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利则的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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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我曾计划访问阿姆利则Amritsar的金殿,却因去克什米尔的班机延误而未能成行。两年之后的一个清晨,我从德里出发,乘火车去五百里之外的阿姆利则。

开车之后,乘务员推车走来。他们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身着灰色的马甲围裙,给每位乘客送上一方铁盘。铁盘里放着小暖瓶、茶杯和茶叶包。每个车厢大约六十至七十人,仅这一趟车就得冲多少瓶热水?真够费时费事的。除了早茶,车上还免费提供报纸。报纸的种类真不少:《印度时报》、《印度快报》,以及一些地方性报纸。许多大报都设“邻国观望” 专栏,内有不少有关中国的报道。

车厢里,有人在看报,有人已经打开电脑,小孩开始玩电子游戏。放眼望去,尽是锡克教徒。锡克教女人裹纱丽,戴头巾,其装束和一般印度女人无异,而锡克教男人都留着大胡子,头上盘着蓝色或桔色的大包头。邻座的小男孩,将头发结成小辫,盘在头上,发结上罩着小布团——象征性的包头。据说一旦入教,男人一辈子都不得剃须剪发。许多锡克教男人发长过腰,一条包头可达十几米。也许是头发太长,不包有碍行动,因此成年的锡克教徒都必须包头。长发,缠巾,包头,确实费事,所以锡克教的保守派长老相当排斥快节奏的现代社会。

在印度,男人包头不仅限于锡克教徒,但锡克人的包头不仅特别整齐,形状好看,有些还和衣服搭配。因此,锡克教徒在人群中极为醒目。1984年为了报复甘地夫人被枪杀一事,一些地方的印度教徒打杀锡克教徒。为了避祸,居住在旁遮普邦之外的锡克教徒,不得不剃去须发,摘掉包头。他们将此视为奇耻大辱。

锡克教徒称其长发为Kesa。这是锡克教徒五个“K ”之一。其余四个K为:Kangha(梳子)、Kara(铁手镯)、Kachh(一种特别的短裤)、Kirpan(短剑)。男人裸露多毛的胳膊挂着铁手镯,我却未见其余的几个“K ”,也许人家戴在里面,不显摆出来。

在恒河平原上,火车向西北行驶。印度的火车和汽车有点儿像,行驶中晃动很大,泡茶倒水都得小心翼翼。早茶之后,乘务员又送来早饭和饮用水。食物包装纸上写着“吃纯洁的食品,做纯洁的人”。我注意到乘客当中,很少有人自带食品。印度火车虽设备陈旧,但车厢及厕所都比中国硬座列车的干净。

沿途经过许多小站,站台上堆满金色的油炸食品。每到一站,总有脚夫将行李扛上扛下。火车摇晃着,掠过一条又一条蓝色的运河。深翻过的黑土地躺在蓝天下,在蒸腾的热气里喘息,似乎正焦虑地等待着季风雨。进入旁遮普邦之后,黑土地更加辽阔。人们称旁遮普为五河之地1],印度的面包篮。然而,这里又是北方侵略者的必经之路。自古以来,此地备受侵略者的蹂躏。锡克教一共有十任上师(Guru),他们生活的时代正是莫卧儿王朝最强盛的时期,那个王朝曾残酷地镇压过锡克教徒。

锡克教的第五任上师阿尔琼 (Arjun)被关在拉合尔的监狱里折磨至死,从而作了该教的第一位殉教士。阿尔琼壮烈牺牲使锡克教徒变得好战尚武。印巴分裂之后,锡克人的家乡旁遮普被一分为二。巴基斯坦那边的锡克人无法立足,遭遇很惨,许多人不得不逃到印度。如今,阿姆利则距离印巴边境只有九公里。

到达阿姆利则之前,我就听说从火车站到金殿不过几公里,还有免费的公共汽车。一下火车,立刻就被一群人包围。每个人都说“要车吗?我给你好价钱。”我问:“哪里有免费的公共汽车?”他们都说没有。此时,在火车上碰到的一对夫妻走来。那男人对我说:“我们也去那里,你跟我走吧。”于是我们三人坐上了一辆机动三轮车。

2

阿姆利则的意思为“神酒之池”。1577年莫卧儿大帝阿克巴(Akbar)将此地捐赠给锡克教徒,由锡克第四任上师罗姆·达斯(Ram Das)在这里建立圣城。锡克教的圣殿(俗称金殿)自第四任上师开始建设,于第五任上师完成。在锡克教徒心目中,金殿相当于穆斯林的麦加和天主教的梵蒂冈。

