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颠簸着向西北而行,暗夜犹如魔法师一般,不动声色地将沙漠藏入袖中。晨雾模仿着它,但还是露出了破绽——那些最高大的椰枣树和棕榈犹如漂泊的岛屿。青色的蔗林托起青色的雾,昼夜在葡萄树下交替。太阳,还是刺眼的金黄。
河水,还是柔和的崧蓝。苍白的沙漠却已遁入异域,尼罗河画出的绿洲也不再是被锁住的青蛇。在展宽的三角洲上,大河的支流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冲去。阡陌交错,运河纵横,亚历山大城已近。
据说古王国时代,尼罗河分五条支流出海,三角洲亦被称为埃及最大的岛屿。最西边的那条支流名为坎诺比克(Canopic),它比现存的罗赛塔和达米埃塔这两条河宽得多。它的河口上有一座同名的城市,那是三角洲的一个港口,却非通商主道。后来那条河干枯了,“坎诺比克”的大众含义逐渐衍变为承装木乃伊的卡诺卜瓮。
埃及没有邻居,她的国界若非大海即是沙漠,然而早在公元前17世纪,三角洲就有外人来去。最初是闪族的西克索人(Hyksos)从三角洲东北进入并占领了下埃及。被法老击败后,他们留下了炼铜术、更有力的弓箭、弓背的牛和橄榄树。公元前661年,两河流域文明与尼罗河文明争斗又起,亚述人摧毁了上埃及的底比斯,当时那里作为世界的心脏已近千年。三百多年之后,当尼罗河流域为波斯的紫色王袍覆盖时,法老的继承人溯河而上,躲入埃塞俄比亚的岩石瀑布和棕色裸体人之中。他们的运气太差,那里绝非中国南宋的临安。
时近新年,亚历山大城依然温暖如春。柔润的海风中,驴子的蹄音均匀平稳,披穆斯林黑袍的女子匆匆而过。千百只鸽子飞出鸽巢,清真寺的早祈已过。我看看导游苏海,想象着他在列车上的早祈。几天前我们上溯尼罗河,我曾瞥见他跪在甲板上俯身祈祷,列车的行进可不如河船平稳。街市未开,清真寺却来人不拒,苏海要我们男女分开站队,从不同的门进入。一位女同胞对此提出抗议,苏海的说辞是男人跪在女人的前面,俯身而拜,其相不雅。“为什么男人一定要在前面?”苏海显然早有准备:“女人在前,其相更不雅。”在埃及苏丹时代,为了避免男人看见女人,清真寺的报时人尽可能挑选盲人,如今的男女有别已算很大进步了。在观看寺内外的同时,苏海顺便讲了如何做一个好伊斯兰教徒。
步出清真寺,街市正开。男人将成捆的甘蔗插放在蓝色大瓷缸内,拱门下吊着的柑橘和苹果好似花球。地中海沿岸楼宇林立,车行如梭,东湾在海洋中旋成完美的半圆。在托勒密时代的地图上,海湾并非如此完美。它的西边只有一道防波堤(Heptastadion),而与大堤连接的法罗岛(Pharos)犹如一只游动着的海马。如今这座“岛”好似卡在海湾顶端的弹弓,那粗大的手把已无可挽回地被大陆握住。
2
早在公元前2600年,埃及就派出了大约40条船。舰队沿着尼罗河东部支流出海,航行至地中海西部的布鲁斯(Byblos今黎巴嫩),从那里运回木材。大约四百年后,克里特辉煌的文明延续千年。其后赫梯人自安那托利亚高原向外扩张,控制了埃及对外通商的主道黎凡特地区。直到公元前1259,赫提王国的公主嫁与拉美西斯二世,这两个帝国才缔和。埃及人绝不会想到,通商使居住在黎凡特一带的迦南人发展起字母书写,而后来使用这些文字的希腊和罗马人又统治了埃及千年。
公元前332年,亚历山大大帝离开孟菲斯之后,即顺尼罗河而下。他在三角洲最西端登陆,露宿于哈克提斯(Rhakotis)。那是一个夹在大海和马里欧提斯湖(Lake Mareotis)之间的渔村,与法罗岛隔海相望。24岁的马其顿王子为何走入那片孤悬之地?在若干传说中,最现实的说法是他需要一个避风的深水良港,而最文学的说法是他爱诗。据说王子出征时带着诗人,他的佩剑旁放着荷马的书。《奥德赛》里写道:“现在,滔滔大海中躺着一个岛屿,‘法罗——灯塔’,他们这样称呼它。从它近旁的良湾里,航船剪破大海。”
