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信

旧信

叶络关上信箱,边走边翻邮件。广告,账单,账单,广告…,一个信封掉下来,随风飘去。她追过去,捡起来一看是个手写的信封。随着科技普及,长辈离世,她已很久很久没收到通过邮局寄来的信了。

这封信称叶络为“贤侄女”,起头就是: “家兄子熙于2011年3月10日3时息劳主怀,回归天家。兹定于2011年3月15日在圣心殡仪馆举行追思仪式……….。” 落款是子寒。这自上而下,自右至左的繁体字书写得并不顺畅,字体颇似她在北京时读到的第一封美国来信,而那封信是子熙叔写的。

大概是八十年代初,叶络陪母亲去北京饭店与子熙叔见面。她由此得知母亲的初恋并不是父亲。那天母亲穿了一件蓝制服,衣服新得发亮,折痕还在,看上去有几分土气。在饭店门口经过盘查,她们来到只有外国人或高级华人才能出入的大厅。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所有美籍华人应该穿的西服。当他看到母亲,眼睛里流露出惊喜。母亲也认出了对方,迎了上去。他们几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那个男人伸出双手,似乎想拥抱,但母亲却伸出了右手。他很快缩回一只手,并调整了左手的姿态。他们握手的时间比一般的握手长了一些,母亲似乎也觉察到了。她松开手,转头看了叶络一眼,道:“子熙,这是我的女儿。”子熙叔过来拥抱叶络。在那个拥抱里,叶络感觉自己不但替代了母亲,也顺带掩饰了初见的尬尴。

叶络眼中的子熙叔高大温厚,与矮小活泼的父亲正成鲜明对比,但她不喜欢他那洋中带土的大背头。她注意到他看母亲时,眼睛里流露出一派温情。母亲的脸有些红,神态挺不自然,某个瞬间流露出叶络极不熟悉的表情。自从父亲因右派指标而被打成右派,再发配远方,直至在更大的风暴中父母离婚,这几十年里,母亲除了工作,完全不与异性来往。在她们这个纯女性成员的家中,母亲永远严厉也永远焦。此刻面对子熙叔的瞬间娇羞让叶络瞥见了母亲曾经的温柔。

从母亲的口中,叶络略知子熙叔的过去。抗战时,他们兄弟三人由寡母带领自东北逃到四川。后来他考取了空军预备学校,与叶络的父亲同学。预校毕业后,他们本该进入空军官校去美国培训,但因抗战胜利而取消。子熙叔再投海军。1949年他与母亲匆匆告别,登船北上青岛,当时他并不知道即将驶向并落脚台湾。到达那座小岛后,他一直抱着团聚的希望,30岁还未交女朋友。后来子熙叔到美国接收军舰,遇上了当地华人女子。她大方开朗又主动,追他到台湾,他们结了婚。后来子熙叔的太太不惯海岛生活,全家又迁回美国以餐馆为业。

从父亲的口中,叶络得知他们如何相识。那年预备学校安排高中女生来联谊,叶络的母亲就在其中。 她们在夜色中来到青城山脚,次日清晨男生才看到山坡上齐刷刷地站了一排蓝旗袍和五彩毛衣。在女生的注视下,男生出操时胸膛挺得比平时更高,口号喊得更整齐,动作也更加有力。当晚篝火很红,男生女生一起歌舞颂诗。母亲独唱,其中的一句歌词是“燕子你到底说的什么话?”于是她得了个“燕子”的绰号。燕子要飞走时,男生们送的祝福卡是一张漂亮的大纸,上面抄了当时的流行歌词:“More days coming , it will be happy。” 女生回校后寄来答谢卡,男生们努力地叠印出签名人的样貌。有人提议写信交友,可是谁该写给谁?当时叶络的父亲已有女友,立场超然。他说:“这样吧,我把她们的名字写好,做成阄儿,大家抓,我不参加。”子熙叔抓到了母亲的名字。子熙叔给母亲写信,一封,两封…..,直到叶络的父亲为子熙叔当枪手,那只燕子才有了回音。

