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走到后面去,就在小区里转转。”临出门时,我妈照例嘱咐道。“好的,妈。”我照例应付道。对老妈,我经常阳奉阴违 。
我每天走同一条路,出小区向北过马路。拐进小路之前,先经过收养一对韩国姐弟的家。 那家的屋子不大,地却大。四英亩的地草深林密,三两匹马时来时去。我从未弄清楚那都是谁家的马,但其中总有一匹白马。白马常在月光下吃草,时不时地打个响鼻。小路的一边,牧草又该收割了,明天也许就能看到绿草卷。它们慢慢变黄,看起来毛绒绒的,除非你跳上去,才知道那只是貌似柔软。
走过一棵大桑树,夏天的桑椹常染一地紫。又走过两棵苹果树,青红苹果落了一地,苹果之后就是老杰克的房子。前几天,我听到杰克在喊:“查理,快点过来。”看我走过,他就隔着木栏和我聊天,“你从那边过来,可看到一只兔子?” 在这条路上,我常看到一只黑猫,一只黄狗,两只矮腿驴,却从未见过兔子。“是野兔吗?”“也是也不是,她原是约翰家养的,”老人指指东面,两家之间隔着牧草。“他们家养了好多兔子,查理还生了十二只小兔崽子。”“后来呢?”“后来他们杀小兔子。就在宰小兔子时,查理逃了。她越过木栏,那么高的木栏啊。大概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查理三岁多了。”“她不是母兔吗?怎么叫查理?”“查理是男女通用的。”“她能听懂你的话吗?”“当然啦,她几乎每天都来这儿。”“她是什么颜色?”“灰色,我可以摸她的头,但不能抱她。查理,出来吧,快点,你要吃胡萝卜吗?快点出来。”其后几天,每天走过那一段,我都留心查理。遇到老杰克,也不忘问他。他说:“你总有一天也能看到她。”
我边走边想,今天能不能看到查理呢?正思想间,我突然看到路边卧着一只黑色圆球,远看很像只猫。走近了才知那是一只兔子。“查理!”我高兴地大喊。她的颜色深灰近于黑色,而非我想象的浅灰。听到我叫,她抬起眼睛,看看我。哇,好大好亮的黑眼睛。以前我有个理论,生一双大眼睛的动物多素食,也善良 ,但见到查理,我才发现善良的大眼睛很多,但既善良又聪慧的却并不多。
查理卧下,像猫一样展开四肢,伸着懒腰,富态安闲。她不像野兔,它们太容易受惊。她也不像家兔,它们乖得发呆。“过来,查理,让我摸摸你。”她看看我,没有过来的意思,但也没打算离去。 她忽闪着大眼睛,打量着我,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老杰克告诉我的。明天我再来看你,给你带胡萝卜,还要给你照相。” 我靠近一点,她优雅地后退一步,不慌不忙,不动声色。
老杰克站在家门口,他的狗耷拉着尾巴,全是在家的闲散。“查理在那边。”我说。 “我看到了。天太热,她出来乘凉。查理,过来吃胡萝卜,快点儿!” 那个小黑团儿慢慢地沿着马路踱着步,我们在等她。
我问:“杰克,你还记得大萧条吗?”“当然,那年我四岁。”“那时候是不是很难?” “是呀。发的食品券像邮票那么大。”“一个食品券能领多少粮食?是一人一张吗?” “有一美元,也有十美元的。每月一人一张。当时我爸爸在自家的牧场里收留了三十二个大人,十六个孩子。每顿饭要吃掉50磅面粉,全靠我妈一人操劳,她的个子比你还小。”“那你们家有多少人?”“我有十个兄弟姊妹。我们养牛,喂猪喂鸡,还有果树蔬菜。我们收留的人都住在粮仓里,一直住到1940年。” “那么久啊?”“是呀。1954年我搬来这里。那时候方圆几英里都是空地,只要2500美元就可以买下。我也没买。”我猜他当时没钱。杰克跟我说过,他干过很多工作,在拖车屋里养大五个孩子,如今他有15个孙子和16个重孙。
如今查理家的南面还有大片牧场,另一边早已辟为社区。“你经过大萧条,现在的萧条该不算什么了吧?”“不,现在的更严重!”“为什么?” “现在的总统比前任更坏。我大儿子昨天说,我的公司可能开不下去了。他开的电工行有6-7个人呢,这一搞健康保险改革就得加税。你看我们这里有石油,他们不采,要到外国去买,都是政府干的好事。”“但也不是这届政府干的,布什切尼都是搞石油的。”老杰克避开话题,“年轻女士,你看吧,今年年底就可能饿饭,你记住我的话。他们在搞共产主义呢。”
“查理,你要吃胡萝卜就过来!”老杰克又在喊了。
2010年春夏之际:
去冬又长又冷,本该4月开的花憋到了5月。后院的玫瑰枯枝依然,我想它们太老了,抗不过严冬。清理完杂草,剪掉金银花乱藤,我又等了几天。除了那棵黄玫瑰,其余的发芽了。我买回一棵奶粉色的香玫瑰替换它。待挖出黄玫瑰,才看到根上出的芽,我怎知道它是诈死呢?
