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破晓，我自棉堡出发，抵达伊兹米尔市之后，继续沿爱琴海东岸北上。海的对面就是希腊，据说当年凡人裴琉斯（Peleus）和仙女忒蒂斯(Thetis)大婚，宾客中独缺奥林帕斯诸神中的不和女神（Eris）。这是可以理解的，谁会喜欢一个麻烦制造者？然而不和女神决不能容忍对她的忽视，于是挟怒而至，随手掷下一颗金苹果，上书“给最美丽的”。婚宴上，宙斯(Zeus)之妻赫拉(Hera)、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和爱神阿芙罗狄蒂(Aphrodite)都认为金苹果非己莫属，遂发生争执。她们找宙斯裁决，在妻女面前，老谋深算的宙斯不予裁决，奥林帕斯诸神也都沉默。宙斯建议由一年轻的凡人来作裁判，并让信使赫耳墨斯（Hermes）将这一艰巨任务交与特洛伊王子帕里斯。
黄昏中的爱琴海金波粼粼，鸥鸣清远。沿途苍松怪石，折水曲岸。虽然都属于地中海，但较之意大利，这里更具有自然雄性之美，绝少人工驯诱的乔木。埃德日米提湾（Edremit）一带，地势自海岸线倾斜而上，据说直抵伊达山（Mount Ida）。在希腊神话里，伊达仙女与斯卡曼得洛斯河神（Scamander）结合，成为特洛伊国王透克洛斯(Teucer)的母亲。伊达山不仅是一座神山，而且更是女神之山，赫拉因此而法力大增。当赫拉、雅典娜和阿芙罗狄蒂来到伊达山麓时，帕里斯正在牧羊。三女神以贿赂的手法争夺虚荣，赫拉说：“我让你做欧亚之王。”雅典娜道：“我保证你成为最棒的武士。” 阿芙罗狄最懂年轻人的心：“我要让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海伦作你的妻。”于是爱神得到金苹果。 她成为凡界裁定的神界最美丽的女人，也为特洛伊引来灾祸—-帕里斯诱拐了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Menelaus）的王后海伦。为了海伦，为了希腊人的荣誉，抑或是为了争夺土地，阿该亚（Achaean）盟军集结舰队，航向特洛伊。
大海并未如想象得那么近，特洛伊平原却比想象中的更为质朴。回望东南，伊达山犹如一个幻影，惟有奥林帕斯的神坻才能坐在那里观战。氤氲之中，斯卡曼得洛斯河依稀可见。在流过特洛伊城之前，它与西摩斯河(Simoes)相遇。“就在那儿，白臂女神赫拉就地收住缰绳，任神马走出轭架，再撒下一团雾气，马儿隐身其中。西摩斯河催发了遍地青草，向马儿献上神肴。其时赫拉和雅典娜正迈步出发，好似两只昂首阔步的鸽子，急不可待地去帮助阿该亚的战勇。”（注1）除了这两位女神，海神波塞冬(Poseidon)偏爱海洋民族希腊人，爱神、阿波罗兄妹、曾与爱神私通的战神阿瑞斯(Ares) 则维护特洛伊人。紧要关头时，斯卡曼得洛斯河神奋力阻止希腊英雄阿基琉斯，而传说中亚马逊女王彭忒西勒娅（Penthesileia）也来助战。当她被阿基琉斯刺死的那一刻，他们四目相对，堕入情网。两千年后，心理学家荣格和弗洛伊德分别予这神话以现代的解读。