三轮车慢慢地在圣城里行走。四处看去,一片破败,尘土飞扬,肮脏得令人沮丧,而街心的标语牌却写着“保持圣城清洁”。尘土落在头发上和脸上,与汗水混合,立刻变得黏稠起来。偏偏我这人一遇炎热,必然满脸通红。在三轮车上,我像一颗烧红的煤球,从火炉里,十分痛苦地向外张望。

人力三轮、机动三轮和摩托车穿街走乡,大部分的驾驶员和男乘客都包着头。一辆人力三轮车上坐了父母子女六人,车夫非常吃力地蹬着车。看来此地谋生十分不易。

在一片破屋棚前,我们停了下来,车夫说前面不许行车。热风挟起纸片贴着肮脏的地面飞舞着,依然有人趋前询问,“要车吗?我给你好价钱。”我四下望去,金殿在哪里?

突然,纵横交错的小巷挤满了卖纪念品的商店和人,我们几乎是被推着往前走,带我来的那个男人示意我紧随他。人们终于停止了,散开去,四周只见高墙和破棚,我并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那男人停下,我也停下;看他存包,我也存包;见他脱鞋,我也脱鞋。

地面滚烫,要踮着脚尖才能走。没走多远,我们就站在了一个木筐旁。筐里装满了各色布块。我看他拿起一块蓝布裹在头上,我也挑了一块桃红色的。展开一看,是条三角巾,我将它系在头上。四周看去,无论男女,头上必得蒙块布。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寻找着阴凉。猛然抬头,一座极为雄伟的白色大理石门已在眼前。我正欲向大门走去,突然被那男人拉住。原来大门下有两方水池,进入大门之前,必须先洗脚。

爬上台阶,站在大门口,一座金殿赫然屹立在一片绿色的涟漪之上,其辉煌竟然使挂在蒙尘的天空上的太阳相形失色!

圣池上的金殿面朝东,三层,长方形,四面开门,据说那象征着印度四个主要种姓并无高低之分。这座圣殿和泰姬陵不同,它只有东西两面完全对称。金殿最下面的一层为纯白,上面两层纯金,顶上矗立着几座大小不等的金塔,最后面的那座最大,也最为耀眼。绕殿的灯柱纯白,灯座却是金色,犹如一座座小亭子。最边角的灯柱相当粗犷,而中间的颇为细巧,宛如少女与壮士,间隔而立。人们都说这座金殿是印度教和伊斯兰教风格完美的结合。依我看,它还是更接近伊斯兰教的建筑风格。

圣池四周的露天走道全以白、蓝、橙、黑的大理石铺就,十分光洁。走道之外,另有一圈白色的大理石走廊。雕花廊柱内,大理石拼花地板泛出光亮,镌刻在地面的经文犹如沉在清亮水中的卵石。此地除了圣池、金殿、白色回廊,院中还有白色钟楼,粉红和白色的高塔,以及锡克教博物馆,人称金殿为城中之城毫不夸张。

鼓声、弦乐和长笛伴着圣歌响彻四方,虽非震耳欲聋,但谈话的声调也必须随之升高。我感到阿姆利则和泰姬陵所在的阿格拉非常相似,美丽辉煌和沮丧破败仅一墙之隔。大墙内外,反差巨大,令人措手不及。

听说金殿的金壁和金塔都用真金建成,金殿的最高一层每天都用牛奶兑水和孔雀毛扎成的扫帚清洗。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锡克教徒如此奢侈地维护一座圣殿,却又听任其圣城这样的褴褛不堪。

3

相对于印度的其他宗教,锡克教相当年轻。大约五百多年前,此教由第一任上师南卡·德夫(Nanak Dev)创建。据说这位上师五岁就能和神明对话。三十岁时,他去河中沐浴未归。当时村人都以为他已溺死。三天之后,南卡归来,宣布自己已经得道,其道为:“没有伊斯兰教,也没有印度教。” 而锡克教的意思为上师训导,锡克之意就是门徒。

据锡克教历史记载,因有感于无法从伊斯兰教和印度教中找到真正的爱和世界的本体,南卡决心寻道。一般宗教学家认为他的“道”吸收了印度教的轮回转世和因果报应,也吸收了伊斯兰教的一神论,反对偶像崇拜,崇尚世界大同,摈弃印度教的种姓制度。然而,很多印度人认为南卡创建的宗教只是印度教的一个派别, 而非独立的宗教。

