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非洲最高峰(三)

2月24日—25日, 2013年,目的地Barafu营地,海拔4673米

今天七点半出发, 出发前照例补充饮水。挑夫用简易水压器把水从塑料桶里抽上来,再灌入骆驼水袋,可是 我的骆驼水袋吸管漏水。

今天行程只有半天,攀高700米。此地还是乞里马扎罗南坡,但因海拔太高,寸草不生,遍地碎石沙漠,既无景也无趣。那些生活在绿色之中的人,初见荒漠会因其无生命,因其空旷寂静而震撼,可我在荒漠住得太久了,早已失去了浪漫之情。太阳很烈,很快就晒透了两层衣服。几天不洗澡,灰尘满面,擦防晒霜的同时也在涂抹灰尘。接近中午,我到达Barafu营地。登记处又设在高处,要特别爬上去签到。好像前三个营地并没有登记?也许是别人替我登记了?

这是乞力马扎罗登顶的大本营,南坡西坡的几条登山道都汇集于此。虽然人来人往,嘈杂吵闹,但这个营地的景观最无趣。午饭居然有西瓜!挑夫背上来真不容易,也可以感觉厨师的良苦用心。我却不知道挑夫和厨师的名字。记得走印加道时,向导头特别安排时间让登山客和挑夫相识。也许人太多了,这次没有介绍过。每天晚上,印加的向导头都会交代次日的行程,这里也没有。每每问及明日几点出发,伊利西斯总回答晚上再说,直到就寝前,我们才“听说”次日行程。非洲传统文化缺乏工作动力,没有计划和所有权的观念(很多人只要今天吃饱,就不想明天了),我接触的东非旅行社多为西方人或白非洲人的后裔开办。如此想来,伊利西斯能独立自组团已是相当不易。我们游猎时一辆车出问题,铁人和茶与旅行社谈判,节省了一些钱,铁人决定把那笔钱补给登山向导,支持非洲人自己的企业。

伊利西斯宣布今夜十一时出发开始登顶。队中原有10名向导,他同意让5个有经验的挑夫充当向导陪伴登顶。挑夫每天的小费是5美元,登顶的挑夫与向导的小费一样也是20美元。我们四个体力不佳,每人配了一个向导。铁人等身强力壮的队员,两人一个向导。大家散去,努力去睡觉休息。

我们的帐篷搭在一堆乱石中,与左右几乎是帐贴帐。虽然海拔4600米,但帐内极热。志平受不了热,睡到岩石的阴凉中。我喊她回来,那里容易受凉。茶的儿子龙龙不怕冷,居然光着膀子。这孩子又高又帅,真正是个美男孩儿。他上大学时曾去南非野生动物保护地工作。“那里有只犀牛老了,伤又很重。”他告诉我。“为什么伤得很重?”我问。“犀牛为了争territory常打架,那只犀牛太老被咬伤了。反正它也生活不好了。我们就把它put down。”  “怎么put down?”“我们开直升机,在上面瞄准它,扑的一下。”“它就死在池塘里?你们怎能辨认那只犀牛就是它呢?”“我们认识每只犀牛。”茶和她的先生与我同代,但他们都是身体棒身材很好的运动型。我从未担心过他们不能登顶,我打赌龙龙很可能是第一名登顶。

帐内太热,我就坐在食堂帐篷里打盹。挑夫和向导兴致很高,笑声歌声不断,快乐的舞曲随风传播。以前我走印加道时,食堂帐篷就是挑夫的营帐,这里的挑夫另有营帐,他们所获的待遇更人道,不知是源于坦国曾经的社会主义,还是部落主义?晚饭准时开始,但我根本不想吃,只靠在椅子上打盹。凌霄精神特好,一直笑笑闹闹,还是年轻啊。铁人的女儿寡言少语,但和她父亲一样tough。这孩子喜欢运动也喜欢旅行,她五月将去走印加古道。众人讨论小费,茶收齐小费。萨宾娜想的周到,带了装钱的红包。为了与朋友分享好经历,铁人发起并安排此次行程,茶主动担任管账。这些事琐碎费神,他们一直默默地做着。

彦彬医生开始讲登顶注意事项。其实针对高原反应,尽医生职责挺难的。登山前,我曾向他咨询高血压病对登山的影响。他说:“高原反应是无法预测的”。因为抗血压药和高原反应的药都是利尿剂,我的家庭医生无法确定最佳剂量,我只能减半服用,因此抗高原反应药药力不够。最后彦彬医生发了两颗药,我理解那是救命药。藏妥了药之后就回到帐中歇下,距离出发还有几小时,但我根本无法入睡。来之前,我家领导一再说你就不要登顶了,反正也睡不着,此地又无甚可看,还是去试试吧。