在亚历山大之前,“法罗”岛已为水手所知,更为海盗所据,但最知名的传奇莫过于海伦的丈夫墨涅拉俄斯曾漂流至此。据普鲁塔克(Plutarch,46—120)说亚历山大大帝显然梦到了荷马的诗句,他跳下床,立即命令在此建立一座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城市。年轻的战神将城市划为三个部分,东部为犹太社区,皇宫设在市区中央,那里也是希腊人的居住区。西面的哈克提斯居住当地人及其他族裔。他甚至选定了公共建筑物,命名了防波堤,还将街道设计成直角交错,并按字母排序。近两千年后,美国人在纽约模仿了他的设计。
在亚历山大设计城市的众多传说中,最流行的是那个吉兆。在勾勒城廓时,设计师用光了粉笔,遂以面粉替代。他刚刚画完,各种鸟从天而降,啄食了面粉,那预示着这城市注定要成为世界之都。它建成的头一百年就成为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在其百万人口中,不仅有希腊和马其顿人,甚至吸引了阿育王的佛教徒。也是在那段时期,犹太人离开巴勒斯坦,移居安纳托利亚高原或地中海沿岸。
后来在此定居的犹太人成为最有影响力的少数族裔,《圣经·旧约》的希腊文译本(Septuagint)也出于此地。马其顿王子并没有看到它,但这座城市标志了希腊化时代的始终——自亚历山大王去世而始,至克里奥佩特拉七世自杀而终。
3
自西绕过东湾,再一直向东,走上狭窄的半岛,这里正是“弹弓”的一叉。沿着小道,我们走到法罗“岛”的最东端。建于公元15世纪的魁特尔堡(Fo r t Qaitbay)依然非常坚固。它好像海浪中的一只战舰,炮台上飘扬着埃及的三色旗。男人们在城堡周围垂钓,岩岸上聚集了许多猫,它们好奇而无畏地注视着海浪。当地人以城堡为傲,但他们更以为傲的却是城堡之下的灯塔废墟。那座灯塔建于公元前279年,共有四层,为方形柱廊所环绕。其底层大约60米高,内含三百个房间。双螺旋梯从中盘旋而上,并依靠水力将燃料送至最高层。底层的顶部罩有巨大的飞檐,檐之四角各有海神雕塑。第二层约30米高,呈八角形,当中只有旋梯,顶部再覆以飞檐。第三层为镂空的圆柱形,内置火炬和反射镜。熊熊烈火通过反射镜能将光亮投到56公里之遥的海面。灯塔顶端站立着一尊七米高的波赛冬雕像。
据载,在穆斯林征服埃及之后,自东西而来的水手还能看到这尊海洋上的救星,但在公元700年左右火炬倒塌,1100年的地震毁灭了第二层,而1307年的大地震终于将其完全摧毁。时隔200年,到中国传教的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在其所著的《七奇图》(《坤舆图说》的下卷)中写道:“法罗海岛高台,厄日多国多禄茂王建造,崇隆无际。高台(灯塔)基址,起自丘山,细白石筑成。顶上安置多火炬,夜照海艘,以便认识港涯丛泊。”如果南教士来过法罗岛,当时的景象与我们眼前的并无二致,不过我们现在称“厄日多国”为埃及,“多禄茂王”为托勒密二世。
4
亚历山大城建成九年之后,大帝在巴比伦突然病倒,他的妻子罗克珊娜还有几个月就要临盆。亚历山大从未想到自己的生命犹如母亲怀孕时梦到的闪电——明亮而短暂。当被问及征服之地的遗赠人时,他答道:“给那些最有力量的人。”于是在他病逝之后,将军们以其遗腹子的名义瓜分了帝国,托勒密分到了埃及。
托勒密一世出身于马其顿小贵族,是亚历山大最信任的将军之一。他曾拥有亚历山大的遗体,似乎比其他的继承人更具有某种合法性。但他摄政了十七年,待亚历山大王所有的法定继承人去世之后,才接受了“苏特”的名号,其意是救星。登基之后,他即效仿法老塞索斯特里斯三世(公元前1842年至1797年),侵吞昔兰尼(Cyrene),占据了叙利亚南部,甚至派兵去了希腊大陆。所幸他不仅好战,还是一个才智嗜好者和文化资助者。他提议建立皇家图书馆,并任用德米特里厄斯(Demetrius of Phaleron)组建和管理图书馆。