1621年4月21日,锡克教的第九任上师被阿奥朗则布皇帝砍头。其子第十任上师戈宾德·辛格(Gobind Singh)因失去父母兄弟,痛定思痛,重整教派。为了对抗穆斯林,他将已经尚武好战的锡克教发展得更宗教化、组织化和军事化,并将这教派团体称为“哈尔萨(Halsa) ”,其意是纯净者。

过去我看印度新闻,一直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姓辛格,后来才知道,一旦加入纯净者,女人改姓或中名为考尔(Kaur-公主之意),男人则改为辛格(Singh-其意为狮子)。为了将自身和其他群体分开,这位上师还规定男人必须具有五个“K ”。此时的锡克教将精神、宗教、世俗和政治合为一体,锡克教武士们高喊着:“纯净者必将统治。”统治什么?他们没说,但许多人认为这一时期才标志了锡克教的真正创立。

金色,白色,水光,倒影,明亮或模糊。白色环绕着一方翠蓝,蓝色之中再现纯白和真金。一个身着橘色长袍,头戴深蓝包头的锡克教僧人,手持长戟,绕圣池巡查着。为了隔热,水池四周铺上了一条麻袋路。人们或沿着麻袋路,或进入回廊,方向都是一个——向着金殿走去。时常有人脱离行走的队伍,踮起脚尖,跑过滚烫的地面,跳入圣池,掬起一捧水,撒在头上。

在印度,从人数上看,锡克教徒绝不占优势。80%的锡克教徒住在旁遮普邦。但即便在该邦,他们也刚过半数。虽然人数不多,但锡克教徒勇敢而主动,在当今印度的许多行业中都成绩卓著。历史上,为了谋生或追求事业,锡克人更是不惜远走他乡。除了印度的每个角落,锡克人的足迹甚至远至欧洲、缅甸、东非和北美。二战前后, 一些锡克人来到中国,在上海或香港的饭店当看门人。因为他们,至今许多老上海人还把印度人叫做“红头阿三” 。据说,红头是因为包红色头巾,而阿三则来自他们的口头语“I see”。

虽然锡克人在世俗社会里相当成功,但教团中的精英分子却一直担心锡克教会被印度教同化。相对于其他的一些宗教,印度教不是一个具有组织的宗教,基本上也不具备动员信众为某个神或神的使者而战的功能,但印度教确实兼收并蓄。印度教曾吸收了佛教和蓍那教的某些教义,并将佛祖作为毗湿奴的一个转世来崇拜。锡克教不搞偶像崇拜,但教内确有些人开始崇拜上师的衣物。从这点来看,锡克原旨教派的担心也并非毫无道理。此外,自印度独立之后,锡克教的极端分子一直在推动旁遮普邦自治运动,希望脱离印度。

历史上,为了殖民统治,英国对多种族多宗教的印度实行分而治之。在锡克教的独立运动中,殖民者也起过一定作用。

1854年,英国军队进入旁遮普,打败了当时的锡克王。英国和锡克王缔结了条约,旁遮普成为英国的保护区。1857年,英国来福枪的润滑油是由牛和猪的脂肪混合制成,这同时侵犯了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的信仰,激怒了英国军队中的印度士兵,导致哗变(Sepoy Revolt)。这次哗变最终演变成印度的第一次独立战争。其时,莫卧儿王朝大势已去,印度分裂为六百多个王国。除了锡克王,所有国王和人民都加入了独立战争。为了奖励锡克人对英国的忠诚,英国给予旁遮普许多特权。由于历史和文化的原因,犹如爱尔兰人在英国,印度的锡克人也是被嘲笑的对象。

4

在环绕四周的白色走廊里,人们或躺或坐,或读经书。妇女和老人正在洗碗碟,那都是铁碗铁碟。不远处,大理石砌成的水台旁放着一口大水缸,一碗碗清水摆在台子上。水台后面,老人和妇女舀水、收碗。我喝下一碗水,冰凉清甜。听说金殿里还有一个大食堂,每日可供万人免费用餐。锡克教提倡志愿服务,在金殿从事服务的都是志愿者,教徒也为能在最神圣之处志愿工作而感到无比光荣。

时已过午,去食堂吃免费餐是不大可能了。我听说那里用餐的人都是不分种姓地排排坐。印度的许多茶馆或奶品店依然使用土碗,用过即就地摔碎,我觉得甚为环保。但有人告诉我,那样做的原因不光为了环保,也沿袭了种姓制度的生活习俗——不可触摸贱民所用之物。喝水的铁碗,金殿的四座门,不分种姓地聚在一起吃饭——锡克教徒在此彰显其反对种姓的宗教理念。

