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脊之城
西姆拉建在一条山脊上,远看,这条山脊相当窄陡,似乎没有一块平地。走近了才发现它被切成好多层,每一块略微平坦的地面都被人类占据了。看着密密麻麻的建筑,感到山脊背负的太多了一点。
1819年以前,西姆拉以及周边都少有人烟。森林草地和高山之间座落着一座Shyamala神殿,那是西姆拉名字的由来,而Shimla是为了照顾英国人的舌头而采用的简化版。Shyamala神殿如今还在,但香火远逊于山顶的哈曼奴(猴神)神殿。据<<罗摩衍那>>的传说,罗摩兄弟在斯里兰卡大战魔王时,拉克希曼受伤生命垂危。为了救他,忠实的猴神远走Churchandani山去寻找草药。可是那里草木过于丰茂,它无法辨识草药“Sanjeevani ”。于是它就端起整座山,飞回斯里兰卡。飞累了就在Jakhu Hill歇脚。这座Jakhu Hill是西姆拉的最高处,也就2千多米高。在喜马拉雅区域内,称它为“ Hill ”一点也不委屈。
还未到旅馆,我们的车就被拦住,原来前面十几里路只容许步行。几个精瘦的挑夫围了过来。其中的一位把旅行袋顶在头上,又抓起两只箱子,脚钱只是10-20卢比。此地与印度其它地方无异,总能碰到以各种方式谋生的人。与消费主义盛行的西方比较,他们的所得所取真是微不足道。
2.上城下城
出旅馆不久就见坡上一座黄色的基督教堂,之后再走过一道岔路口。从此往下的山道被称为“Lower Bazaar” ,而向上的是“ Upper Mall ”。向下看,窄街两旁都是市场,买烤饼的小贩就在岔路的桥下做生意。他们的谋生工具极为简单有效—–一只下有折叠支架的铁盘,小煤气炉和原料都放在盘中。做完生意,他们就收起支架,顶着盘子回家。他们的产品也颇为简单,或是夹菜面饼或是抹黄油的面包,卖价大概10卢比(1美元相当于46卢比)。我问“他们靠这个就能养活自己吗?”D道:“当然。如果他们不喝酒的话,如果他们不接待一个美国来的好奇心极重的朋友。”
看到Lower Bazaar都是巴扎,我很自然地认为Upper Mall就是Mall。当我走上去,才发现这里是如此地开阔。山脊上既有广场雕像,也有教堂和市政厅。三座雕像分别立于东、北和南三面。我不认识南面的那座人像,看文字才知是喜马偕尔邦的创始人,某年某月使这个地区脱离了旁遮普邦。哦,怪不得当地鲜见纱丽飘动,女子多着旁遮普式的长袍和裤子。裤装更能适应现代快节奏的生活和体力劳动,但式样却有些奇怪—长出一两尺的裤腿在小腿处皱成螺纹状。瓦拉纳西纱丽店的老板跟我说,如今年轻人穿纱丽的越来越少,但婚礼绝对离不开纱丽。在那个店里,一件手工制作、织料贵重的纱丽要价可高达百万卢比。对比四年前第一次到印度,我感觉这个国家工业化的速度相当快,特别是在大城市里。不知若干年后,纱丽会不会仅成为礼服?
北面的英迪拉.甘地夫人雕像醒目而孤独。四周空旷,仿佛远山都不及雕像高。她体态谦和,表情温婉,看似高贵而柔顺。但在我印象里,她是个相当独断喜欢玩弄政治手腕的铁女人,印度至今还在“享用” 她留下的政治遗产。如果喜马偕尔还属于旁遮普邦,由于阿姆利则金殿事件,她的雕像还会在这里吗?东面是圣雄甘地的雕像。好像示威似的,人们将它建在离基督教堂不远的广场上。甘地披布赤足,一手持木棍,另一只手拎着一本厚书,神色严肃地迈步向前。最初我以为那本厚书是一只碗,不由想起丘吉尔曾嘲笑甘地是“半裸的托钵僧”(注1),但这不可一世的穿三件套西装的英国人并不具有甘地那样的人格力量。
3. 昔日夏都
雾从青冈树林飘来,在广场上蔓延。菊花借着藤蔓也借着雾气,水灵灵地缠绕着都铎式建筑的窗口,这里真的很像英国,从而也解释了为何英国人曾将此地作为夏都。英国殖民印度时,每到一处必详尽地调查民情地理。英国佬很快就了解当地的政治形势,然后便利用各派的利害之争为自己谋利。然而他们却始终无法玩弄次大陆的气候,湿热、蚊虫和其它当地人不会患的疾病开始对殖民者进行暴力或非暴力的抵抗,于是首都从加尔各答迁往德里,再迁至这里。自那时起,这座山就开始承担英国殖民行政机构五分之一的人力资源。
在英国殖民时代,印度人是不能在“ Upper Mall ”行走的,当时这里的印度人都是仆役。现在当然不同,满街上都是穿旁遮普服饰的女人,穿衬衣和毛背心的男人,穿各色校服的学生。他们喜气洋洋,热热闹闹。那些英国殖民地建筑大多改作了政府机构,其运作程序和管理方式却承袭了殖民时代。然而,他们并没有殖民者的效率和功能,“不作为的政府”因此也成为印度知识分子批评当局的永久话题。再往前走,就见一街心亭,那里站着一位披挂繁复的警察,戴着一顶鲜黄色鸡冠花样的高帽子。最初,我以为那是交通警,想想不对,这一带禁止车辆通行,连自行车都一并禁了,何来交通?观察了一阵,才发现这人原来是礼仪男士,只站在那里和人握手。好差事啊!