当德米特里厄斯来到亚历山大城时,他已四十岁,而城市只有25岁。这位前雅典的政治家擅长演说并撰写过大量有关历史、修辞和文学的批评文章。他走过一英里长的防波堤时,堤岸的这一端,灯塔还未建成,而另一端的月门之内,希腊式廊柱白光闪耀。他或许从那里看到了智慧的灯塔?也或许正如谣传,他怂恿托勒密收集图书仅仅为了私自研究。无论如何,他和托勒密一世都尊敬智慧,推崇亚里士多德书院。
托勒密一世着手收集当时和历史上所有的重要著作。据说在亚历山大港或埃及任何一个港口停泊的船只,都会被搜寻文稿,一旦发现立刻没收,复制后才予归还。那个时代的复制全靠手抄。托勒密二世后来驱逐了德米特里厄斯,但却继续收集书籍,图书馆也参加当时在雅典和罗德岛举行的书市。托勒密三世甚至收集到一般只保存于雅典的文稿,其中包括埃斯库罗斯(Aeshylus)、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索福克勒斯(Sohpocles)、希波克拉(Hippocrates)等人的手迹。这里首次复制了荷马的全部诗稿,并将其译成拉丁文字。托勒密三代皇帝收集的图书数目可能多达40—50万卷,又吸引了当时世界上最好的头脑,成就了一座类似亚里士多德书院的博学园。在那段时间里,中国才出现了竹简。
回望东湾,那里早已不是商港,港内的船也并非来去远方。在巨大的灯塔照耀下,法罗岛的西海面曾被称为安全返回(Eunostos),如今直白地叫作“西湾”,湾内停泊了太多的船。成捆的埃及棉滚入货舱,而纸莎草只点缀游客的行程。
几天前上溯尼罗河,看纸莎草在风中舞动,绿中带蓝,柔和忧郁。当船靠得太近,它们就会张开晕蓝色的小伞,似乎要抵挡现代怪物掀起的大风。其实它们十分坚韧,并不害怕风雨。人们将它们收割,浸泡,切剖,压平,去除糖分水分,再编织成纸片。因纸张出口领先,骄傲的托勒密曾以禁运纸莎草来阻止希腊国王潘迦门建立另一座与之竞争的图书馆。埃及法老们刻意地追求着不朽,可真正不朽的却是那些承载文明的暗绿色植物。
5
在托勒密时代的地图上,亚历山大城市中心布鲁却姆(Brucheion)区距离大海很近。那一带曾建有皇家码头、皇家花园、神殿剧场、体育馆和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总馆,后来都沉没于海中。19世纪,这一地区又被疏浚清理,沿岸皆为摩登楼宇,几无岁月痕迹[1]。
公元前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到底是什么样子?据史载,它分为两部分,一为收藏珍品的缪斯庙,一为图书馆,但不知它们是否相连。或许它的外观更像雅典的巴特农神殿?或许殿内也刻着现在罗德岛大公殿中的九位缪斯?但我们确切知道欧几里德在此居住、教授和研究过,也知道他曾在雅典跟随柏拉图的弟子研习数学。
欧几里德之前,这世界出现过一些数学家,譬如伟大的毕达哥拉斯,但他却未有著作传世。所幸欧氏吸纳了毕氏的成果,留给我们一部数学的圣经——《几何原本》。它无愧是人类最伟大的著作之一,直至1820年代,匈牙利的鲍耶和俄国的罗巴切夫斯基才改变了这部书中的平行线公设,发展了非欧几何。1931年,奥地利的哥德尔对欧氏原创的公理化纲领提出挑战。《原本》出版近2000年后,利玛窦和徐光启合译了《原本》,理性使者才姗姗来到封闭的中华帝国。此前它已影响了其他文明,令文明的后进者飞跃向前。然而,犹如《红楼梦》之于曹雪芹,欧几里德的生平却被《几何原本》的光辉所掩盖。
当欧几里德来到这座博学园时,他最先看到了什么?也许他绕过廊柱,驻足观看优美动感的雕像或充满激情的画作?法老时代埃及人的画作色泽富丽,奇妙的绿色鲜见于希腊的陶罐画,但他们画人时还是侧头侧足配予正面身躯。也许希腊人要嘲笑埃及人了:“没有人会采取那样的站姿,他们连正面的脚都画不好……”然而,曾处于黑暗时期的希腊人正是通过与近东的联系才重新学会书写,使之心仪的新巴比伦文明最早可追溯至埃及古王国时代,希腊人还模仿了埃及法老神殿的雕刻廊柱。
