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的人爱读回忆录(3)

旧年去李泽厚先生的书房,最喜欢翻看那些带折页的书。这些书的多数我都看不懂  ,这本<<这个世界会好吗?>>还不难懂,于是就借回来。

此书是梁漱溟的晚年口述,采访人是美国学者艾恺 (Guy Salvatore Alitto) ,采访时间为1980年,当时梁漱溟已是87岁高龄,采访十余次,却未全部成书,后由一眈学堂整理录音,于2005年底全文出版,成书近30万字。封面的梁老头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好像在说,“哼,这个狗世界。” 让人不由想到,这世界不会好了。待读进去,才发现老头的心态极为平淡,更谈不上愤世嫉俗 微笑 。老头自己说,我很平淡,没多大要求,也不因满足要求而高兴,或因不满足而不高兴,以为生活就是平平淡淡最好。梁还说此生不失望,也没有遗憾,做完了这一生要做的事情。早年,他受佛学启发影响,十六七岁就想出家,直到29岁才放弃。放弃的原因是在大学里教书,知识分子之间难免好胜, “彼此较量” ,好胜心一起就出现了两性问题,想结婚了。好胜心引起性欲,瞧这因果关系说 微笑 。

1921年,粱出版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再版八次,对五四后的影响很大,他还有一本有影响的书是<<中国文化要义>>(1942年出版)。梁说自己没读过四书五经,外文也不行。最后他对自己总结是:“我不够一个学问家,那么我所见长的的一面,就是好用思想,所以如果说我是一个思想家,我倒不推辞,不谦让。思想家跟学问家不同,学问家他知道的东西多,他吸收的东西多,里边当然也有创造,没有创造吸收不进去。可是在一个思想家来说,他不同于学问家,就是虽然他也要知道些东西,不知道古今中外的一些个知识,他也没办法成为思想家。但是呢,他的创造多于吸收。”有意思的是,蔡元培请梁去北大教印度哲学时,粱只是中学毕业。

说起佛教,粱老头三言两语就说了个透:“这个印度人想的真是高了”,“它从很古的时候就否定人生,它认为人生就是错误。” 李泽厚先生也有类似的看法,并补充:“只有生下来才能否定人生。”唉,那是因为人生就是苦,否定不否定都是苦。但尽管苦,人还是要活,否定到了自杀程度的人应该不多吧?所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般寂静”,是说世间是生灭,人生是迷惘,生活像流水,而佛要出世,超出生灭。以前,我遇到不高兴的事,总会想“诸行无常”,而梁老头举的例子却相反,他说:“昨天的那个很美,再来一次,不要有期待心。”从此看出老头是乐观的。然而,辛亥革命后,他曾两度自杀,也曾患有失眠症。

1918年11月7日,梁漱溟的父亲梁济正准备出门,遇到漱溟,二人谈起一战的一则新闻。“世界会好吗?” 梁济问。儿子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天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啊!”梁济说罢,离开了家。三天之后,梁济投净业湖自尽。据说从那时起,梁漱溟开始研究儒学。他曾对儿子培恕说:“佛学只能让少数人受益,可孔子的学说是对大多数人说的,他肯定人要付出努力,下一番功夫是可以过得好的。”培恕说这“下功夫”其实也是修身。梁老头茹素几十年,他说:“凡是人家以为好吃的,我都不要吃,我吃东西不讲究口味。”老先生佛儒兼修,最终教得自性圆满,不向外寻求,这样的人看世界是一定“会好的” 微笑 。

在比较佛儒中,梁老头说:“佛家要彻底破我执,就是不但破“分别我执”,也要破“俱生我执” ,而儒家则不破“俱生我执” 。如果破了就没活动了,只破分别我执,好比亲爱的人死了,我哭,天气好了,我笑,哭笑都没关系,还是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如果拿刀砍孔子,孔子会痛,而佛就不会(老头讲得好玩儿) 。”既然不破“俱生执” ,所以儒家就有儒家的生活方式。那就是梁老头所说“吃饭好好吃,睡觉好好睡,走路好好走,说话好好说,如此之谓“敬” 。敬则不苟偷,不放肆。敬则不逐物,亦不遗物..。” 我理解这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对佛儒问题,李先生看法是:“儒家最主要是不否定人生,活得还快乐,比如中国人喜欢吃,享受吃。相对于基督教的原罪,佛教彻底否定人生,还是儒家更智慧些,比如那天我们围着圆桌吃饭,吃得很高兴,西方人怎么吃饭?”我道:“一般是长桌子,大家正襟危坐,讲究风度,说话也只跟附近的人说,轻声细语的。当然不如中国人吃饭那么痛快了。”

