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
一.邻座
这趟班机是从中西部飞往纽约的。那时候,还没有“911”,送客的还能登机。人们出门时,心情总是很好。
我的座位靠窗。待我走近,见靠走道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穿黑衣戴墨镜的女子。一男子蹲在地上,对她说:“宝贝儿,你乖乖的。我走了。”我心想,这一对儿可真够黏的,都送上飞机了,还这么难舍难分。男子看到我,站了起来,摘下牛仔帽,欠一欠身就离去了。
“劳驾,我的位置在里面。”我对那女人说。她起身让我进去。我心里有一点儿奇怪:她明明看到我等在这里,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坐下之后,我扭头看看邻座,她仍未摘去墨镜。室内还戴墨镜?突然,我从墨镜的侧面,看见一双全白的眼睛,犹如石膏雕出。啊,原来她是盲人。
她似有所感,转头对我说:“我是莎丽,你呢?”待我回答后,她道:“对不起,我是盲人。”我说:“该我说对不起,不知道你是盲人。”“没关系。我天生就盲。”“如果你要去方便,我会帮你,不要客气。”她谢过我,问道:“听口音,你不是这里的人?”“不是,老家在中国。你是本地人吧?”“是。你去哪里?”“我去南非的约翰内斯堡。”“啊,走这么远。你去那里做什么?”“我先生在开普顿大学做短期访问。你呢,去哪里?”“我去沙特阿拉伯。”她该不是中东人的媳妇吧?我心里想着,却没好意思问。再一打量,发现她那身黑衣原来是一袭黑丝袍,胸前还绣了花。沉默片刻,她说:“请你带我去洗手间好吗?”
自洗手间归来。她长叹一声,开口道:“我嫁了一个中东男人,你感到很奇怪吧?”“是有点奇怪。”“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觉得心里很空。一直在找能够寄托心灵之处。我信仰过摩门教、犹太教,后来皈依伊斯兰教。在清真寺里,我遇到了我的丈夫,跟他去了沙特。”“我以为刚才送你上飞机的是你先生呢?”“那是我哥哥,他舍不得我走,我也不想走,可又不能不走。”
我问:“你习惯那里的生活吗?”“唉,斋月很难过呀,白天不能吃东西,还不能喝水。他们要求很严,平时连巧克力也不能吃。”“你出门得蒙面纱吧。”“是的,穿阿巴雅,全身都蒙起来。前两年,我住的地方有一所室内游泳池对女子开放。后来有男人趴窗户偷看,那游泳池就关了。他们不去惩罚偷看的男子,却惩罚我们。”
沉默一会儿,她说道:“你知道,他们真的是多妻制。”她说这话时压低声音,似乎害怕别人听到。我答:“我知道。你先生也不止一个妻子吗?”“是的,另一个是当地人。我们分住在不同的地方。如果我回美国,她就照顾我的孩子。”“你有几个孩子?”“一男一女。”“好福气。怎么没带他们回美国。”“他们不许我带孩子回来。”“为什么?”“他说美国的电视很邪恶,孩子看了就学坏。我每次回来都住在父母那里,希望多呆些时候,可我又惦记孩子。”说到这里,盒饭的气味飘了过来。
这盒饭的味道一成不变,混入机舱,经年不散。我闻着就没胃口,而邻座却吃得很香。因为盲,她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将食物推到叉子上。举叉时,叉子勾起了一根丝线。她感觉到了,立刻放下叉子。在前胸摸着,终于摸到了那根突起的丝,叹了口气:“这衣服可贵呢,又给弄破了。”
快到纽约时,她从颈后拉出黑头巾说:“到纽约了,我得蒙上头。”“你需要我带你吗?”“不用,他们已经安排了带路人。你是好人,愿上帝保佑你。”
