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神狄安娜的明镜

瞧,内米湖!在遥远的森林群山之中,

狂风肆虐,橡树连根拔起,

海水漫溢堤岸,

白沫翻腾巨浪滔天,

狂风却似不情愿地绕过

那椭圆形明镜般的湖面…。

——拜伦恰尔德.哈罗依德游记”–兰舟译

1

内米湖

    

   1996年的夏天,我们住在教皇夏宫所在地的甘多菲堡(Castel Gandolfo)。在基督圣体节的周末,比尔· 斯岱格神父驾车带我们去附近的小城简扎诺(Genzano di Roma),参加当地的鲜花节。

       甘多菲堡和简扎诺都位于罗马城东南。这一带因杰那若火山爆发而地貌多变,风景秀丽。古老的火山口与当今罗马城的面积相当,而大火山口内还藏有阿尔巴诺湖和内米湖。虽然它们都是由火山再次喷发而成,岁数却不过十万年。一连串的城镇座落在山坡或火山口边缘上,位置显要,像城堡似地守望着不朽的罗马城,也许正因为此,这一地区又被称为罗马堡。犹如长安的五原,北京的西郊,圣彼德堡的皇村,巴黎的凡尔赛或柏林的波兹坦,罗马堡历来是罗马王公贵族的别墅和游宴之处。歌德、拜伦、斯汤达、古诺、安徒生也曾在这一带流连,并记录过他们在此的游历。

       我们沿阿庇安古道一直向南。前方,阳光和松阴明暗交错。古道上的圆石浑黑光滑,远看好像刚刚落过雨。两千多年过去了,时光不但将路面消蚀殆尽,还在它的侧肋上刻下深深的车辙,车子的底部几乎贴着路面而行。这条古道与阿尔巴诺山脊怀抱中的教皇私人花园平行,直奔亚德里亚海滨。古道另有一条有名的岔路,世称圣洁路。圣洁路穿过花园,又为阿尔巴诺和内米两湖所挟持,一直北去。大约公元前400年,古罗马人即沿着圣洁路攀上附近最高的山卡伏山,去那里朝拜朱庇特神庙。

       位于火山缘口西南的简扎诺与东北面的内米城遥遥相望。这两座城市虽然不大,却都高高地矗立在山脊上,俯瞰着内米湖。茂密的森林覆盖着火山口壁,绿树怀抱中的小湖波光潋滟。风中,树海轻吟,湖水荡漾,一切都是那么欢愉,唯有靠近缘口的陡峭岩石泄露出远古时它曾经爆发过的怒火。

       简扎诺城内人头攒动,十分热闹。从圣玛丽教堂到主广场的街道上都铺满了鲜花。这条街因地势缓缓向南倾斜,鲜花织成的方型图案组成近300米长的地毯。黄色、红色、白色、灰蓝、熏衣草色……风中的叶,攀援的藤,无拘无束的鸟,不眠不休的云……鲜花簇拥着耶稣基督和怀抱着他的母亲,所有的美丽也都是献给他的。

       我问比尔:“这都是艺术家和花匠做的吗?”“不,是小学教师、卡车司机、家庭主妇、屠夫和咖啡馆的侍者……”“意大利人真有美感。这一定很费事吧?”“是的,两周前就开始准备了。人们采来鲜花,先剪掉花颈,再将不同颜色的鲜花分类。每次过节大概要用去五万公斤的鲜花!今天一大早,众人就提着花篮来到这条街上。先是图案设计者用粉笔画出草图。待草图一完成,再铺上鲜花。”

       事实上,鲜花节只是一个俗名,它是基督圣体节庆祝活动的一部分。在欧洲许多国家,这是一个重要的宗教节日,已有近八百年的历史了。节庆的日子定在六月中旬,即复活节之后的第六十天。庆典当日,主教、神父和教堂执事都披挂起来。主教站在一顶白色的方型大伞下,伞面绘满宗教人物。他庄严肃穆地引领着祈祷的队伍。祈祷之后,人们轻松愉快地吃喝歌舞。和许多宗教节日一样,此时圣界和俗世混合一起,达到某种平衡。

