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的冥思

他一边漫步,一边思考是否要传道于世。/如今,在许多国家的佛寺中,人们祈求荣华富贵,而那正是佛祖所摒弃的。

从那烂陀向东南,车行约几十里,小山丘出现在田野尽头——我们快到伽耶城了。玄奘记道,“渡尼连禅河(Nairanjana river)至伽耶城,甚险固少居人,唯婆罗门有千余家。”进伽耶城之前,我们路过几条干枯的河,只有尼连禅河依然流淌,它现在的名字是法古(Phalgu)河。这条河一直向南流去,穿过菩提伽耶。

两千年之后的伽耶城已是一座杂乱的大城,人口逾三百万,非常拥挤。三轮车、自行车挡在车前,司机频频按着喇叭。此地距离菩提伽耶大概十几公里,很多朝佛人都在这里留宿。伽耶的老城几乎都是小巷,巷中挤满了小店、货摊和人。新城的道路虽宽,却房屋残破,垃圾遍地,盒子似的竹木棚中睡着老弱,偶尔会闪过一角藏红花色的袈裟。清真寺的叫拜声又起,印度教神殿前人进人出。车窗外,走过一个女人,她从头到脚蒙个严实,只露出一对黑眼睛。又飘过一袭翠蓝的纱丽,一串金镯褪到手腕上。

出伽耶城,道路依然不宽,却因车辆行人骤减,变得开阔干净。继续南行,就见秀木搭起天篷。路旁稍远处,树木虽非特别稠密,却类似东非的刺槐——巨大的树冠平行展开,犹如一片绿色云雾。这似乎是一段宁静的前奏,正符合朝佛者的心情。

我们走入那片绿色的云雾,来到尼连禅河旁。这是一条季节性的河,时近旱季,河水虽未退成小溪,沙岸却已裸露。岸边青草丛丛,轻轻一踩,清水自脚下溢出。跨过这条河就是佛祖的苦行林。

佛祖在这片树林里,风餐露宿,以发做衣,禁食苦修。他让“尘土积聚在自己的身体上,看起来犹如一株老树”。他想尽办法折磨自己以求得道:“我想,如果咬紧牙关,将舌顶住上颚,让自己的头脑燃烧变形(我确实这样做过);我想如果屏住气息又如何?所以我就开始抑制呼吸。后来,我想如果吃很少的一点食物又如何?于是我只吃鹰嘴豆或野豌豆,它们刚刚填满我的掌窝。我饿得头昏眼花,肋如纺锤。人们摘下一颗还未成熟的苦瓜,它的瓜皮经日晒风淋而皱皱巴巴,而我的头皮也因饥饿而皱皱巴巴……”

佛祖在林中苦修六年,须发苍然,身体极为虚弱。一日他在河中洗浴,浴罢竟无力登岸,幸得天神看顾,按下粗大树枝,佛祖得救。上岸之后,佛祖却昏倒了。苏醒过来,他坐在树下,思忖如此苦行,恐不能成道。正思考间,一位名苏稼妲(Senani Sujata)的牧羊女,携乳糜来供奉树神。看到佛祖竟以为是树神显灵。佛祖告她,“我非树神,仅一苦行修道之人。”牧羊女听了,即将乳糜供奉佛祖。这供养乳靡之地便是摩诃陀(Mahada)。此地现有一座小屋,屋内分立牧羊女像及牧羊女供佛乳糜之像。有人说乳糜是牛奶粥,因佛陀成道的日期为中国农历十二月八日,这一天也是中国吃腊八粥的日子,有人认为此俗源于佛教。未加考证,不敢妄言,但是据我所见,印度人很少喝粥,那乳糜恐怕是印度人常吃的奶豆腐,类似酸奶,天冷可热食。