二.蜻蜓姑娘
莫斯科的五月,太阳很亮。在圣彼得堡时,我们的导游是俄国人。到了莫斯科,住在朋友开的旅馆里,导游是中国人,大家都叫她小周。这姑娘容长的脸儿,弯眉弯眼,细胳膊细腿,穿着蓝色吊带背心,阳光在她圆润的肩头涂上一片金色。
在莫斯科河上,因河船出了问题,延误了下一个节目。为了通知等候着的司机,小周一跳下船就向前奔跑。看她张开细细的胳膊,轻快的像一只蜻蜓,在美妙的五月里飞翔。
我们来到特列季亚科夫画廊。站在油画《三套车》前,小周说:“彼洛夫一直想画这样一副画,但找不到合适的模特。一日,在街上,他看到一个小男孩。这孩子正合他的想象。于是就说服孩子的母亲,将孩子带回家,对着他开始作画。《三套车》完成之后,很快就被人买走了。后来,那小男孩儿的母亲来找他,要求看看那副画,并告诉画家,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画家就带这位母亲去看画。她一看这画就哭了,说和儿子一模一样。画家十分感动,又画了一副孩子的肖像送给她。”
在普希金博物馆,谢里曼的妻子索菲娅的照片以其美貌,也以其佩戴的特洛伊金饰吸引着访客。当年谢里特发现这些宝藏之后,正是用这女人的披肩包裹起来,瞒着众人,拖回考古营地的。博物馆书店售卖英文和俄文版的特洛伊画册。那书既大又重,价格很贵。我犹豫再三才买下。小周看到了,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本,我笑道,“你以后可以给游客讲发现特洛伊了。”
我们的车停了下来,小周跳下去,一个小伙子随她上车。这男子长得不白也不黑,高鼻黑眼,半边脸被很重的连鬓胡染成青色。两个年轻人挤在前座上,用俄语说说笑笑,很是亲热。
待那男孩下车,我问:“小周,那男孩儿是你男朋友吧。”“是。”“他是俄罗斯人吗?”“不是,他是摩洛哥人,叫阿明。”“啊,是这样呀。他怎么会来俄国?”“俄国有很多摩洛哥学生,有些还有奖学金。他是学机械的,我们都在莫斯科大学读书。”
我离开莫斯科的前一天,小周来道别,说是当晚将陪其它旅客去圣彼得堡。可到了晚上,却听说她因病未去。这真令我意外,早上见她还活蹦乱跳呢,心里有了些猜测。
我去看望小周。她躺在床上,像一只折翼的蜻蜓。我猜得不错,是女孩子的“病”。我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失血的脸,昏黄的灯光落在她的肩头还是一圈金色。我们谈着话。“你打算嫁给阿明吗?”我问。她不很肯定地摇摇头:“阿明要我嫁给他。他说,你对回教徒有偏见。回教的男人很会保护自己的女人,比如我爸爸,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妈妈受委屈。阿姨,我想去美国,你看有希望吗?”我说:“你的英文怎么样?大学里念的什么专业?到俄国前做过什么?”“我家在包头。大学专业是俄语。毕业后,不好找工作,就想办法到莫斯科来勤工俭学。这家饭店算是外企,工资高一些。可是我不知道毕业后干什么,俄罗斯很难生存。”“为什么不回国?”“我妹妹考上人大,她比我聪明。毕业后想去美国。我想打工赚点钱,帮助她。阿姨,你能帮我去美国吗?”我答应回美国后与她保持联系,看看有什么机会。
回美之后,时间疯长犹如荒草,一下子就快蔓过六月。我发邮件给小周,没有回信。又发,还是没有回信。再发,终于等来了回信。我能看出邮件是用中文写的,但却无法读。当时我并未在意,因为俄罗斯来的中文邮件经常不能读。数日后,我打电话给莫斯科的朋友,“喂,你有小周的电话吗?她发的邮件我不能读。”
“你说什么?小周已经出车祸死了。”
“啊?!”
