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地阿姨(旧文)

母亲到琴房去了,我溜到后院,溜进舞蹈队排练厅。

很大的房间,长方形,地板地,一跳就咚咚地响。两面墙上都贴了大镜子,镜子顶天立地。另外的两面墙,靠窗放着木头横杠。舞蹈队的姐姐们穿着黑色或白色的练功服,一手扶杠,双脚撇成一字形. 随着钢琴声,下蹲,起身,再下蹲,再起身。压腿,下腰,旋转,大跳。天很冷,但每个姐姐的头发都湿湿的。舞蹈队指导谷地阿姨背着手,站在中间。时不时地,她喊道,“金燕儿,你那个动作不到位,重来。”“韵秋,你怎么回事,腿怎么放下来了,重来。”谷阿姨话不多,大概她最爱说的话就是“重来”,所以姐姐们背后叫她‘重来’ 老太太。

谷阿姨长得很白,腿特别长。她能把腿抬很高,腰下得很低,一转身,一扬臂,不费劲儿就做得特别有‘范儿’。她跳起来,像只母鹿。其实她一点儿也不老,更不像个‘太太’。每到周末,军人可以不穿军装,她总穿着一身黑,再围一条特别长的黑围巾。黑围巾将她的脸衬得更白,眼睛特别亮,微黄的头发,总有几缕卷曲着飘在围巾外。她走路特别快,在院子里碰面也不招呼人,只见黑色围巾飘来飘去。

这时,谷阿姨说,“江婷婷,你的小翻儿还不行…”糟了,江婷婷姐姐今天不好过了。“今晚七点我陪你练。”

说来也巧,那天晚上院子里偏偏放电影。那时候,放电影是一件大喜事。好几天以前,放电影的消息就传开了,这消息像块含在嘴里的糖,但比糖经吃,能甜上好几天,一直甜到开演。有一次,我听说晚上可以看电影,高兴得搂住一个女孩儿说,“我跟你好,我跟你玩儿。”可她哼了一声,将我一推,白眼儿一翻:“谁不跟谁玩呀?”那女孩儿是我们当中跳皮筋儿跳得最好的,所以她有权宣布“我不跟你好”或“我不带你玩儿”,我经常在她的宣布之列。放电影的消息让太我高兴了,竟先自作多情。我是一定要去看电影,于是我将江婷婷姐姐晚上练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1966年5月,学校突然不上课了。一些老师和高班的学生开始贴批判大字报,先是对教务主任,接着对准少先队的大队辅导员。我们班的老师也让我们贴,写什么呢? 抄口号吧。 后来让我们贴大字报的老师自己也被贴了大字报。再后来,校长都被贴了大字报。没贴大字报前,我只知道他身体不好,是20年代参军的老红军,批判他什么呢?不记得了。大字报一直在贴,好像一直要贴下去,但学校宣布放假了。

还没到放假的时候就放假了,我很高兴,我相信大部分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都很高兴。其实,说高兴还不够准确,应该说兴奋,总之日子和以前很不一样,这种不一样的日子让人感到兴奋。

放假后,母亲不让我随便出门。其实我已经没有交通的零用钱,除了呆在家里,也不可能去任何地方。每天晚上,一些在外边上班的人回来。在洗衣洗菜时,我能听到一些外边的事:红卫兵、抄家、剪长辨、剁高跟儿鞋、剃阴阳头。有人被打了,听说他/她是反革命,浑身是血。有人被打死了,好像是某个女附中的红卫兵,那人还上过天安门。附近的楼上又跳下一个人,席子盖在死者脸上,旁边一滩血。高音喇叭里播发着雄壮的歌曲,人人振臂高呼,心中充满豪情。在红太阳的光辉普照下,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眼前的一切既不荒谬也不残酷,那正是一些人少年时期的性情—-激情、真诚、逆反以及不自知的愚蠢。或许该说那是以逆反的形式献媚强权以及对“神”的激情崇拜。尽管这个国家已有五千年的文明,尽管这是个长期享有“温顺”美名的民族,但是在某些方面似乎总是处于青春的骚动期。