特洛伊遗址内，断壁残垣，烟光草色。通过发掘，如今已知此地原有九座城。自青铜时代起，人们于不同时代，城上建城，层层交叠，其废墟依次被称为特洛伊I—IX期，其中的特洛伊VI（公元前1800-1275）因其地处海洋贸易和战略要冲而十分富有，最可能是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战场。在那段时期里，城市的面积扩大了一倍，周围建有城墙，内有城堡、皇宫、民居和神殿。城中居民人种混杂，最远的可能来自埃及。
一条坡道自石墙间蜿蜒而出。据考证，这一段坡道原为特洛伊VI时期的东门道，长两公里，宽五公里。我行走的一侧为罗马时代雅典娜神殿的外墙，它已部分坍塌，而另一侧特洛伊时代的城墙早于神殿近千年，却因深埋于神殿之下而十分坚固。特洛伊VI后被地震和希腊人所毁，人们又在其上建立了特洛伊VII（公元前1275-1100）。那座城市很可能于公元前1240年再被希腊人焚烧，又遭到巴尔干人入侵，此后的特洛伊沉寂了大约4个世纪。在希腊化和罗马帝国时期，它再次复兴，是为特洛伊VIII—IX。据说东罗马帝国曾打算建都于此，但却选择了君士坦丁堡，从那之后此地默默无闻。
这一段特洛伊城墙呈坡型倾斜向上，据说是为应对当地频发的地震。墙面砌石巨大坚固，而上层神殿的内墙石块明显散碎。行至坡道尽头时，突遇急转弯，两个时代的叠墙在此错位，这里正是特洛伊VI时期的东城门。从错位的空间看，不难想象那是一扇木制城门，门闩沉重，其对面顶着一道狭窄死巷。若非行走至此，外人既看不到城门，更难以攻破。走过东门旧址，再上数级阶梯，几步之间，我已站在神殿遗址上。
2.
几口古井，阡陌良田，人们收获烟草，播下小麦。深熟的原野，静寂，空旷。在爱琴海和达达尼尔海峡之间，一位老人低声吟唱：“在城门前方，平野的远处，孤伶伶地耸立着一方土丘，四边平整空旷。”特洛伊人帽盔闪亮，金鬃飘洒，枪矛犹如突至的夜晚。阿该亚的战勇们“像突起的西风，掠过海面，荡散层层波澜，长浪叠起，水势深黑。”
在围攻特洛伊的九年中，虽然希腊人掠夺了附近的一些小城，但主战场却如潮汐进退，双方均未能占上风。在第十年里，希腊盟军的主帅阿伽门农(Agamennon)俘获了阿波罗祭司之女克律塞伊斯(Chryseis)，并侮辱前来赎女的祭司，因此触怒了阿波罗神。一连九天，神的箭雨横扫着希腊联军。阿基琉斯（Achilles）要求主帅顾全大局，阿伽门农却索要他所爱的女俘布丽西丝（Briseis）作为补偿。阿基琉斯暴怒，直斥其无耻，并陈述自己本不愿与素无冤仇的特洛伊人作战。支持希腊人的雅典娜女神降凡调解，“长了翅膀的语言”在人神间飞翔。然而，布丽西丝终被带走，阿基琉斯拒绝参战，并向母亲忒提斯哭诉，她正是当年引出金苹果风波婚礼上的新娘。忒提斯知道儿子生命短暂，请求宙斯主持公道。她要求先让特洛伊人占上风，以此教训阿伽门农，让他知道爱子的价值。其后十二天中，特洛伊守护神阿波罗的银弓，特洛伊主将赫克托耳的利箭杀阿该亚人无数，几乎将希腊盟军逼回战船。在此危难时刻，阿基疏斯仍拒绝参战，其密友帕特罗克洛斯（Ｐａｔｒｏｃｌｕｓ）穿起阿基琉斯特有的甲胄，代友出征而被赫克托耳杀死。阿基琉斯得知密友战死，悲怒冲天。阿伽门农归还了布丽西斯，并发誓从未染指。阿基琉斯重返战场，欲与赫克托耳决战。