“那天正赶上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小周要去看阿明,说他考试不顺,心情不好。大家都劝她别去,当时已近午夜。她非要去。奇怪的是,她那天吃得特别多。临走前还在饭店里转了几圈,上上下下看了个够。她当夜未归,次日仍然未归,第三天还不见踪影。我们都急了,到处打听。我们找到阿明,阿明说已经三天没有她的消息了。我们就报警。又过了两天,得知她的遗体在一家医院里。警方说,死者坐的出租车撞上一辆卡车,她当场飞了出去。”
无言,无言。
“我们去看她,正下着大雨。当时打雷,打得外边停着的汽车都嗡嗡作响。医院只容许小周的表姐和我太太进去。阿明站在雨地里。我看雨下得太大,拉他站到门口。刚拉过来,就见一个滚地雷带着火球炸开了,那正是阿明刚刚站过的地方。后来我去机场接小周的母亲,正走到出车祸的地方,车胎就爆了。她死的冤呀。”
“她是几号出的事?”
“六月二十六日。”
我找到那封邮件,日期是六月三十日。
“什么,你在六月三十日收到过她的邮件?”
“是。”
“绝对不可能。她失踪后,我们一直在找她,曾想打开她的邮箱,找些线索。可我问过所有认识她的人,包括她的表姐,没人知道她的邮箱密码。”
三.房东
二房东领着我走上楼,穿过一间厨房。他说:“就是这里。”我进去一看,这间房细长狭窄,局促得只能容下单人床垫和一个小书桌。显然,这原是一间小餐室。餐室虽小,却开了一扇大窗。窗外,一棵巨大的合欢树,羽毛形的绿叶在微风中颤动。
二房东注意到我正在查看关不严的拉门,就说:“你不用担心。这厨房早就不用了。二层平时只有你和一个台湾来的学生。房东两周才回来一次。”我不清楚我会在纽约呆多久,这里不用签约,租金便宜,于是就租了下来。
住进去的第一个周末,房东回来了。他五十多岁,秃顶,只说了一句“我姓陈”,就算自我介绍过了。我在屋里看书,他敲了敲关不严的门说,“帮忙看看。”他递给我一些英文文件。我向他解释完了,他还是没话,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但他又没走的意思,我只好先开口:“你在哪里开餐馆。”他笑笑说,“我没餐馆,亲戚的,在宾州,我在那打工。”我问:“你是哪里人?”他答:“大陈岛。”“大陈岛在哪里?”他看了我一眼,答道:“在浙江。”“原来你是从浙江来的”“不是,我民国44年就去台湾了。”我心算了一下,民国44年是1955年。“1955年?你还能去台湾?”他又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终于没说。
“那你是从台湾来美国的?”“是。”“你来了好多年了吧?”“二十多年。”“你有孩子吗?”“三个。”“怎么没看到他们?“都在台湾。”“他们多大了?”“走时这么大,现在这么大。”他用手比划着高低。“他们没出来?”“出不来。”“你也没回去过?”“回不去。”“你老婆呢?”“她出来了。”我松了一口气。他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走回自己的房间。
晚上,住在同一层的台湾同学回来了。我问他:“老陈说他1955年才到台湾。他该不是你们国民党派遣的特务吧。”他笑了:“他那人还能当特务?他是大陈岛的渔民,跳船来美国的。”“那他也是偷渡到台湾的?”“你大概不知道,大陆沦陷之后,国军在大陈岛一直坚持到民国44年初。撤到台湾时,岛上居民都跟着军队走了。”“那岛很大吗?”“大概十几平方公里吧。”“这么小,没多少居民吧?”“将近两万人呢。”“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父亲当时是军医,也在大陈岛。”
我在纽约住到初夏。其间,房东回来过,我却没见着他,也从未见过房东太太。搬走前,我忍不住问二房东,“怎么没看到陈太太。”“她早就跟人跑了,有时打电话来问问房子的情况。除了老陈那间卧室,所有的屋子都租出去了。”
窗外的合欢开花了,一朵朵毛绒绒的粉红。
四.请中国同志离开
图拉离莫斯科大约二百多公里,托尔斯泰的庄园就在那里。两地之间的路不好走,朋友就找了个人陪我们去,此人就是老徐。