在地图上,礼仪男士所站之处和游客服务中心都被划入“丑闻点”的地区。所谓丑闻来自一个传说,印度人对此津津乐道。在英殖民时代(具体年份不祥),Patiala国王(The Maharaja of Patiala)在这里劫持了英国总督(总督姓名不详)的女儿。“他爱上她了吗?” “没有,他只是想和她作爱。” “听说她在散步时被他劫持了。” “不是,他邀请她去喝茶。” “后来呢?” “国王把她送回来了,总督就把她送回英国。” “但当时这里不许印度人进入吧?” 没有回答。“请喝茶也不能算是劫持呀?算引诱吧?” 还是没有回答。其实沉默就已经足够了—-“劫持” 对女方来说是“不得已”,而对男方则隐含着“孔武有力” ,并颇得古风。如此,双方都保全了面子
。

4. 三点半后
下午3点半之后是西姆拉最热闹的时候,而社交中心就在“丑闻点”。人们有事无事都要来此走一遭。很多人非常亲切地握著手,似乎是久未见面的老朋友。长椅和靠山边的铁栏杆下都坐满了人,他们不干什么就在那里看人。四周都是卷舌、音节变化复杂的印地语,人们语速飞快说个不停。听说每临大事,全城的人都会集中在这里,小道消息谣言传播得非常快,这就是印度报纸常提到的”misinformation”吧 。当地人似乎更乐于听小道消息而不是看电视新闻。这习惯始于英殖民时代,至今仍未改变。
在来往的人群中,一些人很白,很容易被误认为欧洲人。几个女中学生主动走到我面前,跟我说下午好。这里的姑娘漂亮又自信,但当我看到带孩子的妇人,我意识到她们的美貌流逝得真快。印度是一个相当保守的社会,街上男女成对而行的多是夫妻。除了德里的一些公园,我很少见到恋人肢体接触,手牵手都不多,当然更谈不上亲吻。在那些载歌载舞的影片里,女主角总是羞羞答答地,三番五次地回避着男人,待演到情浓时,观众都以为该接吻了,但却没有。“如果她接吻了,就没有人再看她演的电影了。” 我的一个印度朋友如是说。我偶然看到一个接吻的镜头,“这种镜头是两三年前才通过审查的。” 朋友又如是说。审查?印度的报刊言论相当自由,有时我感觉甚至比美国还要自由呢。当然啦,接吻的镜头不属于言论自由的范畴。

新娘手掌的绘花
5.总督府内
在Upper Mall的一条街上,我看到一家“中国皮鞋” 商店。“中国人经商也到了这里?” 我走进去,一个中国人迎出来。他用英语说自己是福建人,但不会说普通话。看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怎会不说普通话?他解释道:“我已经是第三代了,只会讲福州话。” 他告诉我,祖父一代去香港卖中国瓷花瓶,因英国人喜欢花瓶又来到这里。后来没人买花瓶了,就开了这家手工制鞋店。我看了看,堆满皮鞋的柜子顶上果然有几只落了灰尘的青瓷花瓶。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在前英国总督府,我也见过类似的花瓶,不过它们更高大,更华贵,有些还是落地式。与很多殖民地遗产类似,总督府已经变为印度高级研究所(Indian Institute of Advanced Study –IIAS)。因Daksh曾在此地作研究,看门人让我们进入府内。府内草地开阔,优雅宁静。印度的城镇无一不拥挤,我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座苏格兰风格的灰色大厦对称地建有两座城堡,城堡的顶端分别为圆拱和方形。Daksh指着圆拱型的城堡说:“昂山素姬的丈夫原来就住在那里,就是第三层的那一间。” “你见过他?” “当然,我和他同时在这里做研究。” “他长的什么样?研究什么专题?” “哦,他非常英俊,专题是西藏艺术史。” “你见过的昂山素姬吗?” “也见过,当时她来探亲。” “她很美丽,是不是?” “她清秀。” 美丽和清秀不是一个层次,他说话有保留啊。在我追问之下,他才承认:“我当时说了蠢话,我说缅甸是印度的一部分,昂山素姬听了很生气。”想必佳人的怒容令他印象深刻
。

藤蔓攀援,为灰色的石头涂上生命之色,门廊内十分清凉,令人不愿移步。进入大厅,就见满墙的木刻花。这里的墙、柱、楼梯和地板都是缅甸柚木做的,据说当时光是购买木头就用去1千4百万卢比,那可是1888年的钱呀。英国人像榨柠檬一样榨干了殖民地,如此才有辉煌的伦敦城和华丽的总督府。大厅左侧是一展示厅,里面挂满了历史照片,靠门处立着一张黑色的长桌。管理人介绍说,当年印巴分裂时,英国人就在这张桌子上划定了边界线。室内非常安静,一座老式立钟居然还在行走,滴滴答答地随着我们的脚步声。
总督府座落在山脊的最西端,离我们的住处大概十几公里。Daksh是残疾人,步行十几公里已是勉为其难。走出总督府后我们就叫了一辆车。那辆车很小,勉强将我们三人塞了进去。这一带是不能行车的,我想司机会绕路而行,却没想到他轻车熟路地驶入某家的后院,再翻上翻下地行驶在土路上。这山间或山后的路完全不是走车的,此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此地常见这类小小的汽车。下坡时,乘客和车身一起向前倾倒,似乎就要贴着地面,司机却若无其事地谈笑着。