尼连禅河之东,可见一座小山,名为钵罗笈菩提山(Pragboddhi)。传说佛祖食过乳靡,即攀登此山,欲在山顶静修得道。但当他到达山顶时,突然地动山摇。山神大为恐慌,告知佛祖:“此山非成正觉之福地,如果在此入定,大地将会震落,高山也会倾覆。”于是,佛祖只得自西南下山,行到半山崖,见一大石室,便入内中。佛祖才作跏趺坐,大地再次震动,高山又在倾摇。此时,净居天人在空中说道:“此地非成正觉之处。此向西南十四五里,距苦行林不远,有毕钵罗(Pippala)树,树下有金刚座,过去未来佛皆在此座成正觉,你可以去那里。”佛祖起座正欲离去,却听有人出声挽留。原来此石室内住一老龙。老龙道:“此室清胜,可以证圣,唯愿慈悲,勿有遗弃。”佛祖心中明白此处不是证道之地,但又不愿老龙失望,遂留了一团佛影在山洞中。无独有偶,千年之后,达摩也在东土嵩山面壁九年,精诚所致,影透顽石,再现追求正觉之心力。

佛祖渡过尼连禅河,来到毕钵罗树下静坐冥思,立誓不成正觉绝不起座。佛祖坐在树下冥思四十九日。其间,他经历了风雨雷电、飞沙走石的攻击,地狱之火的威吓,人间富贵和情欲的诱惑,终不为所动而成正觉。佛陀即是醒悟者,而那棵毕钵罗树便称为菩提树。

一入菩提伽耶城,就见藏人市场,十分繁闹。心随境迁,我也感到了一种急迫。

我们跟着人流,脱鞋走入一方大院,眼前一座灰色的高塔直上云霄。印度人称此高塔为大菩提寺(The Mahabodhi Temple Complex),而中国人称之为正觉大塔。这高塔初建于公元前三世纪,后于公元七八世纪进行重大整修。据玄奘记述,“菩提树东有精舍,高百六七十尺,下基面广二十余步,垒以青砖,涂以石灰。层龛皆有金像,四壁镂作奇制。”眼前之所见和玄奘所述基本符合。自玄奘到访之后,佛教逐渐被印度教所淹没,不断退缩,圣地寥寥。其时,菩提伽耶当是残存不多的圣地,吸引了东南亚佛教朝圣者。后因战祸,高塔遭到严重破坏。公元十四世纪,缅甸王再度修复此塔。当佛教完全在印度消亡时,此圣地也曾被洪水淹没,高塔竟被泥沙掩埋数百年。十九世纪,高塔重被发现,但已是面目全非。十九世纪末,英国人对它进行了大规模重建。《大唐西域记》的英译本首版于1884年,也许重修时,英国人确实参照了玄奘之记述。

印度的历史很长,或许由于轮回转世的观念,印度人不介意也不喜欢作历史记录。因此当记录最重要的史实时,他们漏掉了时间、地点,也并不奇怪。或许因为具有诗歌的灵魂,印度人将史诗视为史书,把传奇当作传记来读,他们甚至将法律文件和科学文献诗化。中国历史也很长,所幸千年以前,中国人非常重视历史,史官苦心孤诣,秉笔直书,甚至殉身护史。在某种意义上,历史即是中国人的宗教,玄奘深得传统,写下《大唐西域记》。若非玄奘,印度的许多史实将如恒河之沙,永埋时间之流。

眼前的正觉大塔呈正方形,塔身雕镂佛像及花紋,上部逐渐变窄,最高处为圆形尖顶。初看,它更类似印度教神殿,而非中国常见的佛寺,其实那正是塔寺结合的经典。正觉塔周围皆为绿树和浮屠的丛林,自成一方场院,大概三百米见方,人称菩提场。正觉塔面东而立,而佛祖得道的菩提树就在高塔背面的场院里。场院围绕着粉红色的石雕围栏,十分精致。石栏和寺院围墙之间建有走道。站在走道上即可观赏菩提道场,也可沿走道绕场而行。

我们手扶石栏,观看全景之后,就赤脚走下台阶。在通往正觉大塔的路旁,小佛塔和石柱对称而立。粉色的基座上筑有黑灰色的浮屠。这些小浮屠极为精美,令人驻足。一座石碑侧立在道路中央,转过去看,上书:“佛祖得道之后第五周在此冥思。他回答一位婆罗门:是否为婆罗门取决于一个人的行为,而非出身。”

佛祖求道悟道时,正是异教思想十分活跃的时代,那时的印度,有点像我们的春秋战国。所谓异教,自然是针对当时的主流宗教婆罗门。异教的修行者从怀疑等级种姓制度开始,发展出不同的宗教流派,所谓六师外道[12],其中最主要的是佛教和耆那教。整体看来,这些宗教哲学思想包罗万象:怀疑论、虚无主义、诡辩派、唯物主义……

