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座万四峰

 

1.

从乔治城到戈瑞山口(Gray’s peak)的停车场大约7英里,到了那里才知道还要再行两里,而我的车走不了这两里,于是一行7人都去挤铁人的车。我还没反应过来,于珈和彦彬就已盘腿面向后并排坐在行李舱里了。

驶向乔治城

山路很不好走,坑坑洼洼,扭来扭去。铁人集中精力把着方向盘,我们跟着晃晃悠悠上上下下。我开始有点晕车,于珈和彦彬挤在后面一定更难受。这本来是我的错,我临时起意带了一位老同学,他不怎么能爬山,但和我一样却能倚老卖老,结果是让他人受苦了。

那次去攀登南部的Handies Peak 也有类似的路,这种故意不修的山路阻止了很多不坚定的登山份子,我也曾是其中之一。在山里住了十几年,虽然不算特别爱好运动,也常在山中走动。当地人称超过1万4千英尺的高山为14er,中文译成万四。第一次听说它们是从断臂英雄拉斯顿(Ralston)的报道中。那时觉得爬万四是英雄干的事,因此地理上虽近,心理上却远。后来听说本校的一位地学老师爬遍了本州54座万四,直至爬得老婆离婚求去,这才觉得凡人和英雄也不是特别遥远。然而,从动心到留意打听一晃又是几年,直到今年夏天才有了第一次,可那次却未能成功,Handies Peak终究没成为我的第一座万四。

遗恨Handies Peak

2.

太阳还在山后,进山口居然挤满了车。这些万四一般是从1万英尺起攀,在3-4英里的距离内,攀登4000英尺。虽说可以慢慢地攀登,但因午后天气常变,登山客都要早起,努力在中午之前登顶。我们计划今天攀登戈瑞峰和托里峰(Torrey’s peak),次日攀登比兹塔特峰(Mt. Bierstadt)。

上路

 

周围不是很明晰,但也不是山雾,好像是树林呼出的青灰色气息。科州的中秋,晨风已有寒意。有些攀友戴着毛线帽毛手套,好像是去滑雪。于珈看我穿着高领线衣,就说:“你一会儿就会热的。”走上山道时,山缘的金色逐渐散开,转眼就越过山峰,铺满面东的山坡。当天光还未照亮灌木丛时,我们已越过了树线。青草依然,只是没有花,连菊花都少见。前方戈瑞峰,已有半山的积雪,与之相连的托里峰还隐在草坡之外。

 眼前的这两座山都是因查理斯• 佩瑞(Charles Parry)而为人知。佩瑞早年随父母从英国到纽约,后受教于哥大植物系。1846年他迁至中西部,开始在密西西比河边的达文波特市(Davenport)行医。18—19世纪时,兽医和植物学家到偏远地方行医并不奇怪,我记得英国兽医威廉•穆克拉夫(William Moorcroft)曾被旁遮普王扣留(一说是监禁)宫中治疗梅毒。时至今日,即便是严格执行医生执照的美国,偏远地区也还有药剂师兼任医生,比如九月的纽约客上何伟(Peter Hessler)的文章“Dr. Don”。佩瑞因参加美墨边境的植物调查来到科州,他边考察收集植物边测量山高,并用其导师和同事的名字命名高山。

 戈瑞和特里峰都属于科州东部的前山脉(Front Range),其山貌与南部中部相当不同。南部的圣胡安山脉(San Juan Mountains)是洛基山脉最高最峻的,而中部麋鹿山脉的褐紫钟山(Maroon Bells)因临湖又体型美丽而最上照。那些山中常藏有冰蓝色的湖,树林里可以找到闪着蓝光的巨杉。那里的山路常常跟随着融雪溪流,时急时缓的溪旁铺满野花,时宽时窄的溪中飘着花岛。南方的山向阳面常呈红色,粗砺犹如大漠,而那大漠正好衬托出溪流的轻灵和花朵的柔软。相比之下,前山脉就平缓得多,植被也枯燥得多了。

Handies peak 的花谷

 

3.