在公元前最后的三个世纪里,世界瞩目的中心是亚历山大城。这座城市充满才智激情,博学园更是群星灿烂。学者芝诺多托斯(Zenodotus)担任图书馆的首位馆长。评论家、诗人卡里玛库斯(Callimachus)为图书馆编目,当时那里已存有50万卷纸莎草手抄本,他编辑了120册目录。数学家、诗人、天文学家埃拉托塞尼(Eratosthenes)为第三任馆长,他首次计算了地球的半径和大圆,也许还算出太阳和月亮离开地球的距离。埃拉托塞尼堪称文艺复兴天才们的先驱,有趣的是,他还反对亚里士多德将人类分成希腊人和野蛮人的观点。后人惊异这些人物的涉猎何以如此广泛。
在这座书院里,希罗菲卢斯(Helophilus)创建了医学学派并成为最早的解剖学家。另一位几何学家阿波罗纽斯(Apollonius)撰写了八卷《锥线论》,其中仅存的七卷后来被英国天文学家哈雷刊印。阿波罗纽斯的学术贡献接近《原本》,其对开普勒的行星运动定律和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的意义是明显的。
托勒密第一和第二两世国王为世界上最好的学者提供资助,要求他们不要为金钱而牺牲信仰。牧歌诗人忒奥克利托斯(Theocritus)自西西里迁来,从那里来的还有阿基米德。大约公元前260年,阿基米德离开西西里的叙拉古,来到亚历山大城,其后追随欧几里德学派十几年。这位古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创立了静力学,也是无穷小分析和积分学的先躯。据说他在泡澡时通过解决冥思已久的王冠问题而创立了流体静力学。至今我们还能从现代发现者那里听到他的“Eureka!”2007年,我在酷暑中拜访了位于叙拉古的阿基米德墓。
6
现在轮到女人参与历史了。据说亚历山大的父亲菲利普因娶了一个名为克里奥佩特拉的女人引来杀身之祸。大约300多年之后,一个同名的女人却依靠天性保护了亚历山大城。在历史长河中,尽管那只是瞬间,也不必问动机,至少在她自杀前,埃及还是独立的王国。
自从罗马人打败迦太基人,托勒密皇帝就开始将埃及的谷物运往罗马。政治谋杀终结了500年的罗马共和国,近东和希腊也被纳入罗马人的版图,个人权力之争让罗马再次陷入内战,而危机时才许启用的任期三个月的专制者却成为终身的专制者。
就在这段时间里,克里奥佩特拉的父亲去世,克里奥佩特拉七世和托勒密十三世登基。他们分别是14岁和10岁,罗马元老院的庞贝被指定为两个小国王的监护人。
这两位小国王既是姐弟又是夫妻还是仇敌。当克里奥佩特拉遇到她的第二位罗马人凯撒时,她21岁,而他52岁。她是三百年古城的孩子,而他的罗马控制波河以南的意大利半岛还不到200年。据说当时克里奥佩特拉已被驱赶到叙利亚,正准备起兵与弟弟争夺王位,而凯撒追踪政敌庞贝来到亚历山大城,并不知道托勒密十三世为取悦于他而谋杀了庞贝。凯撒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皇宫,她则乔装打扮,混在两只航船中,再把自己裹入毯子,让人带进皇宫。等待礼物的凯撒注视着那卷毯子,结果可想而知。
其后数周,凯撒试图说服这对姐弟共享皇冠,但收效甚微。十月下旬,托勒密十三世的军队开始攻击皇宫,据说凯撒和克里奥佩特拉正在宫中。凯撒从皇宫退入港口,但无论在港口还是陆地,其军力都无法与托勒密抗衡,唯一的生路是摧毁埃及舰队,于是他下令放火。几个小时的大火,烧毁了埃及的72条船,港口和岸上存储纸莎草的仓库,再蔓延至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总馆。
大火烧毁了部分图书馆,无人知道有多少卷书被付之一炬,只知道早期有关语法和数学方面的书永远地毁灭了。这把火似乎照亮了克里佩特拉和凯撒的幽会,他走的时候留给她三个军团和一个儿子,而在她的影响下,凯撒计划建立罗马公共图书馆系统。
克里佩特拉的历史肖像是貌美而非智慧,但从存于梵蒂冈博物馆的雕像看(一般雕像都会美化),所谓的埃及妖后并不如传说中的那么美。不仅她不漂亮,她的先祖托勒密一、二、三世都不漂亮,我更怀疑若干代近亲通婚结出果实的质量。女王的媚(或魅)功恐怕更多地来自于才智,当她为亚历山大图书馆部分被毁而烦恼时,另一个罗马人安东尼向她献出帕迦玛(Pergamum)图书馆的藏书,据说多达20万卷。