杂树乱石之间，我看到一尊白色的大理石圆柱，那是九层城池遗留下的最大雕刻物。此地与我去过的以弗所相比，可谓一无所有，历史淹没于质朴茫然中。据希罗多德记载，波斯王薛西斯前往希腊征战时，曾于此地宰杀百头牛供奉雅典娜女神，这种向对手之神献祭的举动无疑是贿赂。当他在达达尼尔海峡建桥时，强劲的海浪无情地摧毁了桥梁，他愤怒地猛抽海水三百鞭！亚历山大王东征时也曾经过此地，他不但向雅典娜献祭，而且下令建立了神殿。雅典娜神殿于公元前85年部分被毁，罗马帝国时代的凯撒和奥古斯塔再度重建扩建。公元后200年左右，罗马帝国皇帝在此模仿阿基琉斯为其密友帕特洛克斯举行葬礼，其时大约为中国的官渡之战。
那些到访的罗马人并未忘记享受， 他们在特洛伊VI南边的主城门附近建立了剧场和浴场。这座城门一面墙已被罗马人的议事厅毁坏，但街道中央的排水沟相当宽，由此可见当时的城市规模。或许就在这座门外，帕里斯与海伦的丈夫墨涅拉俄斯（Menelaus）决斗，胜者将拥有海伦。帕里斯战败，特洛伊人准备归还海伦休战免灾。然而赫拉打定主意要毁灭特洛伊，遂派雅典娜来到战场，说服为特洛伊而战的潘达拉斯（Pandarus）向墨涅拉俄斯射箭，于是战火再起。
也许就在这座城门上，特洛伊的勇士赫克托耳吻别妻儿，走向战场。阿基琉斯挟狂烈，向赫克托耳猛扑而来。赫克托耳自知非为对手，绕城奔逃。雅典娜以赫克托耳弟弟得伊福玻斯(Deiphobus)的面目显形，使他误认援手在即而信心倍增。当赫克托耳刺中阿基琉斯之后，急需另一只投枪时，得伊福玻斯却了无踪影。待他意识到真相已为时太晚，阿基琉斯刺中了他。在焦虑的观战中，老国王普里阿摩失去了平日的尊严，赫克托耳之妻安德罗玛（Andromache）颓然倒下。此后，阿基琉斯依然余怒未消，他把对手的尸体拖在战车之后，狂暴地绕特洛伊城一圈。其后数日，日日如此。此举惹恼了奥林帕斯的神坻，在希腊军营为帕特罗克洛斯举行葬礼时，赫克托耳的老父特洛伊王普里阿摩（Ｐｒｉａｍ）在赫耳墨斯神引导下，潜入敌军营帐，祈求归还儿子的尸体。阿基琉斯尊敬地迎接了老国王，同意归还赫克托耳遗体，并要求希腊军队在英雄对手的葬礼期间休战9日向其致哀。当黎明抖开金红色的衫袍，赫克托耳尸体运抵特洛伊城。在爱神保护下，死者犹如刚刚睡去。此后的战役中，阿基琉斯击败来自埃塞俄比亚救兵门农王。据说在阿波罗神指引下，帕里斯射中了阿基琉斯的脚踵，至其于死地。希腊盟军的主要战将埃阿斯（Ajax）与奥德修斯竞争阿基琉斯的甲胄失败而羞愤自尽。此时，交战双方都失去最勇武的战士，但特洛伊人以守为攻, 希腊盟军获胜更为渺茫。
向西开阔处躺着特洛伊VI的西城，如今的城门已被碎石填满。据信希腊人的木马就是从那里拖入城中。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时”，特洛伊人从梦中醒来。他们穿戴甲胄，抓起投枪，走上城堡，却吃惊地看到希腊人已扬帆远去。女人们走了出来，老人孩子也走了出来，他们跑到海滩上，他们有多久没能自由地在海滩上行走了？那里不仅有海洋，还站立着一匹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木马！
国王美丽的女儿卡珊德拉（Cassandra）曾与阿波罗神共眠，在那个夜晚，蛇舔净她的耳朵，从此她能听到未来。她对人们说：“这木马是邪恶的，要把它烧毁。”但无人倾听。阿波罗的祭司拉奥孔将标枪投向木马，里面发出轰鸣。当他试图说服特洛伊人不要相信希腊人时，波塞冬差遣两只海蟒，将他和儿子缠住闷死。人们宁愿相信希腊人西农（Sinon）的说法：“这木马是奉献给雅典娜神，之所以造得如此巨大就是为了不让你们拖入城中。如果烧毁它，雅典娜将会降灾于特洛伊。”特洛伊人兴高采烈地欲将木马拖入城中，但城门太窄，他们七手八脚地拆除了一段城墙，再填以碎石。