        我们来到主广场享用冰琪淋。据说这是拉奇奥地区最好的冰琪淋,而冰琪淋又被公认为是这个国家发明的。凭窗南望,逶迤的丘陵直达那不勒斯,五彩缤纷的鲜花就在几案之下。我问比尔:“那些鲜花会一直摆在街上吗?”“不,宗教仪式之后,孩子们就会一涌而上,将花朵收走。他们嬉戏打闹,花瓣纷纷扬扬,四处飘洒。”  “啊,那时候一定很像花浴!这风俗真有趣。”比尔说:“我在罗马堡住了十几年,走遍附近小城,鲜花节只是其中之一。内米城有草莓节,甘多菲堡有桃子节。在内米湖畔,朱利叶斯·凯撒也建过别墅,那别墅后来归了卡利古拉皇帝。哦,对了,从内米湖里还打捞出两条卡利古拉皇帝的船,就收藏在湖边的考古博物馆里,我们可顺路去看看。”

内米湖附近住家花园

2.

       我们驱车而下。林间小道一直通到湖畔松阴掩映着的考古博物馆。一入门,就见高柳低垂,柳阴下躺着一条巨船的龙骨。桅干的顶端雕有云朵,柳枝在“云朵”旁拂动。比尔说:“这是根据原物复制的船骨。”我看了看,大约近百米长。我问道:“原物就在博物馆里?”比尔笑着说:“进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宽大的博物馆里异常清静。大厅分为两部分,左边展示古船,右边是考古出土的物件。左边的大厅前后各开了一扇马蹄窗。大窗之下,两只架在厅中央的船模型益发显得小了。比尔说:“这模型船大概只有原物的十分之一。那只木桨是原物的复制品。”我一看,那真像小脚穿大鞋。比尔又指着铁锚说道:“那才是原物。”我爬上铁锚,那锚杆一人宽,长度是我身高的两倍。即使伸开双臂,我也无法触到锚尖。

       我问:“古船呢?”比尔说:“它们已经在1944年永远地消失了。二战时,博物馆因美军轰炸而起火,烧毁了船,只剩下铁锚和一些青铜装饰以及马塞克碎片。去看看古船的复原图吧。”图中的大船甲板上建有庭台楼阁和祭坛雕像,装饰得极为豪华。桅杆上飘动着方型帆和三角旗。下舱伸出二十几只大桨,看来至少需要五十个桨手。另一幅照片拍于古船出水时,它犹如一具骷髅,其内在的精华和美丽的外貌已被时间吃光了。

       根据考古说明,这两条古船奉卡利古利之命而造,大约是公元37年,相当于中国的东汉时期。汉代的中国与外族交往,若非与匈奴作战,就是经过丝路通商,而此时,罗马人已经穿过地中海到达埃及了。为了将埃及的方尖碑运到罗马,这个皇帝还造了另一艘大船,它比当时任何一艘能够装载千吨谷物的货船都大。后来,那座方尖碑就矗立在罗马的圣彼得广场上。这两条沉于湖底的木船并非为了航海,而是为了游湖。公元37年至41年,当绿色浸透了内米的森林和湖水,这两条船就在湖上扬起白帆。这湖虽美,但比起附近的阿尔巴诺湖则小了很多,距离罗马城也远一些。为何他独钟于这片湖?

       比尔说:“自远古以来,内米就是崇拜猎神狄安娜的,猎神也是月神、森林神,掌管生育,总之是自然之神。在附近森林里,曾有一座狄安娜神殿,朝拜者络绎不绝,其中有很多求子的妇女。这个博物馆就坐落在朝圣路上,那边的文物大多出土于神殿和朝圣路。卡利古利皇帝在埃及长大,那是一个崇拜月神伊希斯的地方。回到罗马后,他很自然地崇拜起狄安娜女神,据说这两条船就是为了崇拜狄安娜而造的。”