在梁先生漫长一生中,最知名事件是他和毛泽东的分歧。对此,他讲得很平淡:“主要的分歧是中国文化一直讲调和,而毛一直讲斗争哲学。”毛的个性就是折腾造反,而且还有外国的东东作理论基础,比如阶级斗争,可惜那恰是马克思主义中错误的部分。提起文革,他只说“有些个不愉快,但几天就过去了,就开始写文章。”他真是“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了。然而当时家给抄了,书都没了,就靠脑子里记的写作。你要知道,抄老头的家烧字画书信的纸灰都要用车拉。那些字画传来好几代,书信中还包括了他和梁任公等的通信,老头也挨过打。真是作孽 咒骂  发火 除了毛泽东,粱还与很多风云人物都有交道或交往。我孤陋寡闻,特喜欢看看他对这些人物的评价,比如他说“李大钊表面温和,但骨子里很激烈”,“对陈独秀,大家都有点敬而远之,怕他,因为他对人当面不客气。”对蒋介石评价是“并不笨但是自私虚假,最大贡献就是把机会让给共产党了,造成了共产党的成功。”谈到辜鸿铭时,他说辜有见识,但又是很偏。在比较中西文化时,老头说:“最大不同就是西方不是给教会就是给政府控制,而中国百姓很散漫,散漫和和平相连,越散漫就越和平。”我想这大概说的是过去的中国的老百姓吧。

我曾问过李先生,“你是不是很欣赏梁先生呀?”他说,“是呀,我对他评价比较高。有一次我和他同车,当时车上没人理他,我和他说话,还和他照相。”我说:“我不能同意他说要避免人类毁灭只有转向中国文化。”李先生说,“我也不同意,他是一个老民粹派。比如搞乡村建设等。”对民粹派,李先生在历史与感情,伦理方面都进行过论述,他指出从章太炎到毛泽东都是民粹派,在中国近代史一直有非常强劲地呈现,而且他们都是要避免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不大同意梁先生说的“学问是解决问题的,而且真的学问是解决自己的问题。”如是,爱因斯坦自己的问题就没解决好,你总不能说他没学问吧。对此,李先生回应道,“他说的那个学问不是指知识,是指道德修养呀。” 看来真弄懂儒家还远着呢 微笑 。

我读这本书时,经常读到熟悉的话,想了想,其中的一些话,李先生也说过。比如中国文化的特色就在于“它认识了人的理性(李以为那是实用理性) 。它相信人,不相信上帝…它信赖人,不信赖旁的。这个就是后来孟子点出来的‘人性善’ 。” 梁老头以为,人可能走入下流,但还是靠人来校正。李先生也认为中国文化不是指向对象化的神的建立和崇拜,而是就在活动自身中产生人、神浑然一体的感受和体会(李泽厚–波斋新说P52) 。李先生还说中国文明是以血缘家庭宗法为纽带的,所以儒家是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梁说孔子不是宗教,历代皇帝都把他当作宗教,所以有孔庙,后来有个名词叫‘礼教’。礼教其实就是守规矩,这种规矩很能帮助统治阶级,统治阶级也很能利用礼教,而梁成长的社会不需要佛教,他特别提到内乱时不能信佛,而广大社会需要一种礼教,统治阶级更为需要。李先生对此也有论述,但感觉他论得更深一些:“西方文明中的一神论实际是文明发展中的一个特例,张光直曾对此有过专著。西方过去是政教不分,比如当年洛克写<<政府论>>就主张把基督教赶出英国。现在西方都分了,伊斯兰教国家还有不分的,但中国的礼教和政府统治就很难分,现在还是叫父母官嘛。”对于历史看法,梁李二位都认为很多事情是物理的,比如弱肉强食,但看到不平的事情站出来说话即正义感就属于情理上的了。梁老先生说“不少惨事,我们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它还是要来,但人类历史都是在不断发展”,而李先生说得更明确“历史在悲剧中前行”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听他们这么一说,我更要哭了。这世界会好吗?  

记于2009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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