前几天,我们这组人都是坚定的最后一名:),所以决定早一刻钟出发。我的骆驼水袋已不能使用,伊利西斯为我灌了两大瓶水,嘉宽替我背着。十点三刻,我们全副武装走上山道。

夜很静,山也很静。脚步声,喘气声和打搅着寂静。黑山,黑地,黑天,黑石,黑呼呼的人相跟着向上走。不久,小乔要方便。不久,小朱要方便。小朱又要方便了,小乔又要方便了,我也要方便了。  嘉宽的头灯熄灭了,我给他备用电池,他却舍不得用。今天是元宵,月亮升得很高了,可是月光怎会这么暗,还是我看不到?在之字形的山道上走着,眼前阵阵发黑,大地也开始晃了。我越走越慢,边走边晃。这才走了多久啊?我就不行了?我再次体会到一旦高原反应,只能靠吃药或时间治愈,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

双手冻僵了,我的手从来都不怕冷啊?志平脱下滑雪手套换走我的毛线手套。这真是我的错!来之前,华伦告诉我要戴两层手套,我没听。戴着滑雪手套,双手依然冻得发疼。志平塞给我一块巧克力,我吞下去。有了一点劲儿,但数步之后,又没力气了。我的肺比我的腿还累,我仔细听着它的喘息,听着心脏的抱怨。一步一步向前挪,每一步都很难。喝水,喝水,再喝水,碎小的冰流入口中,头脑清醒了片刻。

哗啦哗啦的脚步声,呼噜呼噜的喘气声。志平又从后面塞给我什么,“这是精力液,你用嘴吸。”我努力吸着,好像吸了进去,但更多的都被风吹了出去。右手和衣服沾满粘粘的汁液。没法戴手套,我只好弄了一点水洗洗。手完全僵了,头很重,眼睛开始睁不开,晃动的大地似乎越贴越近,几乎要贴到脸上。我第二次攀万四峰时也有类似的经历,但那次我坚持到顶了。再坚持一下吧,我可以到顶!

慢慢走,慢慢走。 哗啦哗啦的脚步声,呼噜呼噜的喘气声。走着喘着,头在涨大,心脏在缩小。我这是在干什么?是挑战吗?我需要这样的挑战吗?这样无趣又艰难的登山到底有意义吗?王小波曾称登山是反墒行为的一种。如果你问登山人的为何要登山,他们也许回答 “山就在那里,我就去登。”好像是人对高山的条件反射。我的登山快乐源于自然之美,我爱有生命的山。咦,我竟然还能思想?

一支队伍从后面赶上来。那是我们的人,可我没力气看清他们。我钝钝地听着队友的问候,强作欢乐状。 我钝钝地想起乞力马扎罗的雪,那个频死的人会有幻象吗?那只盘旋在哈里吊床旁的大鸟不就是吃腐肉的秃鹰吗?等死真的很可怕!是哪本书里的故事?几个美国女子在尼泊尔登山。其中的安德雅因严重高原反应而延误了整队的登顶时机,暴风雪来临时,她们只能退避到雪洞。在雪洞里,安德雅不断地睡过去,队友不断地拍醒她。安德雅的肺已经水肿,队员看着她慢慢地死去,永远留在雪洞中。去年华伦去登南美最高峰Aconcagua(6962米),一行人背着几十磅行李在山上走了一周,后因气候不佳撤退。因天气之故退出会感到遗憾但不会后悔。可是今晚天气晴朗,风不大,正好登顶。如果我退下,日后会不会因不够坚持而后悔?

哗啦哗啦的脚步声,呼噜呼噜的喘气声。想一点快乐的事吧,我对自己说。那些平展树冠的金合欢,那些可爱的毛绒玩具般的小斑马…….。下山后我将飞去向往已久的桑给巴尔岛。下山?我突然想到登顶后还要下山。下山后到达大本营,然后还要走到Mweka营地。这一趟的计划行程是13-14小时,即使登顶,我可能走完全程?我知道一些女生登顶后被向导架下来,是否有人在登顶时也被向导架上去?我真要一个被人架上去的不真实的登顶吗?

“我要返回。”我对嘉宽说。嘉宽做不了主,他大声喊伊利西斯。志平,小朱和小乔都停下来看着我。我知道小朱很不舒服,想对她说一起下山吧,但最终还是没说。 伊利西斯跑下来,看着我的脸和眼睛问:“你真要退出吗?”“是”。他又问了一遍,“是”。这一刻,我知道我失败了。有些功亏一篑的人不能原谅自己,不能接受失败,但我却接受得心平气和。真是老了啊!

