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两则

1.

赫伯59岁时死了老婆,不到两年就续上了。续弦几乎二十岁,名叫慧晶。他们相识于集邮,时间是赫伯丧妻之后。在汉城大学读德语专业的慧晶既想收集邮票又想练习德语,而犹太人赫伯出生地距离维也纳不远,他有很多藏品又会德文。接下来的故事颇为俗套—双双堕入情网,遭遇女方家长的强烈反对,赫伯飞去汉城求婚。当时赫伯是否单腿跪下,是否怀抱玫瑰已不可考,但慧晶非他莫嫁,去意已坚却是一定的了。有情人终于跨越岁月和地理的距离,这一幕以“真爱无敌”而终。

成为赫伯太太的慧晶来到美国,在西南部的小镇上过着新生活。新生活宁静也单调,新地方美丽又沉闷,不久老革命遇上了新问题—如何使慧晶不感到无聊。慧晶不必也不能出去工作,这“不必”是因为赫伯在国防部服务了38年,退休后衣食无虞。这“不能”是因为慧晶的英文程度。起初赫伯带慧晶旅行,但那只是短期的疗法。正当赫伯无计可施时,长期疗法却不期而至—慧晶怀孕了。

要添丁了,房子却不够大。这所牧场式的平房是赫伯与亡妻买的。两年前,他们告别了已成年的子女,从东到西,行车千里,准备在此退休终老。却不想未及两月,结蒂36年的妻子突然去世,当然更没想到还会添丁。

不久,慧晶参与设计的房子盖起来,院子里的滑梯也架好了。新房子泥灰涂面,向西的楼面呈半圆形,嵌了许多小窗户,好似一座碉堡。大门口砌出台阶,门铃旁的英语告示写着:“亲爱的来宾,敬请脱鞋。”客厅的左边是厨房,那里常飘出汉堡包和韩国泡菜混合气味。客厅的右边是书房,那里除了嵌入墙壁通天及地的书架,还有存放了上千张唱片的唱片架。电脑,激光打印机,音响,图书馆式的脚凳,蒂凡尼的立式灯,珍玩柜中的捷克玻璃器皿和德国瓷器,其中许多是赫伯亡妻的藏品。赫伯和慧晶的卧室也在这一层,门口却挂了很大的娃娃—慧晶的两个孩子年幼时都与父母同住。楼梯相当宽,沿着楼梯的墙壁斜斜地挂了一排《浮华世界》旧刊的封面画,那显然是慧晶的品味,它们与客厅里摆放的韩国娃娃遥相对应。

地上落过白雪也吹过春风,当Yucca第8次开花的时候,孩子都上学了。小赫伯完全是父亲年轻时的翻版,但更有灵气也更纤细。妹妹海蒂黑发,留妹妹头,五官精致,颇像韩国娃娃。两个孩子集中了混血儿的所有优点—既漂亮又聪明。慧晶开始到大学修课,赫伯负担起家务,业余时间写诗听音乐。

一个清晨,赫伯收拾房间,捡起掉落床下的日记。他耐不住好奇翻开第一页,想看看慧晶写的韩文,但他却看到了英文和不该看的内容。那个男孩名叫杰森,与慧晶在同校念书。这座城市很小,赫伯很快就打听出杰森的家世背景,他背着慧晶找到那个男孩。其后的故事再次落入俗套—夫妻冲突,赫伯试图和解,再冲突,婚姻调解。几次三番之后,慧晶搬出去了。她说:“我根本不在乎金钱,我要的是真爱。”这一幕以离婚而终。

慧晶开着赫伯为她买的红色跑车,搬到了几小时车程以外的大城市,不久再婚,小赫伯和海蒂搬去与母亲同住。慧晶的新丈夫名叫麦克,高个金发,与慧晶年貌相当。麦克在郊区租了一间木屋,一家五口挤在那里。赫伯常去看孩子们,待慧晶和麦克的女儿安琪儿犹如亲孙女。他和麦克坐在一起聊天喝啤酒,并讨论孩子们的前途,他真希望麦克将来能为慧晶买一栋大房子。然而,麦克没能做到。他不仅未能为慧晶和孩子们买房子,丢了工作,连看牙医都是赫伯帮忙支付。

春风吹过的地面也落过雪。雪落滑梯上,化了,没人在意。这一天,赫伯回家,看到门前停着搬家的大卡车,一个小女孩儿在玩滑梯,那是安琪儿。随着熟悉或不熟悉的家具搬入,慧晶当面正式通知他,她与麦克离婚了,现在以前妻,小赫伯与海蒂的妈妈,室友的身份搬进来。慧晶的三重身份持续了两年,这两年间,她依然在找真爱。为了真爱,她再次搬出,因为没有哪个“真爱”会爱上一个长期住在前夫家里的女人。

赫伯说:“我期待着她的第三次并且是成功的婚姻。” 说这话时,他举起右手搭成凉棚做了望状。这真是老赫伯宅心仁厚,小慧晶真爱无敌。

2.

