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宫的遗址因宗教冲突被炮弹击中,这座孤城也不再远离是非。雪山在深蓝色的天际闪耀,但那片银亮色正在无声地后退。夕阳中倒塌的宫城是离乱的遗迹,那满城的披肩店又何尝不是?
一出喜马凯尔邦的三丘(Sachu) 就进入查谟·克什米尔邦的拉达克(Ladakh)了。此地夹在喀拉昆仑和喜马拉雅山之间,地名的意思是“很多山口”。山口虽多,但地图上只标出其中的三个——纳奇拉(Naki La)、拉冲拉(Lachung La)和坦朗拉(Tanlang La—“拉”是当地语“山口”)。它们的高度都在五千米左右,而其余的似乎可忽略不计。
翻越纳奇拉之前,车子沿着伽塔环(Gata Loop)艰难攀爬。这个“环”是由21个U形险弯组成,全长约40公里。英文称此类弯道为“Hairpin Bend”,真是再贴切不过。“发夹”的内弯度几近180度,拐点长度只能容一辆卡车。如果某车出现故障,那就是一车当关了。伽塔环是亚洲知名的盘山险路,阿尔卑斯山中的德阿普也有类似的道路,那里也是21个转弯,但高度不过3000米。在某个的内弯里,几匹野马望着我们发呆。片刻之后,它们好像突然惊醒,飞奔而去,隐于山隙。越过拉冲拉之后,深窄的峡谷如深喉吞吐着车子,但车辆还是太少,很久才见它吞吐一次。海拔5328米的坦朗拉是马那利(Manali)到列城500公里中最高的山口,也是最后一个山口。从此向前,就离开了北喜马拉雅的主要支脉赞斯卡(Zanskar) ,进入印度河谷。
“印度河!”司机喊了一声。我转头望去,这条大名鼎鼎的河相当平淡,其景观远不如沿途经过的萨特累季河(Sutlej) 和司丕提(Spiti)河。它甚至无法与全长仅64公里的巴佳(Bhaga)河相比,那条河虽名不见经传,却在荒漠中点染出令人难忘的冰蓝色。印度河谷将千峰万壑推向远处,周遭依然毫无生机。再行数十里,拉达克的首府列城如孤星般地浮现在大漠之中。
城市渐近,印度河上源的杰鲁木河(Jhelum)似乎活转过来,滋润出绿树青草和村庄。斑驳的树影下流水孱潺,渠旁的盆盆罐罐等待着主妇归来。转过一个弯儿,就见一座佛塔,再转过一个弯,又见白塔群,其中的一些塔面已褪为泥土色,犹如大地般的敦厚。佛塔、经幡、寺院、玛尼堆、转经人,好一派佛国景象。当地的藏族化可追溯至吐蕃时代,吐蕃衰落之后,这里仍由吐蕃逃亡贵族统领,是为“阿里三围”之一。也是在吐蕃时代,印度僧人莲花生(Padmasambhava) 云游至此,将密宗传入。列城附近的200多座寺院分别为佛教高僧仁钦桑布(Rinchen Zangpo) 和宗喀巴大师所建,其中一些至今还有法事活动。
一入堡垒路,我们就行驶在浓荫之中。房屋俯身于树影里,屋檐下五色经幡飘动。印度天文物理研究所接待站位于一条小巷的深处,站名用印地语的花体字细细地描在门栏上,黑底金字,不似门牌,却像花饰。这里只有四五间客房,主要用于接待来往于汗山(Hanle)天文台的观测人员。院中苹果树若干,芬芳四溢。站在二层的晒台眺望,远处雪山连绵,近旁林木浓密。此地年降雨量不足五厘米,与撒哈拉沙漠相若。高山积雪是列城人的生命线,乳汁般的雪水滋养这片和平的绿洲。据说当地夏季的气温可高达37摄氏度,九月依然骄阳似火,因气候严酷,当地女人多用牦牛油护肤。
接待站外,街头巷尾尽见一伙伙脚野的西方青年。他们在餐厅茶馆里大声谈笑,在纪念品店前挑挑捡捡,在“探险”标志的旅行社里讨价还价,在E-Cafe中上网。我似乎不仅踏入了生命之界,而且进入了无忧国,这真是封闭于世界最壮观的两大山脉之间的荒漠?