虽然锡克教的上师们明确地谴责印度教的种姓制度,但锡克教内部却存在着类似的种姓,而且还有次种姓。听说为了逃避种姓制度,一些低种姓的印度教徒皈依锡克教或伊斯兰教,但皈依之后,却发现并非如此。1984年为阿姆利则金殿事件而刺杀英迪拉·甘地夫人的锡克卫兵,就是一个马扎比(Mazhabi),而马扎比是达利(Dalit-相当于贱民)的次种姓。据说此人自入教起,就遭受着因种姓而来的歧视。

我走过一棵树,见几个男女虔诚地将头贴着树,或跪倒礼拜,也有人行五体投地之礼。听说这圣树具有非常神奇的疗效。树旁的圣牌展示着上师箴言,却似乎无人在意。再走过曲线优美的小亭子,雪白的钟楼,最后走近金殿的入口(Darshani Deorhi)。这入口的对面即是圣座(Akal Takth)。两座建筑都是方正造型,通体纯白,上复金塔或金色拱顶。

金殿入口实际上是一座门楼。这栋建筑本身就十分美丽,门楣和门洞都刻着金色的经文和花纹。从门洞望出去,即见长桥另一端的金殿。圣座为五层高楼,里面展示着历任上师的短剑,夜晚安放锡克教的圣书(Granth Sahib)。这部圣书记录了十任上师的智慧箴言,因为担心扭曲原意,圣书是不容许翻译的。

因为金殿太知名,又太美丽,如果不是赶上锡克人的早祷仪式,一般游客很容易忽略圣座大楼。

每日曙光初露,一乘镶金戴银的轿辇就停放在圣座前。轿子上摆着天鹅绒的坐垫,还撒了玫瑰花瓣泡出的香水。金殿的主长老从圣座大楼走出,头顶着一个枕头,枕头上放着圣书。当他将圣书放在轿子上,各色玫瑰花如雨点般撒下。在晨风中,锡克教僧人抬着轿子,庄严地穿过门楼,再走上长桥,进入金殿。每晚大约十点,金殿关闭。圣书坐上圣轿,回到圣座大楼里安息。

我随着人群排队进入门洞,走上长桥。长桥以金色的栏杆辟出四条走道,两出两进。在最外面的走道上,相距不远就有一座金色小塔,说不清是灯塔还是烛台。队伍移动得非常缓慢。走道的天篷上转动着许多摇头电扇。电扇送来阵阵热风,夹着狐臭随风而至,让人难以忍受。不一会儿,移动停止了。此时我才发现身旁的通道基本无人。周围都是印度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他们意识到我是外国人,有人向我努努嘴,示意我不必排队,那条通道专供外国游客。但为时已晚,我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终于,我来到金殿门口。一位老人正在分发甜食,人们手捧着一片绿叶,用绿叶接住食物。我不知道那绿叶来自何处,看着那褐色的甜食,想想还是算了:这金殿的周围太干净,除了镀金就是雪白的大理石,黏黏的弄到手上,可不好办。

金殿底层的纯白大理石上刻着彩色的花朵枝叶、经文图腾,有些还是贵重宝石镶拼而成,让人再次想起了泰姬陵。往上看去,金光闪耀。门楣门洞,屋檐门柱,都刻满金色的花纹。唯有门窗交错之处,透出室内的黑暗,才不至感到特别晃眼。还未走进殿门,就已听见里面圣歌嘹亮。

一般进入印度教或伊斯兰教的圣殿,多要爬上很高的台阶:只要是神,无论有形无形,总是高高在上。而进入金殿,人们却要先下几个台阶。金殿做此设计是为了让人自觉谦卑:你要来见我,你就得先低头。虽然锡克人称金殿为谒师所(Gurdwaras),而非神之处所,但敬畏还是必须的。

金殿的中央是一方围栏。围栏之内放置一块花毯,犹如鲜花铺就。花毯的上方,罩着一个织锦缎的红色天篷,篷面镶满金银珠宝。极为华丽。花毯上搁着一只坐垫,上蒙一块金丝银线绣成的红毯。我猜那是安放圣书的宝座。