正觉大塔内外,信众川流不息。接近门口,就见寺内金光闪耀。一入寺内,我们直奔那片金光而去。金光中的神瓮大约高五六米,内坐一尊佛祖雕像,圣容慈悲,神态安穆,两耳垂肩,双目微阖。真所谓慈为众人之喜,悲为众人之苦。

圣堂之内虽然拥挤,却十分安静。神圣的光华之下,人们或伏地长礼,或双手合十默祝。其中的一些人显然是印度教徒。无论他们是否将佛祖看作毗湿奴的一个转世,都和佛教徒一样,表达着对佛祖的敬爱——进入佛堂之前,必先行触地礼。我虽然不是佛教徒,但在所有宗教中,感到佛教最为亲近,时常诵读佛书,而外子的祖母和母亲都是佛教徒,祖母已往生多年,他来此是替她们还愿的。

佛祖生前摒弃奢华,崇尚简朴,未有真容传世,凡界成千上万的佛像全凭后人想像。据玄奘记载,“精舍落成之后,遂招募工人造如来之圣像,却久无人应召。最后一位婆罗门到此,通报自己善造如来之妙相。众僧问其所需,他答,只须将香泥和灯盏放于室内,我则闭门六月不出,半年之后方可开门。众僧同意。然而,在还差四日满六月之时,众僧却迫不及待地打开精舍之门。他们看到一尊佛像向东端坐,右足居上,左手收敛,右手低垂。圣像的基座高约四尺二寸,宽约一丈二尺五寸。圣像的高度为一丈一尺五寸。如来的两膝相去八尺八寸,两肩六尺二寸,唯有右乳上颜色还未涂匀。然而,无人见过佛祖,如何又能断定此即如来圣像。后来一个宿心淳质的和尚,梦见了造像之人。其人告曰,我即是菩萨,因担心他人不知圣容,所以自己来造像。佛祖继而告知,其下垂的右手为仿照往昔降魔指地。于是众僧深信不疑,将颜色尚未涂匀的右乳镶满奇珠异宝。”

我们眼前的如来像,半披袈裟,却未见右手指地。据记载,此像再建于十世纪,自然和玄奘所见略有差异。但是眼前的金身如此辉煌,难以想象已经历了这么悠久的岁月。向寺院外走去时,我才注意到此精舍原为三进。前两进是走廊门道,最后才是正殿,真如玄奘所言“奥室邃宇,洞户三重”。经过两重门道时,只见门旁各坐一僧一尼,身披灰色袈裟,阖目默诵,全然不为尘世纷攘所动。
出正觉大塔向北而行,大塔的基座上雕刻着一座座神瓮。每瓮内必有佛像,或镏金,或纯白,螺纹发结均为宝蓝色。大塔的正北又比其他三面多出一层石阶。据说佛祖得道后第三个星期,曾在此一边漫步,一边思考是否要传道于世。我以为,当时佛祖已有先见之明,担心其道被后人异化,并将他本人作为偶像来崇拜。如今,在许多国家的佛寺中,人们祈求荣华富贵,而那正是佛祖所摒弃的。
石阶上排满白烛和黄菊,唯有仔细观看,才能看到石阶上雕刻着朵朵莲花,这正是传说中佛祖步步生莲的足印。大塔基座上,凡人手能及之处均放满黄菊和白烛。周遭的青白玉石地面极为光洁。几个信徒正在捡拾打扫,其中的一位来自台湾,她说,她已是第三次来到此地,朝佛之外还做义工。


我们转到大塔的背面,只见一排排信徒或跪或坐于墙边,面对着一棵巨大的树,树前铺着一块红毡,上卧一只黑狗,神态十分安详。那棵巨树就是佛祖得道的菩提树。大树枝桠粗大,十分繁茂,荫盖数亩。佛祖在此树下得道,最关注的是苦难人生,如何将生命从苦难中解脱出来,而非回答典型的哲学问题[13】。