母亲与子熙叔的相恋自通信始,其后不通音问三十年。北京会面之后,信缘再续。因为有外国邮票可存,收到子熙叔的信总是高兴的,但回信却常让叶络头疼。出于对“海外关系”的恐惧,母亲既天真又固执地认为叶络还在上学,让她抄信署名寄往海外不会惹大麻烦,子熙叔的回信也都是写给“叶络”的。可是母亲看不上叶络写的字。从抄第一个字起,她就不断地批评:“你的字真难看!”母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柳体,叶络自知不如。但也受不了一字一纠正,她回嘴道:“看不上我的字,你自己写呀。”于是两人就吵了起来。有时抄到一半,母亲说:“谁看得懂你的字啊?”她又要叶络重抄。似乎每次抄信都会吵一架,叶络恨抄信。

叶络关上邮箱,拿着信件走进家。她找到子寒叔的电话,打过去。子寒叔还未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哽咽着说:“大哥在老人院里去世。”原来一年多前,子熙叔的儿子已将父母迁入老人院,他们房子也归了儿子。叶络想,难怪去年寄的圣诞卡没有回音。虽然子寒叔并未说更多,但叶络却猜到他对侄子的不满。

大概20年前,叶络住在纽约的皇后区时,子熙叔的儿子乔来曼哈顿培训。子熙叔来看儿子,叶络去看子熙叔。他们住在乔的公司租的公寓里,步行可至林肯艺术中心。叶络记得那里有门房,一室一厅的月租金是2千多,那时叶络的每月工资也就是那么多吧。子熙叔叔的妻子是第二代华人,她即秉承华人对孩子的无私付出,又接受了美国孩子对生活和父母的有限责任。子熙叔夫妇带大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也带大6个孙辈。

叶络正盘算着如何把子熙叔去世的消息告诉母亲,电话铃就响了。那是母亲打来的,听叶络说完,那边静了好一阵。“你替我寄个卡片去吧。” 母亲说。叶络听了既惊愕失望甚至还有些愤怒。虽然近十年,他们只有圣诞卡往来,但毕竟那么多年的信,而且母亲也保留了所有的信!想到子熙叔去世的那一刻很可能会想到母亲,而母亲那颗活着的心却早已枯干,她就非常伤心。

叶络走进储藏室,翻找着母亲保留的旧信。那些旧信有些卷成卷儿,有些平摊着,但已经根据来处分类,所以她很快就找出子熙叔的那些信。她把它们摊在地板上,发现其中的一些写在半透明的薄纸上,一些写在印有公司标记的厚纸上,还有一些居然写在中餐馆的垫纸上。她很快地把它们按年份归成几堆,就坐在地上读了起来。

最初的两三年,母亲都在信头上标出收到和回复的日子。从这里,叶络读出了她对通信的顾虑,读到子熙叔收不到信的焦虑。在一封信里,子熙叔恳求母亲不要中断来信: “你何苦这样自苦,苦我,放开一点。我们相距这么远,见面只能以次计算。我已活得不敢怨天尤人了,因为天是哑巴…..。”因为抄信,叶络知道母亲的信既无风月也无风云,而子熙叔写给“叶络”的信却是平辈的口气。真能躲过那些眼睛?那些至今仍在的眼睛?这就是母亲,常常做些自欺却不欺人的事情。

这段时间的信让叶络模糊地记得一件事。那天母亲没读完信就瘫了下去,叶络手忙脚乱把她拖到床上,又跑去卫生所。医生看诊后说她的精神太紧张,需要休息。医生走后,母亲挣扎着起来换衣服,叶络才知道她小便失禁。一封子熙叔的来信落在地上,信中说某日某日写了信,却没收到回信,母亲对那些消失的信肯定有过非常恐怖的联想吧。

从旧信里,叶络知道双方家长都反对他们的交往。这一方不满意难童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那一方子讨厌女方是“娇小姐”。从信中闪烁的词语,叶络断定他们曾经接过吻。她从未问过母亲细节,也有点恼恨自己从未向子熙叔求证过。但想到母亲的拘谨古板,叶络明白吻的含义。少年时的叶络非常叛逆,常常气得母亲口不择言。为了让她学会女孩儿的矜持,母亲曾教导她约会时要让男生等待。叶络对此一直嗤之以鼻。然而现在的叶络却宁愿母亲还是那个会对男人撒娇的小女人,叶络的小妈妈。那个小女人会给父亲写信抱怨他负心。那个小妈妈会在午休时闭眼佯装熟睡,偷眼看着年幼的女儿将枕巾蒙在头上,边舞边唱:“妹妹出门去了,挎着一只篮,戴着一朵花 …….。“