那个晚上，当特洛伊人终于放心地熟睡之后，奥德修斯和他的兵士从木马中潜出，打开城门。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被杀死在宙斯祭台上，墨涅拉俄斯在皇宫内搜寻海伦。在帕里斯的兄弟被杀之后，海伦双手抱胸坐以待毙。一见她，墨涅拉俄斯手中的剑却滑落在地，随后他带走了海伦。毁城之火猛如虎，越过河岸，扑向海滩。无辜受难者的哭喊化作远播的沉雷，在苍穹，于千年之后。
雅典娜，你与阿波罗神同为宙斯的私生儿女。难道为了那只金苹果，你就必须毁掉阿波罗神护佑的城市？赫拉，你曾追杀阿波罗的母亲勒托（Leto），难道至今仍不肯放手？大神宙斯，看着凡人杀戳难道真能让你内心愉悦？这里的神具有人性，可爱又可憎。
阿基琉斯死了，尽管他妈妈曾提其双脚浸过冥河。赫克托耳死了，尽管他与《罗摩衍那》中的罗摩几乎同样完美。射中希腊战神阿基琉斯的帕里斯也死了，尽管特洛伊人因他引来灾祸而咒其早死。这里的人具有神性，在激流般的生命中，他们活得真实，活得波澜壮阔，死得轰轰烈烈。
我站在石墙前，抚摸着墙面上的时间锈斑，榆树在身旁，村庄在远方。盲目的岁月试图剔净每一座城池，让旷野无忌地抹尽繁华。风自西北来，吹落无花果，在时间的废墟里，历史化作传奇，传奇化为神话。
3.
一千多年来，人们大多以为荷马的故事仅是神话，但海因里希 .谢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绝不相信那仅是传说。
1822年，海因里希 .谢里曼出生于德国北部梅克伦堡的一个贫穷牧师家庭。他九岁丧母，14岁时因家贫辍学去杂货铺当学徒。工作之余，他如饥似渴地自学，五年内逐渐掌握了多种语言和各类知识。他22岁时开始经商，大约十几年，因才能和机遇成为巨富。在36岁时，他已早生华发。在42岁时，他告别商场，四处游历，甚至在中国呆了两个月。然后谢里曼开始严肃地思考如何渡过后半生，他写道：“我生来就非常向往一切神秘和奇异的东西，这种向往后来自生自长为一种真正的激情，即对那个地方(指特洛伊）所揭示给世人的一切奇观都感到如痴如醉。”（注2）最终，谢里曼决定利用自己的财富，秉承着对荷马史诗的坚信，寻找他八岁就开始梦想的特洛伊。
然而，当谢里曼第一次站在希萨利克（Hisarlik）山丘时，他写道：“我觉得特洛伊平原似乎太长了，离海太远了。”他对特洛伊第一感觉与我相若。在那一年，他甚至和我走了同一路线——在短暂探访希腊的迈锡尼之后，再来到特洛伊。所不同的是，我看到了他于1876年在迈锡尼挖掘出的“阿伽门农”金面具，而当时的他并不确知那里埋藏着什么。
1870年，谢里曼在希萨利克山丘附近挖下第一铲土。他飞快地学会了土耳其语，不但能与当地人沟通，还能写出上等文字请求土耳其政府批准发掘。其后他花费了大量金钱，雇佣了上百工人，在年轻的希腊妻子索菲娅协助下，持续挖掘了三年，运走了25万立方米的碎片。仅仅从一个深层，他就挖出数千块石头，后来那些石头被当地人拿去筑桥修屋。