       我说:“看来他还没有像法老那样以为自己就是神的化身。”比尔又道:“法老正因自认是人神一体而禁忌颇多,比如何时洗浴、何时外出、何时做爱都有严格的规定。若不遵守,尼罗河水不能泛滥,人民就开始怀疑他的神性,他的位置就可能岌岌可危。古罗马帝国深受希腊文化的影响,很多古罗马的神都来自希腊,只是名称不同而已。卡利古里每次游湖之后,都会进入内米森林里的狄安娜神殿祭拜。”“但这两条船怎会同时沉入湖底?”“ 这段历史得从头讲起。卡利古利的正名是加伊乌斯(Gaius) ,因他在军营中长大,‘卡利古利’ 只是士兵对他的昵称,意思是‘战士之靴’。年轻时,他曾受罗马人的爱戴,后来变得非常残暴,穷奢极欲,遭人憎恨。你读过弗雷泽(JamesGeorgeFrazer)所著的《金枝》吗?书中提到一个古老的习俗,他就曾效仿那个习俗,杀死神殿的祭司。后来他的禁卫军官刺杀了他。为了谴责这暴君,罗马元老院将与其有关的物件都彻底毁灭,并将两艘极为美丽的大船沉入湖中。从此皇帝的沉船由记忆化为传说。直到中世纪,内米人的鱼网里常常带出一些青铜物件,有人下湖探到了沉船。在文艺复兴时期,多少聪明人都曾为打捞这两艘辉煌的游船而绞尽脑汁呀。”

       眼前的照片摄于1929年,那已是近两千年之后。当时人们打开火山口下的古排水道,排光湖水,将沉船起运上岸,站在大船下的人都显得很小。照片有一行说明:“古船长大约七十米,宽二十米。拖出来之后,就放在内米湖畔的考古博物馆里。”两千年前的木头船呀!现在世界上,还有多少个历时两千年的木制文物?可惜却在1944年5月30日被炸毁了。

       我们走出博物馆,山脊上的内米城灯光闪烁。明月出于东山之上,微风掠过林梢。月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如此良辰美景,不禁令人遥想那古船上灯火辉煌、对酒当歌的情景。

3

       我自以为看遍了内米的美景和名胜。旅行归来后,我偶然看到特纳(Joseph Turner)的一幅画。画面显然是一片火山湖,但画名却为《金枝》。这使我立即想起比尔提到过的弗雷泽《金枝》一书,我找到那本书,开始读下去。

       弗雷泽在书中提到,阿伽门农(Agamemnon)射杀猎神阿尔忒弥斯(Artemis)的圣鹿后又口出狂言,激怒了猎神。她令海风止息,而出征特洛伊的海船便无法启航,于是他不得不将大女儿伊菲革涅亚(Iphigeneia)祭神。阿伽门农征战十年归来,却被不忠的妻子及其情人刺死。随后其妻又被儿子奥列斯特(Oreste)和女儿伊莱克特拉(Elektra)所杀。杀母之后的奥列斯特患上疯病。然而,奥列斯特患病之后的故事,希腊和罗马却有不同的版本。

       据古罗马传说,为了治愈疯病,在阿波罗神指点下,奥列斯特将阿尔忒弥斯神像藏在树枝里,盗出希腊,再跨海越山,逃来内米,开始供奉,从此希腊人的阿尔忒弥斯就成为罗马人的狄安娜。因为供奉狄安娜,这一带森林名为内米,意思就是圣木,而内米湖又因月亮倒影其中而被称为“狄安娜的明镜”。我原以为内米的神殿不过是千百座古希腊或古罗马神殿之一,却不知其历史比基督圣体节和卡利古利皇帝的沉船更为久远。我竟然与它失之交臂!由此我暗下决心:如果再去内米,一定要造访那座神殿。

       2007年7月,我们再次来到甘多菲堡。当时的高温打破了记录。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冒着酷热去内米寻找狄安娜神殿。

       行前,我们向比尔仔细打听神殿的遗址。比尔说:“好多年前,我去过那里,但具体地点很难说清。你们必须走到火山口底部,绕着内米湖,经过考古博物馆向北。神殿在山坡林地里……好像还有块牌子……”

       内米和甘尔多菲堡之间不通火车,公车班次少并需要转车。我们在烈日下截车,搭公车到达简扎诺的火山口边缘之后,再步行至火山口底。

       这时的死火山,似乎活转了过来,热气灼人。红罂粟娇弱的花瓣被烘烤得开裂脱落。橄榄、柠檬和桔树叶因脱水而突显苍老。丝柏仍被木板夹着,犹如女人为了苗条而穿着紧身衣。不过那并非丝柏所愿,而是拉奇奥人爱美所为。在那些气候宜人的日子里,这些被强制成型的树木确为地中海的美景再添一笔,此时我反倒替它们难过。果园的另一边即是内米湖。明镜一般的湖面,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考古博物馆的后面,周围尽是森林覆盖的坡地,却找不见任何标记。路旁的树多修剪成整齐的矮树墙,我们尽力走在树荫下,但能够遮挡烈日的阴凉却少得可怜。小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虫子叫得欢。在烈日下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一个男人正修剪着树墙,他挥汗如雨。

       “Templio di Diana?”