在托勒密王朝的余晖中,一些学者离开了,但有些人回来了。人们开始对哲学和形而上的学科更有兴趣,其中的一位修改了从法老时代起使用了大约三千年的历法,制定了格里高利历的前身:儒略历。
凯撒死了,安东尼死了,克里奥佩特拉也死了,希腊化时代结束了,埃及变成罗马的一个行省。近两千年后,那对从阿斯旺运到亚历山大,俗称“克里奥佩特拉针”的方尖碑又被分别运到纽约和伦敦,装点新帝国。
此后四百多年,亚历山大最知名的学人为天文学家托勒密。他的生卒年不详,据说活到了公元1世纪末。他诞生于上埃及,距离底比斯不远,除了名字,与王家毫无关系。这位亚历山大最后也是最伟大的天文学家还是地理学家和数学家,因其地心说的宇宙观被教会定为一尊,其声望直至文艺复兴而不堕。无知的后人常以狂妄的口气谈论地心说。其实,哥白尼的日心说并未存活得更久,即在近世被银心说,接着被宇心说所超越。
罗马帝国时代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虽未完全衰落,但再难与希腊化时代匹敌。如果说希腊人是思想家,那么罗马人是实践者,他们手中的书院更靠近技术,而非书生气地解读词义和科学辩论,亚历山大书院逐渐退出了舞台中心。宗教迫害和基督教兴起又使亚历山大城变为宗教战场。这里自然也免不了有为真理殉道的事,正如在任何时代一样。
公元3世纪,因宗教迫害,许多重要的学者逃离。帕普斯(Pappus)、丢番都(Diaphantus)、塞翁(Theon)和他的女儿希帕蒂娅(Hypatia)是最后的一批数学家。帕普斯有一道射影几何的定理流传后代。大约1637年费马在丢番都的《算术》空白处写下了他的最后定理的猜想。
公元370年,希帕蒂娅诞生于亚历山大城。她曾去希腊学习。这位有史以来首位著名的女数学家还是那个时代重要的哲学家,并领导新柏拉图学派。因智慧美貌和魅力,她受到崇拜,也招致嫉妒。虽有无数追求者,她却保持单身,在将妇女视为男人财产的时代里,可谓特立独行。虽然她也有一批基督教的崇拜者,但当时的教会将科学视同异教。她的主要敌人西里尔成为主教,其主要崇拜者俄瑞斯忒斯为当时的行政长官,此人又与主教不和。更糟糕的是传说她为俄瑞斯忒斯的情妇,这更加深了两个男人间的仇恨。公元415年的四旬斋日,在她乘马车回家途中,西里尔指使的基督教暴徒冲了出来,剥光了她的衣服,再拖至由凯撒庙改成的基督教堂前,用陶瓷片将她凌迟,也有报道说她被活活烧死。后来西里尔被封圣。
希帕蒂娅被虐杀后,新柏拉图学派随之凋零,亚历山大图书馆的书籍逐渐蒙上灰尘。
此后两百多年,尼罗河继续为半个意大利送去小麦。随着罗马帝国的兴衰,这座城市处于东西罗马之间。在那个时代的地图上,贯穿城内的坎诺比克大道缩短了三分之一,残余的城墙易名为拜占庭墙,城内主要地标为基督教堂,而亚历山大图书馆似乎完全沉寂了。
公元642年,经过14个月围城之后,阿拉伯人攻克了亚历山大城,城墙被摧毁。当时这座城市还有4000座宫殿、4000个公共浴室、12万个花园和400个剧院。
据说当时征服埃及的阿拉伯将领阿慕尔(Amr Ibn Al)并非粗人,曾代当地学者进言保存那些珍贵典籍。哈里发这样答复道:“若与我们的教义一致,那它们无存在的必要;如果与教义不一致,那就更该毁掉。”于是图书馆的书籍被运到公共浴室充当燃料。那些具有五六百年历史的书籍多化作6个月的热水,流逝而去。极少数典籍保存下来,其中包括索福克里斯的123部戏剧中的7部。幸存者辗转流传,散失至地中海沿岸与阿拉伯世界,静待其复兴文化的使命。
随后一千年,这座美丽的城市继续衰败。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命运甚至不及那烂陀大学,那几乎同样古老的大学被毁之后,至今人们还能在遗址上凭吊。继好望角航道的开通,亚历山大又变回几千人的渔村。直至19世纪中叶,在马其顿人穆罕默德·阿里统治时期,城市才得以复活。