行不了几步就会碰到一家披肩店,店门口一律挂着“Pashmina”或“Real Pashmina”的标记。英文的披肩和羊毛织料“Pashmina”都来自波斯语,但印度一直以披肩国自居,据说印度的披肩宽,无论男女都能披上身,而波斯的窄披肩主要是女用,男人只用它作腰带。Pashmina特指产于喜马拉雅一带的山羊绒,开斯米即是它的误读。因为生长于4000米以上的高寒地区,山羊腹下的皮肤和外毛之间会生出一层保暖的细绒,但每只羊的产出不过200克,于是人们称之为“ 国王绒”,其中最贵重的产自濒危动物藏羚羊。因其贵重,它的交易犹如黄金,拉达克统治者具有独家经营权,代理仅限于几家逊尼派商人,外人绝不可能插手。1812年,英国人威廉·穆克拉夫(William Moorcroft:注1) 为探听Pashmina的产出秘密,以重金贿赂弄到了一点织料,但其后不久他即被拘留,戴上脚镣押送去拉萨。至今,那些行旅商人的后代还住在老城里,那里的灰褐色与新城的绿意对比鲜明。
披肩飘动在树影里渠水上,好似晚春的落红,初秋的碎萍。克什米尔的披肩织造始于公元11世纪,但直到莫卧尔王朝才形成产业。早期的织匠来自东土耳其,织工多是男人。他们从童年起就埋首于织机旁,世代相传。如今织法依然沿用中亚式,但织花却以佩斯利螺旋纹最为流行。据说这花纹原是英国植物教科书上的绘图,年复一年,披肩里织入了波斯古道的风烟和莫卧尔王朝的富丽。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披肩不但为淑女名媛所爱,而且多少还与浪漫扯上关系。
四年前,我在克什米尔谷地的斯利那加(Srinagar)也看到类似的披肩店,但印象中那里的店远不如此地之多。不用进店,我已能猜出店主大多是谷地来的回教徒。后来,往来此地多年的天文学家Tushar Prabhu证实了我的想法,他说:“此地的穆斯林分为本地的和从克什米尔谷地来的。开披肩店需要押货资金,当地人没有,所以多是外来的腐败分子。”再继续谈下去, 我理解他所指的“腐败”是指戾气和急切求“利”。除此之外,他还告诉我,列城地区的藏传佛教徒占总人口的90%,本地语言也是藏语。但该地区被并入克什米尔之后,学校的教材却用乌尔都语,直到1960年代才改回藏语。
夹在披肩店中的藏人市场罩着一顶帐布,场内很暗。和北印度其他城镇类似,列城的藏人多没有店面,买卖就在露天或藏人市场内进行。一个摊位上摆着铜雕的塔拉(Tara)公主,这紫铜和黄铜混合雕成的女人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腰如束素,非常艳丽。传说穆斯林征服拉达克之后,囚禁了佛国王子。穆斯林国王之女塔拉爱上了囚徒,每日偷偷给他送饭。后来公主向父亲表明心意,国王遂决定将自由和国土还与拉达克。成为王后的公主因处世公平,善待子民而被当地人奉为女神。
传说和雕像一样美丽,但现实却并非如此。查谟·克什米尔邦是由三个地区组成:以回教徒为主的斯利那加——克什米尔谷地,以印度教徒为主的首府查谟,佛教徒占多数的拉达克。外人一般以为克什米尔只是克什米尔谷地,完全忽略了占地多达60%的拉达克地区。印度政府为了安抚麻烦不断的克什米尔谷地,曾为那里修路,并一直提供食物补贴,拉达克却像被遗弃的孩子,从未得到中央政府的资助。印度边防军修筑了列城以南的公路,而斯里那加和列城之间的公路建于1974年,修建之前400多公里的行程要走半个月。自从克什米尔谷地成为“失去的天堂”,大量游客就涌入人口仅3万的列城。游客为列城带来活力和机会,也令这片和平绿洲的自然和政治生态愈加脆弱。20年前,此地曾爆发了宗教冲突,紧张的局势持续了四年。后经佛教精神领袖的大力调解弘法才又见祥和。