母亲开始忧心忡忡。一个夜晚,她又去开会,我先睡了。睡到半夜,我听母亲说:“老谷,你看这像不像反右,那时就是号召给组织提意见。我那时就跟她爸说,你不要去说,他不听我话,打成了右派。”“我觉得有点儿像,我们还是不说话好。可是反右时还有政委团长,这次连政委团长都打倒了。也不练功了,一切都乱了套了。”那是谷阿姨在说话。“那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不参加吧,人家会说不响应‘你们要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号召。参加吧,出身又不好,会给革命群众组织带来麻烦。”“我想,还是要参加,我们就参加XX战斗队吧,那里老同志多,不搞打砸抢。我们先写份申请看看。如果人家不要我们,就算了。”我已经在母亲招考文工团团员时听过“出身”二字,再次听到,并不感到奇怪,但却是头一次听说母亲和谷阿姨都出身不好。

似乎从那时候起,江婷婷姐姐就不大理我了。以前,她看见我会笑,让我唱歌, 还会叫我去她宿舍玩儿。但现在她见了我,脸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我知道她参加了造反派,早已不练功了。

一天, 在院子里,我碰上一个小男孩儿。他大概6-7岁,白白净净,黄黄的头发软软地贴在头上,好像一个洋娃娃。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原来叫岳园,现在叫谷园。” “谷园?你妈是谁?” “我妈妈是谷地。” “噢,你是谷地阿姨的孩子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呢?”“我原来住在奶奶家,后来我妈妈说,我该跟着她。”

谷阿姨的丈夫岳叔叔也是舞蹈队的。以前每年团里都要停止演出一段,在这段时间里开会。开会期间,整个院子特别安静,大家说话都放低声音。好像每次开完会,总有些人灰溜溜的。有一次,大人在小礼堂里开会,我混了进去。台子上有人说,‘XXX和XXX乱搞男女关系,具体事实如下…”台下被点名的,就站起来。听着听着,岳叔叔也站起来了。会后,谷阿姨来到我家。她哭了很久,妈妈也劝了她很久。后来我听说谷阿姨离了婚。

“你看,那上面有我爸爸的名字。”那是一张大字报,已经被风吹的乱七八糟。我想,谷园只认识他爸爸的名字,并不认识‘大流氓’三个字,岳叔叔前几天已经被揪出来了。

很多事情都是在半夜发生的。半夜里,伟大领袖发出最新指示,大家敲锣打鼓地出去庆祝。半夜里,随着一声高喊:“把XXX揪出来!”“打倒XXX!”,就会有人衣衫不整地从宿舍里被押了出来。他们被反剪双手,按着脑袋带走了。最初,这些半夜里发生的事情并没有让我感到特别恐怖,反而有一种兴奋,残酷的兴奋,反革命或坏分子当然该打倒和被揪出来,而且还要踏上一只脚呢。有个半夜,岳叔叔就是这么被揪出来的。再一个半夜,谷阿姨也是这么被揪出来的。岳叔叔耍过流氓,被揪了出来了。可是谷阿姨为什么被揪出来呢?我不明白。

随着‘革命斗争’的深入,单位的领导都换了。领导不叫团长也不叫政委,而叫革委会主任副主任,人们窃窃私语“她们通天”。她们说自己代表无产阶级司令部。她们对此深信不疑,大家对此也深信不疑。江婷婷姐姐参加的战斗队就是属于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

既然属于无产阶级司令部,虽然她不理我,我对她也没有任何恶感。不过,看到她时,总有说不出来的别扭。以前她很爱笑,笑起来很好看。现在她很少笑,脸上硬帮帮的。以前她的眼梢上翘,妩媚诱人,现在眼神里全是正气和凛然。以前的她,细腰细腿,现在她的腰变粗了,屁股也大了。

一天上午,我看见江婷婷押着谷阿姨走在路上。谷阿姨低着头,她高昂着头,嘴里还说着什么。我听不见,但从表情看出江婷婷很生气也很厉害。“江婷婷,你的小翻儿还不行…今晚七点我陪你练。”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天下雪。因为下雪,我记住了那是谷阿姨斗争会的第二天。因为那天下雪,谷阿姨被拖出去时,黑围巾拖在白雪上,很长很长。就在那个雪夜里,谷阿姨用那条黑围巾把自己勒死了。外屋,看守江婷婷睡得正沉。

好多年以后,我遇到了一个叫岳园的男人,他长得很高,也很白,胡子很重。他以前的名字叫谷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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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这是一篇旧文,但以上所记都基于我少年时的所见所闻. 为了行文方便,集中了人物,调整有关细节,多数人隐去真实姓名。为了纪念因不堪受辱而自杀的谷地阿姨,保留她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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