大树为金色雕栏环绕,金刚宝座位于大树和正觉塔之间,护栏之内。金刚宝座本为红砂岩,后被涂成金色,上面洒满鲜花,并加盖了一方天篷。人们不能进入栏内,只能隔栏相望。大树的南边立有两只石鼓,其上为佛祖的足印,状若莲花。
这棵圣树和正觉大塔一样,也是命运多舛。当年阿育王一心朝佛,冷落妻子,王后妒嫉圣树,竟将其砍倒。阿育王以牛奶养护树根,并修建石头护栏,圣树再次根深叶茂。阿育王的子女出印度传佛,采下枝桠,携往斯里兰卡。那枝桠在斯里兰卡生根长大。2004年海啸当日,我们来到斯里兰卡,在阿努拉德普勒(Anuradhapura),也曾瞻仰那棵圣树。后来菩提伽耶的菩提树枯死,人们又采下斯里兰卡那棵树的枝桠,移植到此,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圣树。

藏红花色的长袍飘荡在巨树和浮屠林之间。许多藏人正在行五体投地之礼。他们的身前或放一块床板,或铺一块毛毡,仔细看去,还有些衣物和食品,看来他们已在此度过数日。

我们离开菩提树,继续向南。来到湖边,大湖“周七百余步,清澜澄镜,龙鱼潜宅”。湖上彩幡飞扬,环湖皆为翠色,湖旁圣迹鳞次。湖心立一佛祖冥思座像。他身披褐色袈裟,手心朝上,看上去非常年轻英俊。眼镜蛇作贝壳状护卫身后。这是佛祖得道后第六周的洗浴之处,当时风暴骤起,天神派眼镜蛇来保护他。

从湖边再回到菩提场的上层走道,我们跟随人群转庙。灰色、金色和藏红花色是人流的主色调,人人脸上满溢出大欢喜,却无人随意谈笑,只是静静地行走。从走道看下去,喇嘛正坐于场中灵台之上,或诵经或冥思。场院的西北角,许多信徒还在磕长头,其中不乏西洋人。菩提树下打坐冥思者甚众。转庙的人群中藏人最多,他们一手握持转经筒,另一手捻着念珠,口中喃喃,诵出六字真言。走廊上,几乎每个角落都有喇嘛或来自东南亚的僧人打坐。正觉塔东北,建有一座白塔,仿佛是缩小的正觉大塔。据说佛祖得道的第二个七天,曾在此打坐冥思,并拜谢菩提树。白塔下坐着一位红袍僧人,正在为一个妇女看手相,指点迷津。我走过去,可惜他说藏语,无法沟通。

走着走着,暮色已深。烛光在菩提场的树丛和浮屠林中闪动。点点烛光犹如暗夜中的星辰,照亮了蒙尘的心。

我们经过一间佛灯屋。摇曳的烛光中映出一张西洋女子的脸。在光与火的舞蹈中,那张不再年轻的脸现出宁静的光泽,柔弱无棱。

我走过去和她攀谈,得知她来自瑞典。她说,“我信佛已二十余年,师从二人,一在印度,一在尼泊尔。十几年来,我是全职的佛教徒,往来于印尼两国。”

我问道,“二十年前,瑞典的佛教徒一定非常少吧。”

她答,“是呀,我寻找精神家园,最后找到佛教。但是那时找一本佛教的书都极为困难。”

她听说外子的祖母、母亲都信佛,十分羡慕地说,“您真幸运!”

我又问道,“您在印度和尼泊尔靠什么过活?”

她答,“我所需甚少,一件衣服可穿多年。我吃得不多,有点豆子就够了。有时确实很困难,因为我毕竟要在两国之间旅行,但都挺过来了。”

“你怎样旅行?”

“能走的地方,我都步行,实在不行才搭车。”

临别时,她说道,“清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你们再来拜望佛祖雕像和菩提树,真是圣光四射。你看尼连禅河很快就要干枯,但季风一过,那河水将再次漫过沙岸,汨汨流向绿野。阿弥陀佛。”

不知不觉,烛光如河,流向每一个角落。在烛光和星空之间,树林和浮屠从黑暗中苏醒,佛铃清越,随光影沉落。人说“一灯能破千年暗”,眼前的万千烛光似乎向苍穹泛溢。一些佛教徒喜极而泣,我被这情绪所感染,恍惚中不知今夕何夕。

2005年1月2日,菩提伽耶,印度  

原载《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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