听说每当圣书的轿子到达金殿门口,主长老就将圣书从轿中取出,顶在头上,进入金殿,再将圣书安放在宝座上。长老随意翻开其中一页,这就是当日之圣训。他高声诵读圣训。诵读之后,圣歌开始。圣歌之词多是圣书语录。我仔细看了看圣座,却未见圣书。

围栏的两旁坐满了人,个个庄严肃穆。左面是男女混坐。据说锡克教比较强调男女平等,现今印度国会里就有几位锡克女政治家。右面的最前排,坐着三位歌手。歌手身后,坐着两排男人,都在低头冥思。歌手中的两位弹奏着电子琴,另一位打鼓,又弹又唱。原来我在外面听到的乐声,除了鼓,其他都是电子仿声。

锡克歌手的嗓音高昂,带出一股阳刚之气。虽然我听不懂歌词,但基本上能听出每首歌的头尾。开首音起得很高,一听就是圣歌,却又不似西方的圣歌。西方的唱诗多是赞美,曲式或缓慢安宁或辉煌崇高,而锡克圣歌却带着几分苍凉,让人想起黄河旁的纤夫、旷野中的武士。这苍凉的歌声唱出了金殿的沧桑。

5

金殿建于1589年至1601年之间,其奠基仪式的主持人不是锡克教徒,而是一位穆斯林圣人。从第六任上师开始,金殿屡建屡毁,屡毁屡建,毁掉金殿的也多是穆斯林人。因此,金殿不仅是宗教的象征,而且成为保卫宗教的堡垒。

自莫卧儿王朝开始衰落,阿富汗人长驱直入。但入侵者在旁遮普却遇到了麻烦,锡克武士毫不畏惧地对抗他们,抢掠其粮草。锡克人秉承这样的信念,“抢劫抢劫者不算有罪”。其时,为了保卫金殿Baba Deep Singh集合五千村民,用生命鲜血对付来犯者。据说,在战斗中,Baba Deep Singh的头已半被砍下,但他却能右手持剑,左手托住头,继续向前。在许多锡克人家中,人们都能看到这幅场景图画。1761年,为了报复,阿富汗人将圣座夷为平地,并把牛的尸体填满圣池。但锡克人绝不屈服,阿富汗人一离开,锡克人立刻开始重建圣殿。

这重建金殿之人是当时的锡克王兰吉特·辛格(Ranjit ·Singh)。此人不识字,长得活像灰老鼠,因患天花一眼早盲,但他却征服并统治了从克什米尔到信德的大片疆土。当时,阿富汗废王Shah Shuja被囚禁在克什米尔,他以一颗105克拉的钻石从兰吉特·辛格换得了自由2]

 

这位锡克王不但拥有巨钻,拥有当时南亚最强大的军队,还拥有一支由美女组成的部队。这些美女来自印度、克什米尔、阿富汗和波斯。一位英国人曾见过这支美女部队,将其称为亚马逊女战士3]

我走上金殿的二楼。这里的墙壁、屋顶都装饰着马赛克拼图,点缀着形状不同、大小不一的镜子,人称镜厅。镜厅四面开窗,其中央犹如一个围廊,从此能看到一层。窗前廊下,一些锡克人或读经,或打坐。在金红色的亮丽中,在不间断的高昂圣歌中,打坐者带来了些许安宁的气氛。

我走上金殿的最高一层。那是一个大阳台,四周以白色的大理石砌成矮墙,矮墙上坐着一排排金色的尖塔。尖塔的形状并不完全一样,有些尖塔顶着金雨伞,雨伞上垂下金色的雨滴。阳台的四角立着金色的亭子,过于明亮的颜色让人想闭上眼睛。唯有夹在金色之间的白色钟楼和蓝天,才能让疲劳的眼睛得到片刻休息。

走到这层的最后,我看见一座大屋子,房顶上座落着巨大的金色圆塔。房间的玻璃窗擦拭得极为干净,像镜子似的反射出一排排金塔和蓝天。我走进房子,一眼就看到一块粉色坐垫,白衣蓝包头的长老坐在后面,穿橘色纱丽的女人默立一旁。仔细看去,一本大书摊开在坐垫上,陈旧的书页透出它的历史。我猜那就是圣书。

我流连在二层和三层,望着金色的拱顶和尖塔,观赏着极为精美的室内装饰。我不得不承认兰吉特·辛格确有品味。据说这位国王去世的时候,他的四个妻子和七个侍女选择跳火而死,做了他的Sati(即殉夫的寡妇)。这又一次让我想到,无论信仰何种宗教,印度人的一些传统习俗始终根深蒂固。看来,在这片土地上,完全脱离印度教的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座圣殿俗称金殿,其实名为哈里·门迪尔(Hari Mandir),而哈里就是毗湿奴的一个称呼。

