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2012年,7月29日,温那维那— 马丘比丘
凌晨4时15分,我们已等候在温那维那检查站了。这里是古道最后的检查站,也是通往马丘比丘太阳门的必经之处。
昨晚导游一再强调必须及早赶到检查站,除了观看日出,还为了挑夫能赶上清晨5时的火车。据导游说,如果赶不上,他们就要背着营帐,步行八十多公里至欧岩塔雅坦坡。我猜那条路沿河道循铁路,应该比印加古道平坦。即便如此,挑夫仍无古印加信使那样的脚力。
今天早晨每个人动作都很快。早饭匆匆,我甚至不记得吃了什么,却记得看到挑夫背起营帐小跑着上路。乌鲁班巴河谷的雾气遮蔽了南天的星光。平时最活跃的年轻人此刻像猫似地安静,他们还没睡醒。在检查站昏暗的灯光下,排头名的年轻人玩儿扑克,我们的团队大概是第二,三名。
七月底,南半球的冬天,天自然还黑着。前几日露营时,附近的鸡此时已啼过数次了,今天却静得出奇。我走出队伍,试图步计排队人数。长木凳到我们的团队为止,后面的人或坐或躺在潮湿的泥地上,有人干脆头枕背包,横在路上继续着昨夜的大梦。在此等候的人都已走了三天,也就是说7月26日开拔的人都在这里了。看到队伍在山弯处延续,我想也不必计算了,大概有1-200人吧?印加小道每日核准500人通过,这个数字包括导游挑夫伙夫。
一般而言,两个行走客共一个挑夫,8人共一个导游,还有伙夫。我们团队16人配了三个导游,两个伙夫,14个挑夫。据说这条路从未走死过人,但每天都有2-3人退出,退出人则由导游陪同返回。我们这个团队多是2-30岁的年轻人,我们四个老家伙年龄在49-65岁之间,也许是担心我们走不下来才配了三个导游吧?
清晨5点半,检查站开门。我走到木栅窗口,眼巴巴地望着检查员在护照上盖印。不及细看,立刻收起护照。借助头灯,我紧跟前者,在山道上疾走。月已西沉,鸟雀还未苏醒。一边是林木虚掩下的悬崖深渊,另一边是湿滑的石坡,脚下之路依稀可辨。整队人专注地踩着石板路,上上下下,我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团队在默契地加速,不希望被超越,同时又在赶超。最初我还能看到前面三四个人,转过一个山弯,就只能看到一两个背影。外子突然摔倒,有人在问:“你没事吧。”我回头看,他已迅速站起。三天的劳累突然消失,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好像在百米冲刺,以最快的速度向太阳门奔走。转过一个弯,再一个弯,随机拼成的石板路,湿漉漉的,时而绊脚,时而平坦。外子再次摔倒。当他第三次摔倒时,我回头喊:“你别跟了,慢慢走吧。”汗水从脸上落下,这种时速的行进,我平时必须鼓足气力才能达到。
在奔跑疾行中,黑暗逐渐退去。巍峨的群山好像睡醒了,突然站立起来。白色的云雾铺在山顶,涌动于山间。一座山的背后极为明亮,破晓的姹紫灰蓝弱弱地围绕着那片白光。一会儿功夫,它们又与灰白色的云雾混合徘徊于群峰之上。云雾再次笼罩天空,朝辉在飞扬的灰白色中退缩成无规则的孔洞,似乎黄昏再次降临。此刻安第斯山瞬息万变,晨曦之诱惑令人无法抵御,我停下拿出背了三天的无敌兔相机。后人逐渐赶过。

临近马丘比丘的太阳门
又见几乎垂直的窄石阶,前面的人停下来,为一鼓作气上攀作准备。我突然意识到天已大明,不再需要头灯。一队人在攀登,没有登山杆的就用双手。攀着攀着,登上最后几阶,突然看到前面挤满了人。真的走到了?