7
在蓝色的反光中,最初我看到一堵高大厚重的石墙。灰白色的墙面上凿出各种时代的笔迹,粗细不一,形态各异,有些苍劲,有些稚嫩,犹如一座纪念碑。在卢克索的廊柱间,在迈锡尼的陶罐上,在长城的关隘下,在印度新娘的手掌里,我都曾看到过类似的痕迹。我努力记住它们,特别是在鲜于用笔书写的今天。
圆润的鸟声落入波光,水面闪动着太阳。绕过石墙,新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瞳孔突然向我裂开。从这里开始,圆形的图书馆面朝大海倾斜而下,犹如一叶宇宙飞碟翩然而至,栖息于地中海畔。
它近旁的建筑犹如一颗升起的黑色太阳,在它面前的反射池和大海之间,竖立着四枚巨大的银针。有人说那银针标志着不包括希腊在内的所谓“四大文明”,而黑太阳代表了理性之光。孩子们并不在乎那些,他们更喜欢在黑太阳的心脏里观看星空,在银针旁眺望大海。
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旧址已不可考,人们在1993年发现的托勒密皇宫的遗址埋下新图书馆的基石,并于2002年竣工。这座新图书馆面对东湾,海岬上曾有一座伊西斯神殿[1],每当6月17日,埃及人都庆祝“眼泪之夜”,那是伊西斯为丈夫流泪而引起尼罗河上涨。自古至今,人们也将此日看作青尼罗河的首次降雨,类似中国的节气“谷雨”。图书馆之后,已有很多繁忙的街市,不知哪条街与坎诺比克大道交汇?或许欧几里德也曾在那里漫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尼罗河上的一些农民还在使用阿基米德发明的螺旋提水器。
图书馆距亚历山大大学不远,很多埃及女孩子戴着头巾来来去去,她们是我见过的最不腼腆的伊斯兰妇女。在吉萨金字塔旁,她们摘下头巾与我合影;在法尤姆绿洲,一个女孩送我照片,背面写着:“I am very love you·”她的英文并不好,却十分真诚。
图书馆西面的文明广场上种植了橄榄树,据说那是犹太人种下的。树间还有一尊托勒密一世的雕像,他好像一个法老。地面上刻着日晷,我和几个孩子面北而立,与日晷针一同播种时间。
树影拉长了,黄昏莅临。我们来到蒙塔扎宫附近下榻。埃及经历过六族人的统治,法鲁克是最后一位国王,他就在此逊位。眺望大海,潮来汐去,千年瞬息。
尼罗河曾经淤积岛屿,数度迂回,如今已无束缚,河的文明汇入海的文明。
我经年游历,南怀仁的“七奇”遗址,唯余一奇未曾领略。七奇仅存埃及金字塔,而它们多为权势者必朽的纪念物。法罗岛灯塔在黑暗中曾给人们带来过短暂的光明,然而上下几千年,将人类带出蒙昧的却是地中海畔升起的理性之光,它使人们摆脱了纯粹形而下的生存状态。正是这道理性之光激发了牛顿、爱因斯坦和世世代代最好的头脑,激励着他们专心于形而上的创造和探索。
亚历山大城众多的遗址已被岁月销蚀,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兴衰象征着文明的宿命。1860年英法联军烧毁了北京西郊的圆明园,成为中华民族永远的痛。古今中外,改朝换代或动乱都免不了一场焚书坑儒式的浩劫。但所有这一切都远不及亚历山大图书馆被毁给人类文明带来的重创,因为那是超阶级超种族的,这种损失是无形的,因此也是无价的。
在东土文化中,因彼岸世界缺失,或过于稀薄而难以出现这样的学术中心,实际上也从未出现过像布鲁诺那样的殉道者。稍有阅历的人都明白,几千年来野蛮独裁者阻止文明进程的手段鲜有改变。这个世界的文明积淀何其不易,文化复兴可谓是这个星球乃至宇宙真正的凤凰涅般。
[1] 1997年4月,考古学家在亚历山大东湾发现了克里奥佩特拉宫殿的水下遗址。2009年底,从东湾原伊西斯神殿前的水域中,起吊出至少2000年前的 塔门。
杜欣欣记于2005年12月27日,改于2009年12月27日
刊于《万象》201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