和权力。街上的交通开始繁忙，居然这里也会堵车？对了，出租车司机说小城的交通堵塞可长达五公里！几个志愿者站在街口维持着秩序。又走过几个漂亮的女孩，伞面上开着五色的花。嗯， 绍兴遇到美女的概率远高于宁波，在鲁迅故居，在某个时装店中….，这些南方伊人皮肤细腻，五官分明，身材娇小，大多是安分守己的神情，小家碧玉的风度。才下午四点啊，绍兴人就下班了？我也想回家了，不再去找躲婆弄，题扇桥和大禹陵了。
在绍兴北站的大娘水饺店，我点了猪骨黄豆汤，烧带鱼和清炒莲藕两菜一汤，一大碗白米饭，一共38元，真便宜！汤菜的味道很鲜，鲜得不够真实。我饿极了，贪婪地吃着。两个菜很快就见了底，怎么这么不经吃？仔细看看菜碗，原来它们都是宽而浅，底部凸起，店家的生意秘密原来在这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