       他顺手向前一指,又做出向左拐的手势。当我们靠近进山的叉路时,就见一个木柱,上钉两块指向不同的木牌。牌子已十分破旧,字迹勉强可辩。其中的一块牌子指出神殿的方向和行程时间:“只须一刻钟”。我激动地对着它拍照。

       山路相当陡峭。在第一个略微平缓的地方,我们看到“闲人莫入”的告示牌。大概走出数里地,时间早已超过一刻钟,神殿依然踪影全无。前头的树荫越发浓密,藤叶不时地钩住衣服。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多刺的灌木,又频频挥去脸上的蛛网。进入内米森林深处之后,时不时地,树上出现禁马的标志。想来古人到此也要经受跋涉之劳,但愿他们选择了宜人的季节。

       此地禁马也与希腊的神话有关。雅典国王忒修斯的儿子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追随猎神,沉迷于打猎却拒绝爱情。爱神因此恼怒,为了惩罚他,故意将爱情之箭射中他的后母菲德拉(Phaedra)。菲德拉受爱神蛊惑,竟然向继子求爱。她遭到拒绝而恼羞成怒,遂向丈夫诬告希波吕托斯。国王听信谗言,祈求海神波塞东惩罚不肖之子。当希波吕托斯赶着马车,经过萨兰尼克海湾时,海神突然放出公牛,狂奔着的马因受惊而跳起,希波吕托斯自马车上摔落,并被拖死。危机关头,狄安娜现身抢救。她请来药神,救活了自己忠实的追随者。但此举却惹恼了朱庇特:“凡人怎能逃脱必死的命运!”朱庇特将药神推下冥府,并率众神追杀希波吕托斯。

       林深湖静。一阵轻风掠过,男孩儿似的狄安娜,也许此时正身背箭筒骑鹿而过。她矫健地背起希波吕托斯,飞至云中。湖上白云飘动,起死回生的英雄希波吕托斯可正隐藏其中?当蓝色的夜降落森林,当繁星开始沉睡,当月光像梦中的蝶翅在湖上颤动,狄安娜温柔地将希波吕托斯放在林间的空地上。她让时光迅速地从他脸上流过,称他为维尔比厄斯,再将他交给自己的女祭司清泉女神伊吉亚特照看。当众神追踪到此,他们看到的是一位年老的祭司。从此内米圣林的第一位祭司维尔比厄斯就与狄安娜相伴相随,他又被罗马人视为森林之王,而马是不能进入森林的。据载,在古罗马时代,确有一个名为希波吕托斯的圣徒恰好死于此日,而且也是被马拖死的。和任何一种文明类似,历史的开端总是和神话纠缠不清。

       我们一直向上走去,树和草在风中哼出的歌似山中流水,流水之声又似草木在风中的哼鸣。一块木牌出现在转弯处,上书:“狄安娜神殿欧洲自然保护区”。环顾四周,只见两把木椅和一块巨石。难道这就是神殿?难道连断壁残垣都消失得了无痕迹?或许神殿还在上面?

再攀上去,发现已接近火山口的边缘。树林退了下去,唯有荒草没顶。心知一定是错过了,但却想不出错在何处。摘下几串野葡萄,手脸都被染成紫色,还是口渴难当,衣衫汗湿。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向上攀去,穿过一道古老的石拱门,明镜般的湖水已在脚下。不经意间,我们从西南麓进入了内米城。

       罗马堡的小城和罗马城里一样,街上常有供人饮用的泉水,泉眼出水处多有古意盎然的雕塑。我们快步走到拜伦纪念石阶的那眼泉水旁,畅饮起来。返回石板小街,坐在背阴处的木凳上,便有微风送来烤肉香。循香来到肉食店前,只见店门口摆着鲜花,屋檐下挂着串串红亮的细香肠。之前,我几次经过这家店,却误将香肠当作装饰品。