这家餐厅十分热闹,客人坐满窗口,菜单上分列出西藏、克什米尔、印度、意大利和以色列的菜肴。以色列菜既非当地菜,又不算世界级的大菜系,在我记忆中克什米尔谷地居民的祖先来自以色列,也许这是缘由所在?再看西藏菜,里面有“MoMo ”和牦牛起司。第一次看到“MoMo ”是在喜马偕尔邦的萨拉汗(Sarahan) ,当时我想这是什么菜啊? 在塔布(Tabo) 的千年古寺旁,我才知那原来就是蒸饺,估计是汉语“馍馍”的读音。塔布以及附近城镇只有素馅的馍馍,此地既有鸡肉还有羊肉。我听说当地的佛教徒和穆斯林定有协议,如此他们可食荤却不需杀生。
进入餐厅坐下,我的左邻是个德国女人,她晒成棕色的手臂上挂了几串西藏银饰。右邻是个法国女人,她的钻石鼻饰似一颗跳动的星。对面那个意大利男人的耳轮上扣着细小的银耳环,后面又传出波兰语。列城的任何一家餐厅茶馆都像一个小联合国,但旅人中走单帮的却不多。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有健康的肤色和体魄,鲜见巴黎罗马咖啡馆里失恋者的孤寂面孔。突然听到有人提起科州大学,转头望去,原来是几个美国人。“我在博德攻读人类学博士,这次来是……”一个男孩子在说。另一个女孩说“我是学历史的,已经是第三次到这里了,做的题目是通商之路……”她戴着一条红色的披肩,看上去质地很不错,我想她不但研究通商,捎带着对披肩的织料也颇有心得吧。
回家的路上,那个蓄络腮胡的中年人又在叫我:“进来看看吧。”他的披肩店离我的住处最近,每次经过,他必招呼我。我是不大敢进披肩店,买与不买,克什米尔谷地的商人都挺难对付。“明天再说吧。”我摇摇头。“为什么要等明天?进来看看,你没有买的义务。”正和他聊天的佛教尼师起身告辞。这店不大,陈列的物品也不多,但颇为清雅。“这是半纯的Pashmina,这是丝和Pashmina混合的……”他拿出一条条的披肩,展示着“编织的魂,丝绢的心。”
他放下披肩,开始在箱子里翻找,显然那里藏着什么。最后他捧出一条奶油色的披肩,随手又拿起一只指环:“这是纯Pashmina。” 说着,他举起指环,再掂起披肩的一角,穿了过去。在略暗的室内,它发出织料的微光。尽管我已有几条半纯毛的披肩,但不能不承认纯Pashmina的披肩确实很有吸引力。我小心地触摸着它,这才看出其中的浅驼色暗花。这条披肩薄如蝉翼,手指轻摩,都可能弹破,这得要什么样的巧手,又要花费多少功夫才能织成啊。如今能在如此精细的羊毛上织造披肩的人所余无几,技艺在逐渐流失。“18000卢比。” ( 注2) 我笑笑,摇摇头。“14000怎么样?”我又笑笑,再摇头:“我不会买的,哪里舍得戴这么贵重的东西,当传家宝还差不多。”他也笑了,搬过凳子让我坐。这有点出乎意料,此前在某些店门口,店主甚至不许我拍照。他递过一张名片,上面还有斯利那加的地址,果然是谷地来的商人。
我们很自然地就谈起了谷地的局势。对于克什米尔冲突的历史,我们颇有共识,但对近期印度教徒去艾玛那锡湿婆冰洞朝圣(Holy Amarnath Cave) 所引发的事件却看法各异。他明确表示绝不喜欢穆斯林原教旨主义,也不接受政教合一,但他还是认为克什米尔应该脱离印度。