嘉宽和我手挽着手,一人一支登山杆顺着山坡向下走。此时已经不是在走,而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火山灰中向下滑。好几次,我或他都几乎跌倒,相互扶持着又重新站稳。有人正在向上攀。那好像是个穿着长大衣的女人,臃肿地慢慢走着。看到那个女人,我意识到下滑的山坡并不是来时的山道。又碰到我们团队的人,他们对我的离开有些吃惊,但也无心无力多问。

滑着滑着,我感到内急。周围无遮挡,嘉宽背过脸去。滑着滑着,紫金蓝色的早霞叠印出黎明。在跌撞和下滑中,早霞之光照亮了帐篷顶。我和嘉宽都松了一口气,他有些遗憾地说:“如果你再向上200米就是Stella Point (5745米)。” Stella point位于Uhuru Peak/Kibo Peak的火山口缘,攀到那里就已经过最难的地段,从那里沿口缘继续前进就是乞力马扎罗的Uhuru Peak(5895米)。

 

我已经到达的极限,这个极限是海拔18000尺(5500米)。

2月26日—27日,2013,目的地 Mweka营地, 海拔3068米,

回到营地,浑身上下的火山灰拍掸不尽。挑夫送来果汁,要我去食堂吃早饭。太累了,我没去。我坐在帐前费力地脱鞋,突然看到右手的手腕以下都呈紫色。我想可能是帐篷反光,出帐看还是紫色。对比左手的正常肤色,我担心是不是冻伤了。 没力气去想了,我倒头便睡。睡了不知多久,醒过来,立刻查看右手,紫色消退,肤色正常。好像是小乔在喊妻子啊,他们也撤了?后来得知小朱当时神智已不很清楚,不得不撤。小乔一直盼望拍下乞力马扎罗山顶的早霞与日出,他身体很好,完全可以登顶。但因不放心妻子,也陪同下山。志平是我们四人组唯一登顶的。唉,我真糊涂,下山时没跟她换回手套,她会不会冻伤?

太阳出来了,我在食堂帐篷里打盹。最初听到队员护照和秋分的声音,然后是茶的一家三口,铁人和他的女儿萌萌,彦彬,凌霄,鲲,萨宾娜,Rod,恰明….,他们都在七点左右登顶。第一名是龙龙,他们那个队还是12点出发。我们20个人中17人登顶,小乔若非陪妻子下山也一定能登顶,符合这条路90%的成功登顶率。志平下来后告诉我,从我退出的地方再向上去非常艰难。她的水也结冰了。登顶后,导拿出暖瓶里的水让她喝,让她特别感动。

队友六月登顶了!她真是心力强大。于珈说:“六月的登顶是神迹。”或许山真有神性,她随意选择登山人做祭品,我是其中之一。 铁人队长一直提倡Mentally Strong ,出发前我并未坚信能登顶,我的Mental显然不够strong 。 我们队里唯一的洋人Rod安慰我道:“我和恰明都是enjoying suffering ,你不是。” 自虐是快乐?从生理学角度讲,从事运动会分泌令人快乐的荷尔蒙,长期运动量大的人或许也产生出大剂量的令他们快乐的荷尔蒙,久而久之就沉溺于自虐式运动带来的快乐中。 (不好意思,文傻的解读)。吃过午饭,岩雨还没回来。她的膝盖不好,下山肯定很难。此时我才得知岩雨在大学是铁饼运动员,哇,又是一个自虐的人。

我还听说那位新加坡华人被两个向导架着,好像纸人似的向上走,最终登顶。后来路遇来自本城的Gail,她登顶了,还为我没登顶而惊奇而遗憾。

下山路意想不到的长,我们从荒漠走到不够葱郁的草原,再走到葱郁的草原,从针叶树林走入雾雨林带,又见松树与苔藓地衣并存。沿途一方平地被开辟成紧急救援的小机场,路旁躺着一辆独轮铁板车,向导称之为“乞力马扎罗救护车”。我根本无法想象它如何行走石头坑洼路。它时不时地需要人扛着吧? 为什么当地不用担架呢?铝制担架不是更省力?

雾雨林带的景色美,山路却更难行。看到这样重要的路竟然只靠河道冲积而成,我又怀念起印加古道了。坦国的登山费是走印加古道的三倍(740美元),让人觉得该国政府只收钱不做事。然而比起邻国,坦国自独立以来没有种族灭绝的杀戳,还接待过邻国的难民。这个国家的老百姓温和良善,极少欺诈。也许正是因为温和良善,当地官员才能为所欲为?