为朋友工作的中国人多是九十年代来俄国的,而老徐是六十年代留在此地的华人。我想这人一定有一肚子的故事,说不定还是个传奇人物呢。可一见面,我就发现他毫不出奇。老徐很瘦,很老,一张皱皱巴巴的脸。老了嘛,谁不皱巴,可老徐不仅面部皱巴,连表情也皱巴,似乎恨不能把头脸,甚至身子都缩进什么地方去,以免引人注意。
老徐的中文说得马马虎虎,一听他说话我就想笑,因为那口音太像莫斯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文革中,因台风中断了对“敌台”的干扰,我听过苏联的电台,广播员带有很重的口音,但却想不起是哪儿的口音。
从莫斯科到图拉,我们在车上说说笑笑,十分热闹,老徐几乎不插话。有时他也和我们一起笑,但我不太确定他是否都能听懂。偶然,他和司机说几句俄语。听上去也不像聊天儿,大概是指路。
到了图拉,他领我们走进庄园,自己留在门外。托翁的庄园很大,很美丽。我们碰到一些激动人心的事:故居的管理者是托翁的亲曾孙;托翁的私人图书馆藏有不少中文书;托翁的墓只有青草覆盖……。我们忙着照相,忙着看景。出门时,才想起老徐。老徐也在我们想起他的时候,悄没声儿地出现了。
老徐领着我们去吃午饭。即使是在莫斯科,俄国人的饭店都不备英文菜谱,也几乎无人能说英文。我们都让老徐帮忙点菜。就着酸黄瓜香肠,我一边啃面包,一边问他:“老徐,你是哪一年到俄国的?”“六几年。”“到俄国干什么?”“我当时是学生。本来想念完书回去,中国开始搞文化大革命。有人说你不要回去,回去你也是修正主义,我就没回去。”“你是从中国直接到莫斯科的吗?”“不是,我先到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后来到莫斯科。”“那时候俄国的生活是不是比中国好些?”他想了想,说:“是好些,吃的东西多一些。”“那时候在莫斯科的华人一定很少吧?”“大概二三十人。”“他们在莫斯科做什么?”“一些在大学教汉语。我在广播电台工作。”“广播电台?我听过红旗广播电台。”“我就是在红旗广播电台,当时还有八一,莫斯科之声等”。“原来你就是那个播音员,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你听到的不一定是我,我们当时有两个人。我们还建立秘密广播电台,为了中苏友好。”“秘密广播电台”是什么意思呢?我没再问,但“为了中苏友好”却听得很明白。
晚上见到朋友,我问他,“老徐叫什么名字?他真是中国人吗?”“他叫徐庚熙,1930年生人,出生在俄国。抗战时,他跟父母去了新疆。父亲在盛世才手下做事。1963年,他从新疆伊梨跑到俄国。好像是因为伊梨事件吧。听说当时口岸只开放三天,就有六万边民跑到俄国。我觉得他不来俄国,也没他什么好,你想他父亲为盛世才工作过。他离开中国太久,又娶的是俄国人,中文慢慢地退化了。”哦,老徐讲话的口音就是新疆人说普通话嘛。
“我听他说为了中苏友好建立秘密电台。”“你别听那些,他的中文表达不清楚。以前他告诉过我,中苏关系不好的时候,他必须读攻击中国的稿子,不读不行,那是他的饭碗。其实,当时苏联人也不信任他们,每次电台开会,就说,俄罗斯的同志留下来,请中国同志离开。”
七年后的一个春节,朋友告诉我,随着俄国经济好转,老徐现在生活得不错,电台的退休金已经够了,不用再打工了。在莫斯科郊外,他还拥有一个夏屋。
我打电话给老徐。那边传来一个俄国女人的声音,她听不懂英文,也听不懂中文。她把电话挂断了。我再打老徐的手机。老徐显然已经忘掉我的名字,却很高兴地和我说了好一阵,挂机前,他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来家玩儿吧。”这最后的五个字,老徐说得字正腔圆,还带点京味儿。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7 华夏文摘 cm0707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