我问:“在谷地,你们有宗教信仰自由吗?” “有。”
“斯里那加政府和邦政府中的主要官员是穆斯林吗?” “是。”
“ 你们想加入巴基斯坦吗?” “ 绝不,那里太落后。”
“但是在最近的事件中,很多人公然打出巴基斯坦的国旗。2004年我在斯利那加时,一些船夫也说他们要归于巴基斯坦。”他回避了这个论题,只说克什米尔历来就不是印度的一部分。随后他又诉说查谟的印度教徒阻拦谷地开出的货车,斯利那加的果农因此而损失惨重。
“可是斯利那加的印度教徒也被回教徒赶出了家园。”他再次回避了议题。他开始激动起来,很愤怒地谴责印度军队以反恐的名义迫害回教徒。他说:“在斯利那加,几乎每个回教家庭都有人被捕、被打甚至被杀害。”“印度政府的运作系统确实太需要改进了。但如果你们独立,巴基斯坦的军队很可能进入谷地。”“那就让印度军队继续驻守边防。他们的职责只是驻守边防,而不是在城乡迫害回教徒。让克什米尔独立出去,成为印巴之间的缓冲带……”他说得十分投入,似乎完全忘记了那柔软温暖的披肩,忘记了他的店和他的客人。
有人在敲门,他走去开门。来人放下一篓苹果,寒喧几句就离开了。他拿出几份杂志,翻开《前景》杂志中的一页:“你看看阿伦德哈蒂·罗伊 (Arundhati Roy:注3)的这篇文章。”其实我已读过那篇文章,对其观点偏激颇感失望,但我决定不再与他争论:“明天还你杂志。”他见我要离开,就开始往纸袋里装苹果:“拿回去吃吧。”我推辞道:“你带回家去吧。”“我的妻儿都住在德里,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捧起纸袋,他送我出门。
在白杨树间,南杰·泽莫(Namgyal Tsemo)山上的旧宫好似布达拉宫的袖珍版,十分险要也非常孤独。这座宫殿建于17世纪,那正是拉达克胜利王朝的鼎盛时期,为了靠近通商之路,国王遂自雪依(Shey) 迁都至此。其后几百年,这座孤城成为印度和中亚西藏通商的门户,老城的巴扎里挤满了商人、脚夫和牲口。牲口背上驮着雪白柔长的“Real Pashmina ”,也驮着丝绸、茶叶、盐巴和鸦片。商队从此出发,或翻越喀昆仑山口到达新疆的叶尔羌,或翻越喜马拉雅山山口,经西藏的噶尔雅沙(Gartok)至拉萨。K2——乔格里峰是喀拉昆仑的主峰,其高度虽不及珠穆朗玛峰,但险要却超过喜马拉雅的主峰。翻越喀拉昆仑山时,必须经过一些冰山口,其中的木扎尔特山口(Muzart)高不过3500米,但Jipalik冰川在那里形成了百米冰瀑。虽有当地人引领,失足牲口堆积起的白骨仍然相当可观,更不知有多少脚夫为了贩运Pashmina伤残丧命。
1940年代,拉达克王族离开王宫。其后,旧宫的遗址因宗教冲突被炮弹击中,这座孤城也不再远离是非。雪山在深蓝色的天际闪耀,但那片银亮色正在无声地后退。夕阳中倒塌的宫城是离乱的遗迹,那满城的披肩店又何尝不是?
注1:威廉 穆克拉夫(1770-1825) 英国兽医探险家,也是第一个深入喜马拉雅北麓的英国人。
注2:相当于3000人民币
注3: 阿伦德哈蒂·罗伊:印度作家、社会活动家,因“微物之神”(The God of Small Things)一书获得1997年英国的文学布克奖(Booker Prize)
杜欣欣记于2008年9月12日克什米尔 列城
发表于2009年5月《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