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十七岁时离家去上大学,头一次回来就大哭了一场。她说那里没朋友,闹着要转学。我自然不会同意,心里说着“没出息”,但还是抱抱她哄哄她。 我头一次离开北京的家时是18岁。那天是大年夜,我们要坐通宵火车去南京,从此就在那里当学徒工。因为学徒没有探亲假,因此在两年之内,我们不可能回北京看妈妈。临走前,妈妈让我睡一会儿。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我努力地睡着。其实,我并不是特别难过,一是同去的有六个人,二是可以脱离妈妈的管束。屋里很静,我想妈妈一定睡着了,侧脸看去,她的眼泪正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她很少当着我的面流泪。 我离开北京到美国时,我女儿三岁半。离开的那个傍晚,我看见初生的月亮。一些云朵浅浅地围住她,好像是她的胞衣。我和女儿坐在床上,我照例做手影逗她玩。那是一只兔子的全侧影,耳朵和小爪都会动,还有一只大眼睛呢。次日清晨我就要离开她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我说:“妈妈要离开你很长的时间。”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孩子没有时间的概念。果然,她还是在玩。玩完了,亲完了,我们躺下,我拍着她睡。通常她还醒着,我先把自己“拍”睡了。朦胧间,她突然说:“你走了,我不就成了没妈的孩子像棵草了吗?”当时正在播放台湾电视连续剧,其中有首歌叫“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她说的“像棵草”就来自那首歌。 到纽约时还是冬天。打工念书很累,有一次我竟然在地铁上睡着了,坐到终点跟车回来,还是错过了下车的站。初春的一天,我走在布鲁克林的一条街上。有些树刚刚发芽,有些树还是干干地指向天空。化雪的地方,绿色静静地扩大着自己的领地。风已经不再冷了,一个穿黄衣的小女孩蹦跳着擦身而过。粉色的头发夹子!塑料的蝴蝶形的头发夹子!我女儿的头发上也别着同样的夹子,但是头发的颜色不一样。眼泪涌了出来,好像母亲当年那无声无息的眼泪。 再次见到女儿时已是三年半之后。当我走近院子大门时,突然有个孩子跑出来叫我妈妈。她还是梳着妹妹头,个子却已齐腰了。后来我问她:“你怎么会认识我,是看我的照片吗?”她说:“不是,爷爷在门口看到你走过来,告诉我那就是你的妈妈。” 女儿兴高采烈地跟着我来美国,并不知道自己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临行前,她坚持要带一只紫色的泰迪熊。那只熊是我刚到纽约时在yard sale买的,再托人带回去。
写于200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