红罂粟开放在城池上，青草掩埋了历史的足音。我向雅典娜神殿遗址的西南方走去，来到一条壕沟前。犹如所有的发掘地，这里散碎凌乱又枯燥，特洛伊II， III， VI标签插在灰色的土石中。它们靠得这么近，好似地层的接触线。谢里曼是此处第一个挖掘者，其挖掘地点和方向主要靠直觉和参考荷马的著作。在他挖掘的基础上，后人又发掘出更早的年代。
草木从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冒出来，在炎阳的烘烤下，依然葱郁。一些颓残的墙面寸草未生，似乎保持着沉默的尊严。1873年3月的一个夜晚，谢里曼写道：“夜里很冷，凌晨时温度通常降到零度，而白天骄阳似火，温度高达72华氏度。树叶已经开始发芽，特洛伊平原到处繁花似锦。在过去的两星期中我们已经听到了数以百万只青蛙的鸣叫声……一星期前鹳也飞了回来。这荒郊野外的生活本就艰苦，还要听在壕沟的洞穴里做窝的猫头鹰的尖叫声，它们的叫声那样古怪恐怖，特别是在夜里，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然而，此时的谢里曼已经渡过最艰苦的时刻，他不必再戴着厚厚的手套写日记了。1873年6月，就在终止挖掘工作的前一天，他离开主挖掘现场，来到另一条深壕沟前。这条壕沟呈西北向，接近他定义的“普里阿摩宫殿”的围墙。在深达28英尺的地方，他突然注意到某个东西在太阳下闪光。他悄声对妻子索菲娅说：“让所有工人休息。告诉他们今天是我的生日，不用上工就可以拿工资。”当所有的工人离去之后，他又对索菲娅说：“快把你的大披肩拿来” ，同时用刀向土里挖去。夫妇俩将挖出的宝藏包在红色披肩中，再拖回自己居住的小木屋，其后谢里曼宣布发现了特洛伊国王的宝藏。
大约十年前，我在莫斯科普希金博物馆首次看到这批特洛伊宝藏。它们当中包括两个金王冠，其中的一个由90根链子，成千上万只环和饰板等组成。此外另有8000多件金制品。它们在土耳其的土地上只呆了几天，就被运到雅典。于是爆发了希腊和土耳其之间的特洛伊宝藏争端，虽然并未如特洛伊战争似地旷日持久，但双方均未获胜。当谢里曼遭到英、俄、法、意诸国拒绝之后，便决定将其献给自己的祖国德国。他的理由是希望这批无价的文物以他的名义保存于一个文明国家的首都。虽然谢里曼的学术著作和挖掘方式一直遭到考古学术界批评和攻击，但他无疑获得那片神与神、人与人、人与神交战的土地的青睐。特洛伊宝藏在柏林博物馆一直呆到二战，其后神秘地消失。它们再次面世时已是1994年，就在莫斯科的普希金博物馆。俄国人终于承认掠走了特洛伊宝藏，据说他们要用这批文物与德国人掠走的沙皇夏宫琥珀厅交换。
在交出金饰之前，谢里曼将它们戴在妻子的头上胸前拍照，而索菲娅因那帧照片而永生人间。看着她佩戴比英女王王冠上的钻石珍贵百倍的金饰，我不禁想起谢里曼因为爱希腊，而定要娶希腊姑娘为妻。他在征婚要求上写道：“……她的家境并不一定富裕，但一定要受过良好教育；她一定要热爱荷马史诗……”当索菲娅穿上姐姐的裙子应付未来夫君的“考试”时，她被要求背诵最熟悉的一段荷马史诗。她年轻于谢里曼三十岁，在发掘地，几乎每个夜晚，谢里曼要求妻子听他高声朗读两百行《伊里亚特》。如果他发现妻子打瞌睡，他便停下来。当索菲娅醒来，发现丈夫正以责备眼光看着自己，只好打起精神继续听诵读。这样的男人怎能讨得女人喜欢？他或许也没时间来讨女人喜欢。然而，她逐渐爱上了他，“她爱我，因为我经历过许多风险，我爱她，因为她同情我的苦难经历。”（奥塞罗）