“我终于到了,此生足矣!”回头望去,是梅丽莎在自言自语。这堪萨斯城的女子有点超重,最后两天都是最后一名。看她拄着两只登山杆,一扭一扭地走在山道上,好不辛苦。但她一直乐呵呵的,从不抱怨。
我有点眩晕地走出太阳门,就见队友已占据了门前不大的石台。Huayna Picchu山峰自云雾中显现,有人蹦跳,有人欢呼,有人拥抱,有人接吻。我放下背包,与队员挤坐在石阶上。此刻我才相信自己真的走到了。行走的辛苦与快乐,到达的激动与喜悦,坚韧与放弃,自我挑战与肯定,山岳之美,植物之美,人情之美………。与这样的奥德赛相比,依靠现代交通工具的旅行实在无趣,也太苍白了。
云雾飘动,马丘比丘遗址时隐时现,石台上的人越聚越多,通往遗址的盘旋山道的最高层也坐了等待日出的人。我又遇到了阿根廷小伙子马提斯和他的两个兄弟,11岁男孩埃文也到了。最好的拍照位置总是难得空置。每个人,每个团队都想借雾气散去的瞬间拍到全景,但那颗印加帝国王冠上的钻石总是稍纵即逝。我们期待日出,期待日光在遗址巷陌上移动的美景。
云雾越来越厚,终于覆盖了遗址和Huayna Picchu山。看来等待日出无望,我们向山下的马丘比丘遗址走去。沿途时见有人上山,面对他们诧异的目光,我得意地想:“你们怎知我何时来到,而且是一路走来?”越向山下走,景色越鲜明。大约45分钟后,在山上看到的全景突然近在身旁。
在导游带领下,团队来到可拍到全景的石台。虽然游人还不多,但拍照也要排队。单人照双人照,我们四个老家伙自然也有合影。继续向下走,来到遗址门口。我听说遗址内没有厕所不敢喝水。外子累坏了,想都没想就把两个包都存了,而且为了轻便,他还坚持不戴遮阳帽。结果在遗址内,他又热又渴几乎中暑。芝萍摘下帽子给他,海瑟给他半瓶水。伊敏看到了,拿出一瓶G2救援。水里放了电解质粉,我喝了几口,脸部居然不麻了,原来是电解质不平衡的症状啊。
印加草屋,平民区,祭司区,神殿区,日冕,采石场,主广场,农业区,城堡,太阳神殿,三窗屋,喷泉水道……….,完美磨制的精妙巨石,无法插锥的石墙缝隙。驼羊在台地上悠闲,紫花开放在石墙顶上。峭壁直落,光影移动于扇形青山之间。宾厄姆发现的断墙残桓,早已被修复并重新叠起,一些工人正站在梯子上清扫石壁。

1911当年宾厄姆发现遗址后,《国家地理》杂志于1913年刊登了封面故事。宾厄姆以为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印加人最后隐蔽地—-Vilcabamba,他还根据当地掩埋的矮小骨骸推断居住于此的女性多为供奉太阳神的处女。他的解读极为浪漫,但被后来的考古学者否定。根据库斯科档案馆里西班牙人的登记文件,马丘比丘是印加王帕查库提的产业,又因它与欧亚塔雅坦坡和Sacsayhuman遗址的建筑风格方法一致而推断帕查库提为建设者。迄今最具有说服力的说法是,马丘比丘是帕查库提度假行宫兼神殿。有意思的是它被遗忘了几百年,再被发现时已进入20世纪。
虽然在发现马丘比丘前后,宾厄姆还有其他发现,但马丘比丘的重新发现为他带来了世界声誉,使之成为世界级的探险家。其实早在15世纪初,欧洲人就绕过好望角,发现新大陆,足迹自非洲维多利亚瀑布至拉萨。15世纪至17世界的两百年是海洋的时代,发现的时代和探险家的时代。当然宾厄姆具备了任何一个发现者的基本素质—-强烈的好奇心,强健的双脚,强大的心力,还有一点点运气。得媒体之力,他的故事在西方广为人知,后又因秘鲁政府与耶鲁大学的官司而延续至2012年1月。
宾厄姆自称是首位重新发现遗址的西方人,其实他是令遗址重获大众关注的第一人。据美国历史学者Paolo Greer考证,1860年左右,德国企业家奥古斯托伯恩斯(Augusto R Berns)因铁路枕木业务曾在马丘比丘附近购买土地砍伐林木,无意之中,他发现了遗址。1887年,秘鲁政府与伯恩斯协议中提到,只要给政府10%的回扣,伯恩斯就可以随意砍伐出口木材。伯恩斯的合伙人之一是秘鲁国家图书馆主任,其副总裁还是文物收藏家。后来那个收藏家将收集品都卖给了柏林博物馆。处于这样的地位,发现马丘比丘的伯恩斯不可能借助传媒让它重回人间。