这一堆信是1984年–1986年。当时叶络已离家赴美,子熙叔的信都是先寄给她,再由她转给国内的母亲。在那段时间里,子熙叔写给母亲的信还是称呼“叶络”。这些信读来有点滑稽,也有点混乱。在这一封信里,他对“叶络”说“请不要自责,你的一颦一笑都是我眷恋了。”在另一封信中,他又对叶络说:“妈妈变得十分急躁与害怕。这与她年轻时判若两人。过去的她不耐性但不急躁,过去的她循规蹈矩但不害怕。实在令人心痛。我曾当面劝过她,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挡着…”。可是这个家就是没有一个高个子的人,即便有,也未必挡得住。

叶络还记得她刚到美国时,某一封信是附在一件雪衣里寄来的,子熙叔担心她受冻。子熙叔还担心她吃不惯美国的伙食,托在华盛顿DC的弟弟寄来一箱中国食品。

叶络从美国返回中国不久,女儿就出生了。当时她无暇顾及母亲,更不会替母亲抄信。此时读到旧信,她才知道那里面除了惯常的担忧期盼,还有咖啡杯或乳胶手套的报价,护照复印件 ………。大概有十几年吧,子熙叔一直非常努力创造与母亲再见的机会,他曾经陪同过可能的投资者,也组织过旅行团…。其中的一两次眼看就要成行,又因主事者变卦而取消,子熙叔的情绪也随之起落。

叶络大致点数了一下,子熙叔平均每两周写给母亲一封信,就这样写过了八十年代。那些信里有结毛线衣,买面霜,她对他的饮食健康指导,他对她的心情劝解。看信中那些零零碎碎,反反复复的杂事,好像时间过的很慢,但叶络却觉得那个时代好像飞到了尾端。那年叶络的女儿两岁,当年出的大事,信中自然不会提到,但子熙叔却只在年头年尾来过信。年头的来信多带个人情感,年尾的则只谈做生意的可能。叶络猜测一定又是母亲因恐惧而不许子熙叔写信。也许就在那段时间里,母亲下定决心要再次干预叶络的生活。她也在母亲的要求下,再次飞越大洋,从此落脚彼岸。

看到旧信中治疗脑溢血的偏方,叶络突然想起子熙叔因病入院后,由弟弟们代笔,她果然找到了那几封信。阅读旧信也让叶络想起小时候偷看父母的通信,可惜那些信已在1966年的夏天化为灰烬。在它们化为灰烬之后,母亲也被迫害得自杀未遂。

叶络叹了一口气,子熙叔已经不在了啊。她慢慢地抚平信的折痕,再按照年份钉好,放入纸袋。她一边整理,一边想子熙叔的太太不会读中文,而他的孩子们甚至不会说中文。他们根本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曾靠读信写信消解岁月的孤寂,更不知道有人保留了他们父亲的旧信。理着理着,她突然看到了一封折叠得很不一样的信,熟悉的毛笔字透过了薄纸。打开一看,就看到了母亲娟秀的字体。

“你的来信给了我无限温馨,如同我们相聚的几小时,像在梦里。我们的重逢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我愿那时刻永远停留。你仍然是我四十多年前的恋人直到生命终结。” “四十多年了,我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当经历受了离别的悲痛后,上天是不会给我们公平待遇的。………。你和她夫妻几十年,将孩子抚育成人,你重病,她照顾你,为你操心分担家务,恩重如山,而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 “我虽然独身至今, 但是在国情和法律的约束下,我不是自由人。” “这照片是我们唯一的合影,记得四十年前,我们最后一面时,你曾邀我照相,这次就算补偿……。每年两次信就已够了,来信写的淡漠些。为了我,你更要健康的生活,快乐地度过晚年,我也同样地安慰自己。”

这封信写于1987年,虽然叶络不知道它怎会被保留下来,但由此看出母亲早有中断通信之心。虽然后来他们还是通了过几年的信,但恐惧,心债,清规戒律,最终让母亲选择了放弃。也许叶络应该尊重母亲的选择,毕竟那颗心再难承受任何风雨。

望着装满旧信标有不同年份的纸袋,叶络知道不会再有人读它们了,而她极可能是最后一个保存它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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