6. 甜食和孩子
小道断了,我们步行到划分“上下” 城的岔路口。下市场明显的拥挤。为了北上列城,我们给司机买了件售价为200卢比的毛衣,而在上城吃一顿晚饭也是200卢比。走过木刻店,再过披肩店,一个牌子上写着“詹姆斯 XX 面包店–1930年。” 在这废弃的面包坊旁,印度甜食店的生意正好。柜台里金黄色、粉红色和白色的点心很是诱人,痴迷于色彩的印度人把食品染得如此鲜艳。
那金黄色的Laddu就是电影“水”( 注2) 中Auntie朝思暮想的甜食。在独立前的印度,寡妇是不祥的,取水时都要小心翼翼,尽量不要把自己的影子投向正在恒河边接受祝福的新婚夫妇。作了寡妇的年轻女人往往会被送到寡妇屋,从此与世隔绝地度过人生。在电影里,老寡妇Auntie一再回忆八岁时的婚礼上吃过多少甜食,那应接不暇的甜食,那嘴里塞满的甜食…。后来,也是八岁新娘并很快做了寡妇的Chuyia用讨来的钱买了一个Laddu。这活泼的小女孩儿把它放在沉睡的Auntie面前。Auntie醒来,惊喜!她在金色的圆球上咬了一口,慢慢地品味,然后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不久,Auntie就去世了。
7点半之后,城里冷清下来,人们在山道上赶回家去。天黑之后,一些酒鬼会在岔路口的桥上游荡,说些醉话。印度人好酒是我原未想到的。有些长途车司机甚至在驾驶夜车时都喝得醉醺曛的,令乘客胆战心惊。路旁,一群女孩子还在谈笑,非常有活力。Daksh将她们的话翻译给我听:“血腥玛丽其实不怎么样。Pina Colada味道好些” 。她们的年龄绝对不到21岁,也违背好酒,她们要的是小小冒险和出格。
走回旅馆时,天已擦黑。我身旁走过一对小姐妹,藏人的长相,山民的衣着。姐妹各背着一只大兜布,兜布的带子紧紧地挎在头上。小妹妹很瘦弱,看来只有五六岁。许是走累了,她在旅馆前的空地上停下,放下兜布。空地上睡着几只狗,它们从清晨就睡在那里,很懒,人来人往,无论怎么热闹,也从未见它们起身。不知怎么了,其中的一只突然跳了起来,向小妹妹冲过去。她躲着,哭着。后面走来一对背东西的男女,很瘦但还健壮。他们用我听不懂语言和大女孩说话。大孩子将布兜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袋粮食,足有二三十斤。小姐姐大概十岁左右,她试着将这袋粮食顶在头上,但她已经背着一个大包,根本无力将另一只袋子举上头顶。小妹妹又背起那袋粮食,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在恒河平原贫困的乡村,我见过大概三岁的孩子头顶着一块砖,摇摇晃晃地走着。我的一位印度朋友告诉我,他一学会走路就开始干活了。印度北部山区的环境和生活都较平原好,但还是看到了令人伤心的场景。此刻,那只欺负人的狗正舒服地躺在地上。我走过去踢了它一脚:“坏狗,看你再欺负穷人,再欺负弱小的人。”
注1:1984年6月,印度军队采取蓝星行动,攻入阿姆利则金殿镇压锡克军事分裂者。金殿是锡克教最神圣的地方,事件的起因不仅与宗教有关,也和当时的印度政治密切相关。这一行动不仅使圣殿遭到严重破坏,锡克教图书馆的上师手稿以及一些历史文物也被付之一炬。除了锡克教的武装分子,几百名朝圣的教徒也在此付出了生命。甘地夫人因此被刺杀。详情可参见拙作<<阿姆利则的金殿>>。
注2:”It is alarming and also nauseating to see Mr. Gandhi, a seditious middle temple lawyer, now posing as a fakir of a type well known in the east, striding half-naked up the steps of the viceregal palace, while he is still organizing and conducting a defiant campaign of civil disobedience, to parley on equal terms with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king-emperor.”
- Winston Churchill, 1930
注2:<<Water>> – Directed by Deepa Mehta
欣欣记于2008年9月2-3日,西姆拉,印度
全文完
电影<<水>>中的镜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