冬天走在那条路上,我总念叨着:“不知查理猫到哪儿去了。她的毛厚,该能熬过来吧。” 冬去春来!每次走路,我都留心。今晨在老地方,我又遇到兔子查理。比起去年,她清减了。
很多鸟正在树上吵架,查理一如既往的安静。贵“兔”语迟?观鸟不语真兔子,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声带?
今天,她背对着我。我一叫,她就蹭过来了。嗯,她的记忆力不错。她大概想:”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但我至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从她走路的姿势,我能看出她挺高兴。 她走到我面前, 闻闻我的手。
查理翻过身来,像猫一样打滚洗脸。附近有一只黑猫,估计它们常常交流。她对着阳光打坐:唔,太阳味儿真好闻。
别过查理,我看到杰克在侍弄玫瑰,狗蹲在一旁。“杰克,你的狗和查理处得好吗? ” “他不会惹她的。”“附近还有什么野物吗?” “当然有,有一只红狐,这么大。”“它会吃查理吗?” “当然,它曾叼走过一只猫。”“那么查理是不是很危险?”“她太聪明了,知道怎么对付。”我记起来了,查理不吃生人的胡萝卜。即使带了胡萝卜,她还是远远地望着我,好像在说:“你收买不了我。”她观察了杰克,在杰克的后院转了很久,才开始吃杰克手里的东西。她也观察我了很久,才碰我带给她的吃食。我女儿小时候碰到外人给的吃食,要看到他人吃下她才会吃,看来丛林中培养的自卫本能在逐渐进化。
不知查理是否走出满门抄斩的噩梦,但我知道她绝对不吃约翰手里的东西。
2012年 5月 8日
去年,我常去运动场,也常去爬山,却不大走这条路了。昨天碰到老杰克,我向他打听查理。“他们收割牧草,把狗放出来了。那只狗咬了查理的脖子。查理走到我这里时,呼吸都困难了。就在那儿,我给她吃了半个苹果。后来她又走到那儿,我又给她吃了半个苹果。然后她就向水沟那边走去了,以后就再没看到她了。”
王鼎钧在《昨天的云》中描述过山东农民猎兔的情景。野兔在鹰犬和农夫的追逐下拼命奔逃。当它跑不过鹰时,它会仰面躺下伸出四爪直捣鹰眼。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它竟“缓缓向农夫走来,安闲无猜,如同回家,在农夫脚下躺下,如同饲养的一只猫” 。
面对着狗,查理会怎样?也许被一口毙命更仁慈些。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去年秋天。我告诉过他们不要把狗放出来,他们还是放狗出来。查理好像我的宠物,我可以抱她,拍她。我告诉过他们不要把狗放出来 ….” 杰克说着,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
查理真的不在了,走这条路少了一个念想。
欣欣 你好,
没有回归的童真是不可能把一只兔子写的象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还有,文章中的
情景和人物有着鲜明的美国和西方社会的特色,文章出自一个从中国大陆出来,在美
国生活了多年的女性作者之手,这也是作品包含的一种内容和表现的一种世界和时
代的变化。三十年前,这种作品不可能出现。我用作品两个字称你的文章,是说你的文章很有文学价值。这篇作品投稿给国内的文学刊物更好,国内的读者肯定喜欢。
你的印度之行非同寻常。我有一个朋友(中国人),他骑自行车跑了六十多个国家,
花了两年多时间,其中一个国家就是印度。他告诉我他在印度吃东西食物中毒的经
历,对印度医生给他的四片药感到很神秘,四片药救了他一命。我问他,跑了六十
多个国家回来,你对世界的感受和走前有何不同,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最后说了句,
人活着在那儿都差不多,舒服点和艰苦点而已。我对他的回答不满意。我跑遍加拿大之前和跑遍加拿大之后对加拿大的感受大不一样。
多谢北极光。我想那个跑了很多国家的朋友大概很难用一句话说明白感受吧?加拿大是一个伟大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