   罗马堡的烤猪肉自古就享有盛名。除了烤肉,店主又拿来美酒和草莓。此地的草莓个头不大,却汁液饱满,十分香甜。从前,草莓都是野生的。古时内米人在树林里寻找野生草莓,再小心翼翼地把这脆弱的植物移至湖边的坡地上,一代一代地细心养育,终于驯化成今天的模样和风味。此地出产的草莓从不使用化学肥料和除草剂,采莓者都是附近的村姑,她们手挎竹篮,白衣白帽,白衫上还绣着鲜红的草莓。

       清风徐来,令人舒适,也令人倦怠。我们犹豫着是否再去寻找神殿,最终想到如若再次错过,可能就是永远错过了。这时,几位美国游客走了过来,我们和他们聊起狄安娜神殿的故事。他们惊喜地说:“原来如此!真令人印象深刻!”当我们告知打算再次下山寻找时,众人都直摇头:“ 天太热了。”

4

       再次下山。七月的骄阳依然毫无怜悯地灸烤着大地。来时的小径深藏于密林中,居然不见踪影。路面铺满干焦的野草,带刺的灌木横斜路侧。干草非常滑,几乎可作滑草场地。我们顶着烈日,几步一滑地向下走去。虫子在干草里欢唱着,待我们走近则立刻噤声。它们沉默地等待着我们离去,并趁机观看我们如何滑倒,多刺的灌木如何开心地刺入我们裸露的手脚。

       溪水从山坡流下,一直流向内米湖。也许它就是那条名为清泉女神伊吉亚特的溪流。因为伊吉亚特和伊菲革涅亚都是猎神的女祭司,我一直认为她们是一个神却不同名。后来听说清泉女神是罗马神话的原创,我依然希望她们是一个神。在供奉狄安娜时,奥列斯特真不该忘记他那最无辜的姐姐。

       此刻,我看着清泉潺潺流过,回想着那遥远的悲喜一幕:阿伽门农的女儿伊菲革涅亚跪倒在父亲面前,泣不成声地说:“我当着母亲的面恳求你。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了我,现在她想到我的死就感到更大的痛苦。海伦与帕里斯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但当伊菲革涅亚听到“献祭是尊从神谕,是为了希腊,为了希腊的妇女不再被劫持。”当她听到兵器撞击士兵高喊,她擦干眼泪,勇敢地说道:“我愿意,愿意为希腊献身。”在她献身的那一刻,女神的怒火消失了,祭坛上留下了一只流血的牡鹿,而阿尔忒弥斯的第一位女祭司从此永生。单纯的伊菲革涅亚不知道,战争总需要一个理由,比如海伦,却绝不是为了全体希腊妇女。男人们为了满足权欲,只能让她们做出惨痛的牺牲。

       我们一直向山下走去,唯一的方向标即是考古博物馆。我知道,只要向那个方向走去,最终会靠近神殿。

       我们再次到达火山口底部,再次向上攀登,又遇到那“闲人莫入”的标牌。莫非神殿就在此地?我们跨过铁栏,走入一条小路。突然,在林木深处,我看到一面巨大的石墙。走出浓荫,我才看清这石墙高约十米,长约百米。十座拱门嵌入墙中,石门全部朝南。沿着石墙向前走去,转过一个直角,那里另有五座门。墙头上长满长青树,一些树根扎入约三米厚的墙体。石墙上有一块小牌子。走近一看,那上面标着“狄安娜神殿遗址”,并附有神殿简史。我们终于找到了!

       现在我才知道,内米地区的人类遗迹可以追溯至青铜时代甚至更早。最初当地人在树林里崇拜自然神,后来转变为狄安娜崇拜。公元前700年拉奇奥的30个村庄部落结成拉丁联盟对抗外族侵犯,当地人就在狄安娜神殿里商量对外政策。公元前358年,以抢婚(1)而繁衍壮大的罗马人从拉丁联盟的盟友转为敌人,他们之间爆发了战争,最后罗马人取胜。从此神殿失去了政治作用,只用于宗教崇拜。大约公元前200年,神殿移到更靠近湖边的地方,也就是我们此刻所在之处。

       神殿原是一片巨大的综合建筑群体,考古发掘出的地基为200X175米。从石墙边缘的山崖看过去,可见另一片发掘地,发掘地旁已是菜田。环顾四周,这里已久无人迹,而在古代,每逢8月13日即是下个月的此时,正是狄安娜的祭拜日。那时人们都会来到这里,点燃火炬祭拜狄安娜、维尔比厄斯维和清泉女神。火炬熊熊燃烧,火光照亮圣林,映红湖水。