老江来美国时不到四十岁,他没念过什么书,但会做饭。他会做饭不是因为在家掌勺,也非上过烹饪学校,他做饭的本事是看来的,看的地方是中国驻英国大使馆。老江出生在上海的棚户区,初中时赶上文革,就去了东北建设兵团,又从那里当兵。复员时,他沾了老婆的光来到北京,当了外贸部的司机,后来外派伦敦,还是开车。开车之余,他喜欢去食堂帮厨,一来二去就偷了点儿大食堂掌大勺的手艺。本来他生活得不错,多数人还没有单元房时,他已经有了,多数人没有彩电时,他也有了,他开始走背运是因为赌钱。在伦敦赌钱被组织发现,再被组织遣送回国。回国后,他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西方好,就跟上一个台湾商人又去了西方。他去的这个西方是比英国还西的西方,位置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间,不过却不是他想去的那个西方。在中美洲一小国里混了一阵之后,他就偷渡来到他想去的西方,落脚于美国西部小镇,开始在中餐馆掌勺。

在那段掌勺实践期里,老江练了手艺,结识了一个叫喜乐的女人,又靠布什的保护令得到了合法身份,然后自己开起了餐馆,餐馆的合伙人就是喜乐。喜乐是台湾人,来美国后就在餐馆打工,后来嫁给一个大厨,生了三个小孩之后才知道丈夫是重婚。喜乐的英文能应付柜台,老江和她上班时一里一外,下班后同居,效率高又经济。老江不读书不看报,不看中文电视剧,也看不懂电视。小镇上没什么消遣,他的消遣就是开车转。他转了方圆百里的小城镇,调研的结果是只要有6千人口就支持一家中餐馆。老江好客,每至春节他总会亲自下厨,宴请当地的中国人。一两个春节之后,他又开了一家餐馆,其后又是一家。

老江的餐馆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再一个接一个地卖。多数的餐馆卖给了赌债的债主。在开开,赌赌,卖卖的循环中,老江的餐馆越搬越靠西。虽然他离开了,当地中餐馆却一直没断他的消息。那些消息又都与赌博有关,甚至说他已沦落街头。当所有的传闻沉寂下去时,老江突然出现在城里。这一次他又回到了原点,在一家半死不活的中餐馆掌勺。

老江的皮肤还和过去一样白净,但满口牙却差不多掉光了。他那原先如肴肉般肥厚的后颈缩了进去,随之不见的还有粗大的金项链以及卡迪拉克的车。他还是好客,熟人来店吃饭,他总从厨房迎出来,有时还去隔壁超市买条鱼来烧。熟人吃着饭,他就坐在旁边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熟人熟话题,老江的话题是原先他在外贸部哪个熟人当了部长,哪个熟人发了多大的财。谁谁谁又传话来说“小江,你回来吧。”熟悉外贸部历史的人知道他不是在吹牛。熟人问:“你怎么不回去呀?”“混成这样,我没脸。”“十几年前,我就劝你别赌了。你不赌,几百万总是有的,现在可以退休了,喜乐也不会离开你。”熟人道。 “我是赌钱,但我赌的是我自己的那份儿钱,喜乐每天在餐馆偷500块,我都没说什么。”老江总是这样回应。熟人又问:“喜乐为什么叫警察?”“那次我在拉斯维加斯输了钱,没法回家。她不寄钱给我,当地的人谁都不肯借钱。刚好我身上有她的支票本,也不知怎么带出来的。听人家说签一下没事,我就冒她的名签了,也就两千块。回家后,她跟我吵,不让我进门,我不进门去哪儿啊?她就报告警察。”熟人再问:“听说你当时想杀了她?” “如果不是我,她哪儿会开餐馆。她喜欢睡懒觉,她那三个孩子小时候都是我起早送去上学。 老子走的时候,她只给我一辆破车。我想想这十几年,真冤。”“那你怎么没去杀她?”“刀子我都买好了,我开车回到这里来找你。”熟人大惊:“找我?干什么?”“我知道你在大学工作,会英文,懂得比我多。我找你,是想让你给我写个状子,英文和中文的。我杀了她之后,给我贴出去。”“那后来呢?”“我只知道你的中文名字,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到学校找你,人家听不懂我的话。”“你没找到我?后来就改变了主意?”“是啊。如果我杀了她,警察抓住我,判死刑。谁知道我的冤啊。”他停了一阵,仰头看着天。然后又说:“后来想想,活着还是好。我看见了我的孙子,好胖的一个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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