一直下坡,我的鞋开始顶脚了。脱鞋看,发现两个大脚趾已被顶黑。走一步疼一步地继续下山,继续看花看树。当我看到乞力马山扎罗龙眼(Protea)盛开的花朵时,也望见了Mweka营地。

2月27日, 2013年,目的地Mweka大门,海拔1640米

一夜好睡,似乎一辈子都没睡过这样的好觉!

你猜昨天最后一名是谁?居然不是我,这真让人惊奇啊:)。 昨晚晚饭时,传来铁人扭伤了脚的消息,他最后一个到达营地。他的伤处是旧伤加新伤,居然还能一瘸一拐走进食堂营帐!不过他再次向我证明了Mentally Strong的伟大和正确。 早饭时,他还未决定是否坐铁板车。看着他肿成水晶萝卜的脚,我说:“你也别英雄好汉了,坐车吧。“说完自己先笑了:“下山时还在说那乞力吗扎罗的救护车怎能拉伤员,却不想就要载铁人队长了。”自然他上车的一幕被很多队友拍下来,供各位队员取笑。

山路沿着乞力马扎罗山的正南方一直向下,沿途都是雨林。这里的树比来时更茂密,更水灵。阳光透过阔大的叶面,绿光四射地张扬着幸福。路旁的工人铲土垫路,筑路工具是铁锨和镐头。新垫的土路非常滑,不幸我摔了一个大跤,还好佳能G12经摔。身旁走过一位女挑夫,真漂亮!听说她是山上10个女挑夫之一,很不容易才争到这个工作。 非洲的传统文化是女人劳作,男人休闲。我感觉妇女比男人更勤劳更坚韧。

阔叶木,芊芊竹,鸟鸣一路。运载铁人的铁板车停在路旁,此后的土路已可行车。到达Mweka山门,我又是最后一名。此时,众队友已被当地小贩纠缠已久。伊利西斯带着挑夫向导为我们歌舞,所唱还是那首“坡里, 坡里”。醉氧开始,我感觉“酷如冰箱里的一只香蕉”。

补记:

1. 我不知道登顶的细节,成功的队员也不谈起。有关登顶,Michael Crichton在 《Travels》写道:"Scree is a geological term for small cinders of volcanic origin. We are walking up, ankle-deep in scree. It is like walking on a vertical beach. You take two steps up, and slide one step back. Two steps up, one back. The destination never comes any nearer."

铁人说:"欣欣有没有发现,从Kilimanjaro下来那天晚饭,以及后来,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登顶那天的话题。那天和我弟弟聊起来,他告诉我Michael Crichton(就是那个写Jurassac Park那个作者)在他登Kilimanjaro时,也观察到这个现象:那些从Kilimanjaro下来的登山客,第一不愿意谈这个话题;第二被问起来时,常常是面无表情地问一句答一句。Why?Because it is too hard!"

2. 回阿鲁沙途中,伊利西斯请我们在一路边摊吃饭。大家喝酒庆祝,吃了或烤或煮的鱼,牛肉或鸡肉。奇怪,此地的鸡比鱼贵。回到阿鲁沙旅馆,大洗一番,黑水满池。登顶的队员都领到登顶证书。晚上,小朱特别拿出从国内带来的茶具,泡了一壶好茶。

全文完

杜欣欣,2013年,2月20-27日,乞力马扎罗,坦桑尼亚

 

乞力马扎罗三维图
File:Kilimanjaro 3D - version 1.gif

第五天,走向大本营Barafu营地

Barafu营地,海拔4673米

祝贺登顶!凌霄摄

 

飞越冰川,彦彬摄

登顶留念,彦彬摄

乞力马扎罗救护车

下山的路

路遇女挑夫

乞力马扎罗山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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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登非洲最高峰(三)》有 3 条评论

  1. 江岩声 说:

    看完了。佩服!惋惜!想到两点教训。

    一,登这种山不要跟那么多人去。山路虽长,但并不险,走路而已,不需人多,一两知己足够。

    二,事先到西藏阿里或者5000米海拔的地方住上一个月,没了高山反应后,立刻去登此山。

    • 杜欣欣 说:

      岩声有所不知,这种登山不是我以前所作的那种可以随意慢慢走,是要向导,因为铁人联系了,就跟了去了,其他的事情像人多只能妥协了。其次,海拔高度和体力已经使我根本没力气讲话,最后退出也是觉得毫无乐趣。不需要去西藏,那里的登山有7天的行程,走的更慢,也许能适应,队员6月虽然吐了,但最终能适应,我大概是血压问题,适应能力差。

  2. Sheridan 说:

    “Because it’s t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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