我们在遗址台地上游走。此地为地震雨林带,年平均降雨量大约为176毫米。为了防止滑坡,遗址的建造者从乌鲁班巴河谷起向上修筑阶梯台地。土壤沙土石块填充砌成的台地不仅具有良好的排水功能,并兼具审美防御之功。干石墙的建筑与印加成熟的道路系统又进一步说明了帝国强大的组织能力(或许可以说奴役的能力)。这个安第斯山的最后文明延续了数百年,最终石头的文明敌不过现代世界的钢铁,枪炮病菌。它留下了最坚固的石头,却未留下故事。印加人从哪里来?向何处去?他们的悲欢离合永远成谜。
参观了马丘比丘遗址之后,我们乘车到热泉市(Aguas Calientes,也称马丘比丘城)。这是距离遗址最近的城镇,游客多到此投宿。众人在Maccupesco餐馆重聚,餐馆免费送了每人一杯皮斯科酸鸡尾酒。攀登了Huayna Picchu峰的尼克和安娜最后赶到,脸上留下太阳的印迹。因回库斯科的火车要到下午6时,乔斯林觉得在遗址的时间太短,不满导游安排。男友詹姆斯跑前跑后与导游交涉。在给导游写评语时,她和詹姆斯大大地书写一番。这姑娘情绪起伏甚大,坐在窗前流泪。大家都劝她“记住美好,忘掉不快。”孔看到了,就把他们俩带到自己的旅馆去洗浴。团员之间的关系简单光明美好,犹如理想国!
我们的旅馆就在餐馆隔壁,痛快地洗过澡,就到镇上闲逛。这里四面皆山,另有一道溪流穿城而下,汇入乌鲁班巴河。花树繁茂,气候温和湿润。市井建筑颇具京都风格,多为黑灰白色低层房屋。印加人善装饰,饭店咖啡店又以暖色为主。火车站附近是很大的市场,里面充满花花绿绿的纪念品。我们买了印有“I survived IncaTrail “的体恤衫。当地的纪念品与库斯科类似,太多的大路货,也太相像。在库斯科时,旅行社也会带游客去买东西,但几无强卖。旅行团的价钱未必便宜,可一旦讲好,不会途中生出各类陷阱。
这是四天来,我第一次睡在屋顶下,也是四天来又一次睡在河溪旁,乌鲁班巴河通夜喧哗。次日清晨细雨绵绵。我开窗看河看雨,想着伊敏和芝萍大概已在马丘比丘,有点庆幸没跟了去。冒雨穿过铁路,经过汽车站,那里的游客正排队候车去马丘比丘。过桥走进小巷,商户的门口都搭了雨帘,帘下的狗睡得香甜。两个挑夫也在躲雨,大背包就放在台阶上。随着摇铃声,清道夫在住户商家门口收垃圾。经过小镇广场看到满树的花,又见到帕查库提的雕像。走着走着就看到热泉的标牌。此地正和黄山一样,山南就是汤口温泉。来到热泉门口,我们跟看门人说不洗温泉,只是看看。她就让我们进去。热泉位于高处,一条花溪自上而下,水流更急。云雾缭绕,山道旁设有木椅草棚,雨中的草木绿意无限。
热泉市
看过热泉,我们来到一家网吧。我正喝着热茶,就听外边有人说:“这不是他们俩吗?”原来是伊敏和芝萍已从马丘比丘归来。她们俩今晨4时起身去公车站排队,5点多进遗址,不久雨就大了,从太阳门下来的人衣衫尽湿。他们不但未见日出,也未看到雾中的马丘比丘。我们一边感叹昨日的好天气,一边去买游泳衣。泡在热泉里,天上依然落着雨。我突然发现右臂抬起有些困难,此刻才看到臂上一块很大的瘀青,大概是行走中撞到石壁。
下午乘火车离去前,我们又遇到了丽丽。因为下雨,她没能攀登Huayna Picchu峰。看着她一脸的失望和沮丧,我说:“姑娘你还年轻,还有机会。”
出门要趁早!旅行使人年轻,行走使人快乐。印加古道4万6千公里,我们不过走了千分之一。
杜欣欣记于7月26日—-30日,2012年 原载于《万象》2012年11月
I hope can visit Peru like u ! regards!
很喜欢你的文章,一直拜读着,虽然不是全部。你的回忆录印象深刻。也是个背包族。我们真是前后脚,7月我将去攀登乞力马扎罗。Inca Trail 我2010年去的。希望看到你更多的作品。
顺颂近祺
Sheridan Xu Zhu (朱旭)
多谢,以后多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