       传说中,狄安娜神殿旁长有一棵橡树,外地逃来的奴隶,任何人都不得采折它的树枝。依照古老的习俗,逃奴一旦从这株圣树上折下树枝,他就有权和神殿的祭司决斗,胜者就成为新祭司,因此历任神殿祭司都必须时刻警惕,保护那棵圣树。

       1890年,弗雷泽正是从这株圣树和内米的古老习俗开始,考察世界各地原始民族的习俗,写出近百万言的人类学巨著《金枝》,阐述了巫术、宗教和科学的关系及起源。作者认为早于宗教的巫术是人类试图控制自然之举,而宗教则要人们放弃这种努力,臣服于自然。

       古代欧洲几乎全为森林覆盖,许多民族为求风调雨顺、人畜兴旺而崇拜植物,特别崇拜橡树,而狄安娜和维尔比厄斯则是最原始的森林神。最初,对于树神的崇拜是人们绕树歌舞,选出男女青年扮作花神或树神举行婚礼等巫术活动。随着时间    流逝,巫术活动发展成巫术信仰,人神之间的交流者——巫师便成为俗世的统治者——帝王。虽然巫术逐渐为宗教所代替,巫师让位于祭司,但帝王的神圣地位并未改变,只不过从巫师再转为祭司,这就解释了为何帝王和祭司同为一体。当帝王和祭司同体时,他就具有控制自然的能力。然而,肉身不过是神之灵魂的临时居所,一旦肉身衰老虚弱,帝王祭司就要被迫受死,如此才能使神的灵魂及时迁移到健康的躯体中。但谁又甘愿受死?自然会有一番决斗。作者因此而解开了祭司为何要时刻保护橡树的谜底。弗雷泽进一步结合北欧的神话,又考证出“金枝”就是寄生于橡树上的长绿植物榭寄生。谁折到金枝,就意味着取得决斗的权利,也象征着掌握了帝王祭司的命运。

       橡树,周围到处都是橡树,哪一棵是圣木?也许都是圣木?我攀住遗址前的橡树枝拍照留念,还好不再需要决斗。榭寄生至今仍是圣诞节的主要饰物,而橡树崇拜却已经不再。

       这遗址自18世纪起发掘,出土的文物大多散落在欧洲各个博物馆,其中极少部分就展示在湖边的博物馆内。然而,弗雷泽却在书中宣称“林中女神的殿宇已荡然无存”,不知他是否看到这个遗址?谁能想到如此安穆的小城曾是古罗马人的宗教中心?因历史演化,这中心移至台伯河畔的罗马,从恬静的森林迁入喧闹的城市。我忽然悟道,基督复活也具有类似帝王祭司死而复生的含意。几千年来,内米古老的习俗,卡利古利皇帝对狄安娜的崇拜,现今还在举行的基督圣体节,那正是从巫术到宗教,从多神到一神的演化,而狄安娜的这一面明镜映射了全过程。

       当我们再次攀上火山口,已是黄昏。内米城内,居民的阳台上挂满花篮。火山缘口的悬崖上,住家后院盛开着玫瑰,从那些花园里就可俯瞰蓝色的湖面。暑气终于退去,微风轻轻地揉开湖的眼睛,映出对岸简扎诺教堂的高塔,似乎那是湖中的另一世界。远处传来晚祷的钟声,Ave Maria!啊,万福,玛利亚!据说古诺正是从内米湖得到灵感,谱下这不朽的乐章。啊,万福,玛利亚!钟声“越过罗马四郊广阔的平原沼泽,逐渐消逝。”(2)

注1—根据传说,公元前775年的罗马只是一个贫弱的小村庄。村中男多女少,当时的村长(罗马人称之为皇帝)Rumulus向周围的村庄请求通婚,但未能成功。于是他邀请邻居萨宾人来村里参加宗教节日。他的村民趁机劫持萨宾女孩并立刻与她们成婚。丈夫们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抢来的妻子。当色宾人攻打村子时,这些新娘冲入浴血战场,高呼:“爸爸,哥哥弟弟,我的丈夫,你们都放下武器,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后世称此为”Rape of the Sabine Women’。

注2–摘自弗雷泽《金枝》 。

杜欣欣记于2007年7月18日

发表于2008年5月万象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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