果然走了不久就开始热了。众人停下喝水减衣,补防晒霜。地面开始崎岖不平,时有大石挡道。老同学和一敏逐渐落在后面,而彦彬和萌萌已在前方。青草地不知不觉消失,似乎还未踏实苔原,就已进入了无植被区。天开始蓝的深沉,而太阳的热力却在减弱。路面开始有冰雪,跨过小段冰雪就是分叉口,向西向东似乎都可达戈瑞峰。

完美的登山者

 

我们停下来等后面的同学,红衣服的一敏很好辨认。第一次攀登万四,如果不是体力特别好,一般都会气喘吁吁。最初的45分钟,觉得特别气紧,呼吸声好像是电影中的音响效果。一小时之后,肺部感觉强壮了,呼吸也不那么粗重,但适应度和海拔高度却又在相互抵消。前日睡眠质量对海拔适应性的影响甚大,一敏来之前生病,又有时差和飞行劳顿,而我来之前发烧两天,虽然奇迹般好转,但依然感到气力不够。一些登山客超过了我,他们中的多数都走得轻松,听不见喘息声。铁人安慰着我:“很多人和你一样都会这样喘的。”果然就有人气喘吁吁地走过。

“这里是1万3千英尺了。”铁人说。十几个登山客在岔口上居然造成了“拥堵”。他们多数是本州人,但也有特意从外州来爬山的,我们一行七人中的五人就是如此。看到这么多登山客,心里真是喜洋洋的。

戈瑞峰雪路

科州人喜欢登山攀岩,漂河划船,打猎滑雪。户外活动影响了当地人的面貌,这里的年轻人脸色红润并有自然的光亮,而一些中老年人也因运动过度而面带风霜。户外活动影响了当地的服饰,据说因为太爱运动衣,科州最有文化品位的城市博德曾入围GQ的全美衣着最差的城市,但GQ笔头一转又说博德所有的人都比你体形好,但他们也因太爱炫耀是“全国体形第一好”而令人生厌。这里的人喜欢笑,无论相识与否,路遇对视都会笑。科州胖人少,忧郁症患者是不是也比较少?户外活动还影响了当地的文化氛围,报纸常以户外活动为头版,或是壮举或是悲剧。社交的主要谈资也是户外活动,熟人朋友甚至会为你不做户外活动如何打发业余时间而操心。

走上东边的山道后,登山客逐渐散开。向上看,依稀的彩色小点依山而行,滚石坡就在下方,前方已落满了雪。我能看出那是一层新雪,松散地铺在坡上,但还未厚到能隐藏住较大的岩石。更多积雪的山峰露了出来,居然是平平的一条山脊。

4.

于珈在前,铁人在后。我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我数着步数,先是五步十步,继而能走十来步。唉,又只能走五步十步了,铁人在后不出声息地走着。“不出声息”不仅因为体能好,也是由于内敛谦和的性格。耐力,心力是登山最重要的特质,除此之外还要少话,少话既节省体能也节省饮水(一笑)。我这样走走停停,耽误了铁人和于珈。铁人玩铁人三项,并攀过十几座万四。于珈独自黑夜登上过万四,并攀登过乞力马扎罗和雷纳峰(Mountain Rainier),她已是技术登山级别。

看着峰顶就在眼前,待攀上另一层才知还有好几道“之”字。此时南北走向的托里峰完全显露出来。它的高度为14272英尺,因比戈瑞峰矮了7英尺而屈居前山脉的第二。然而,它的攀登难度却是2级,看看满坡的碎石就知难度评级还是相当公平。

托里峰侧

看山跑死马!雪白的山脊贴蓝天,看着近攀起来却远。在雪地和碎石坡上走着,走着,远远看到于珈站在蓝天下。玫瑰色的外衣,白色遮阳帽,瘦小结实的体魄,三分之一体重的大背包,背后的石峰构成了一幅登山者的完美图画!跟上她,转过弯,才知道那座石峰是从主峰分离出来的,有些年轻人沿山脊攀上石峰留影。带狗的人走过,狗背上驮着两只蓝色的给养袋,不知是谁的给养。

在这一段山路上“之”来“之”去地走了一个多小时,虽然我还需停下喘息,但并未感觉头疼头重。这对我是很大的鼓励!去年以来,在1万英尺高度以上,我常会感到头部和眼睛沉重。上次攀登Handies  Peak,我就希望证明那是暂时现象。虽然证明失败,但还是不甘心!铁人要过我背包,扛在肩上。没了背包,我居然能连续行走百余步。于珈已经到达峰顶!铁人说:“你就差几步了。”是的,只有几步了。

5.