在莫斯科时，我并未注意谢里曼的照片；他又老又丑，不仅不讨女人喜欢，似乎难讨任何人喜欢。在来到特洛伊之前，我已经读过他的传记。我读到他还是卑微的货栈伙计时就祈求上帝让他学习希腊语，我即想起自己的青少年时代也曾祈求上天赐给我书本。我读到他在圣彼得堡做染料生意时，用心学习了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所有诗篇，我又不禁想起自己从17岁开始做工，其后生存之外的读写经历。1890年11月，谢里曼在德国因耳疾发作，接受手术治疗。休息数日之后，他自觉好转 ，又不习惯无所事事， 于是取道巴黎和意大利欲回希腊与家人团聚。在十几小时的火车上，他依然专心地攻读一本有关阿拉伯的著作。在圣诞节那天，谢里曼突然瘫倒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圣.卡里塔广场上。人们围了上来，谁都不认识这个“穷”老头，他被放在一辆破车上拉去医院，被搜身之后才发现他带着一袋黄金，此时谢里曼的耳疾已波及大脑（注3）。在剧痛中，他熬过一个夜晚，并慢慢地死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当我合上那本书，天空正飞过一群加拿大雁，“咕咕”的叫声引我至窗前。我想象着谢里曼曾在特洛伊欣喜地抬头仰望春归的鹳，这个自我造就，自我激励，从未享受的人的一生足够他人活过三生！
4．
达达尼尔海峡，黄昏时分。
对岸是欧洲，一战时协约国舰队航行至此，其中一艘英国战舰就名为“阿伽门农”。加里波利半岛上，那次大战的刻画依稀可见，渡船载来客人也顺便捎上他们的车马。在并不雄伟的灯塔旁，照例站着几个渔人，他们有意无心地撒放钓饵，更多的时间在观望闲谈。贴海的小道上坐着成对的恋人和整个家庭。诗人拜伦曾游过这条海峡，以证实自己无异于任何健全的人。
几个土耳其女孩子嬉笑着走到我面前，最活泼的那个转动着黑眼睛，突然高喊。我只听懂了“恰纳卡莱（Canakkale）”。那个子高高的大女孩，温柔地用英文解释道：“她说欢迎你来恰纳卡莱。”她们要和我交换地址，我写下自己的名字。她们大声念着，带着笑声离去。
恰纳卡莱市街巷交错，几乎每一个街角，都有一家小小的茶店或食铺，处处呈现着地中海小镇的轻松表情。土耳其女人们有戴围巾的也有不戴的，报纸上出现了美国影星的照片。咖啡茶馆坐满了观看足球赛的男人，表情随着球起球落而狂喜或叹息。
在夜色里信步街心，便见一座钟楼，再行，则见一匹木马。那匹马高过钟楼，据说正是电影“特洛伊”留下的道具。孩子们围绕着木马，百看不厌。
这是我在土耳其亚洲一边的最后夜晚。
欣欣记于2007年8月16日改于2010年1月31日
（1） 有关特洛伊战争的带引号语句出自《伊利亚特》，北京燕山出版社，陈中梅译，1999年6月第一版
（2）有关谢里曼生平，参考《发现特洛伊》，埃米尔 路德维希著 ，“花生书屋”，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年3月第一版
（3） 据后来专家考证，谢里曼之死是由于接受耳疾手术时感染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