戈瑞峰果然是前山脉的最高峰!它好像帝王一般,威严地巡视着环绕周围的群山。四方脚下,山峦起伏连绵。这些北方的高山虽然不够险峻,但却粗旷敦厚。一春一夏一秋,阳光烧尽了积雪,只有当云将自己的影子投射时,高山才会略微动容。秋天的峡谷,小湖缩入黄绿斑驳的草滩,但背阴一方党树影依然浓重,它们改变了山貌。早雪,这里,那里地洒在最高的一些山峰上,或窝在黑色的山窪里。台地峡谷,孤丘悬崖,有人指点着:“那是狄龙湖,那是Breckenridge。”

峰顶可见狄龙湖

 

今天真是攀山的好日子,在山脊上歇脚的人不少。登山客多是年轻人,也多有科罗拉多人强健的体魄。此时正是12点,于珈分给我一个粽子。妈妈包的粽子,米粒晶莹,还夹了腊肉。与于珈和铁人相处非常舒服,那种舒服是既不特别客气却又相当周到,我感觉那是西方教育和东方传统的结合。于珈和铁人还要攀登托里峰,我独自下山。

第一难度级的万四下山原比攀登容易,然而,积雪融化却增加了下山的难度。我第一次滑倒时毫无准备,因此摔成了大劈叉。手扶地站起来时,正看到铁人和于珈飞快地冲下山脊,那条山脊连接着两座山。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我收好了相机,系紧鞋带。极为专注地盯着地面。在闪着雪光的地上,我努力寻找着力之处,再侧身横足踏上去。这种方式并不总有效,有时在看似具有更多摩擦力的地方滑倒,有时又一脚踏空。当平衡被突然打破,周围又无草木支撑,不免手忙脚乱,甚至有三两次坐了滑梯。不过也不是特别危险,乱石总能阻住下滑体。过往之人,几乎个个如此,唯一不同的是年轻人仗着灵巧胆大,更放任地下滑,个别的甚至站立着向下滑去。

走过冰雪,迈过大石,碎石路的尽头就见草坡。下午的云逐渐聚集起来,阳光被遮挡,时明时暗。在日照下,沟壑,灌木和草地更加分明,那些更绿色更厚实的是灌木。在这里,我碰到了攀上两座山的彦彬和萌萌。萌萌不愧是铁人的女儿,而彦彬此前还连续驾驶摩托车两日。此时,我的骆驼水袋已空,彦彬要匀水给我,但我觉得已近终点不必麻烦。然而这段路似乎比来时长了很多,我口干舌燥地走着,走着,甚至怀疑走错了路。

众人在山下聚齐,讨论着去哪里吃晚饭。车子驶出山口时,夕阳照得白杨树叶透明。这些树因随风不停抖动而被当地人称为quakie,此时它们好似跳跃着的金色火焰。虽然我已见过十几个美丽的科州之秋,还是忍不住赞叹。

科州秋色

 

6.

在Silverthorne吃过晚饭,我们向东穿过艾森豪维尔隧道,驶回乔治城。Silverthorne以及它西边一连串城市都是滑雪地,但乔治城并没有那样的福气,它主要靠来往的登山客,而这样的生意也只能做半年,小城中甚至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

我们居住的旅馆建在山脚下,它不豪华,光照也不够,但却足够宽敞舒服。二楼的木头凉台上刚好望见对面山下的公路,汽车的尾灯好似夜色中明暗不定的烟头。如今这座小城只有900居民,但在19世纪下半叶却相当繁荣。“乔治”是最早来此的淘金客,小城也因银矿而拥有过“银皇后”之称。

现在小城的附近保留了一段运输矿石的窄轨铁路,城西保留了当时的发电站,饭店和教堂。这些遗址不仅展示了当地的历史也记录了复杂命运的人生,其中最有趣的是巴黎旅店。

乔治城历史区

巴黎旅店的主人是法国人法兰西斯•杰拉德(Francois Gerard)。他从法国到纽约,后来从军来到西部。不到一年他当了逃兵,从此易名为路易斯•迪普伊(Louis Dupuy)。他曾在丹佛做报社记者,后来流落到乔治城当矿工。因为点炮不慎而被炸伤而无法下井,他就开始经营面包坊,面包坊后来扩充为旅馆和饭店。在当时他的饭店是第一流的,院内的喷水池里养着鳟鱼和龙虾。他为食客提供牡蛎和野味,酒柜里的法国酒至少藏了28年。这家饭店的一个助手竟是一个姓touck中国人。从照片看,他将长辫藏在瓜皮帽中。据信他是1886年居住于乔治城12名中国移民之一。据谢宝瑜的语音考证,如果这位中国人来自广东,广东话的“杜”用威托马拼音拼出就是“touck”。如是,他刚巧与作者同门。

佩里和迪普伊是同时代人,不知他攀登戈瑞峰时,是否曾下榻巴黎旅店?

乔治城LOOP的火车,原来是运矿的。

欣欣记于2011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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