站在金殿顶楼向西望去,圣座在阳光下熠熠闪亮。那里曾是旁遮普自治运动的总指挥部,也是玩弄世俗政治的地方。

印度独立之后,尼赫鲁以阿姆利则距离巴基斯坦太近为由,将该邦首府建立在昌迪加尔(Chandigarh) ,与哈里亚那邦的首府共处一地。在旁遮普,农民多为锡克教徒,而工商阶层以印度教徒居多。由于地少人多,许多年轻的锡克农人无以谋生,而工商之利未能和锡克人分享。印度政府在处理河水分配等问题引起当地农民不满。锡克教内部及其该教的政客之间也是矛盾重重。因为这些矛盾,锡克教的极端分子杰奈尔·辛格·宾德兰瓦莱(Jarnail Singh Bhindranwale)被扶植起来。这个极端分子利用宗教,煽动仇恨,进行暗杀、爆炸、破坏铁路公路等活动,造成旁遮普动荡不安。

 

为了处理此地错综复杂的政治经济以及宗教矛盾,英迪拉·甘地在锡克教各派中玩弄权术,高估其操纵他人的能力甘地夫人因专权曾一度失势,待重任总理时,宾德兰瓦莱已经走上武装对抗分裂的道路。

 

自1983年,旁遮普邦局势逐渐失控。印度政府的官僚系统一再贻误,坐失抓获宾德兰瓦莱的机会。在极端分子的威胁下,金殿的主长老容许宾德兰瓦莱躲入圣座大楼,他在圣座及周围筑起工事,以对抗政府军。因谈判破裂,1984年6月,印度军队不得不对金殿采取了“蓝星行动” [4]

“蓝星行动”的指挥官也是锡克人。最初,他明令在行动中不得开枪,士兵都严格执行此令。但后因军队伤亡十分惨重,最终不得不动用坦克强攻。这一武装行动使圣座遭到严重破坏,锡克教图书馆的上师手稿以及一些历史文物也被付之一炬。三百多颗子弹甚至射入圣池当中的金殿。除了锡克教的武装分子,几百名朝圣的教徒也在此付出了生命。

1984年10月31日,英迪拉·甘地得悉其孙儿女遭遇车祸。当时她正在奥利萨邦会见民众,不得不提前赶回德里。此前,甘地夫人已经收到了因攻击金殿而扬言报复的恐吓信,她担心车祸就是报复行动之一。

甘地夫人在私人助理陪同下,向住所的大门走去。如往常一样,她对着守门卫兵宾特·辛格(Beant Singh)微笑。宾特突然拔出手枪,对她连开数枪。甘地夫人应声倒地。另一个卫兵萨特瓦·辛格(Satwan Singh)走过来,以轻机枪对准她,再连发数枪。当时,大约二十几发子弹穿透了甘地夫人藏红花色的纱丽。在锡克教中,藏红花色即是殉教者的颜色。

甘地夫人被刺杀之后,印度的一些地方发生骚乱。骚乱当中,又有数千无辜的人丧生。此事成为锡克人心中永远的伤疤。2006年4月的大选中,甘地夫人的儿媳索菲娅将总理位置让与锡克人曼莫汗·辛格。这一举动虽众评不一,但至少为弥合裂痕起到一定作用。

圣歌依然在唱,似乎要冲破云霄。据说,金殿最后一次重建之后二百多年来,除了“蓝星行动”,无人敢来冒犯。

对锡克教徒誓死保卫圣地的历史,我怀着复杂的感受。我为在此神圣之地玩弄世俗政治而引起的最不神圣的屠杀行动而叹息,我为伊斯兰教入侵者毁灭无数印度教神殿、世界上最古老的佛教图书馆和那烂陀大学而叹息!我想到了佛教的非暴力,也想到了印度教的平和宽容。当文明面临毁灭的时候,当世界需要维护正义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赞美锡克人的勇敢和坚强?然而,如今世界,何处能够脱离世俗政治,又有多少不义之徒打着正义的旗帜?

[1]旁遮普的英文拼写为Punjab。Punj意为五,ab意为水。印巴分裂之前,旁遮普疆域一直到现在的巴基斯坦。现在从阿姆利则向西九公里即是印巴边境。五条河为印度河,拉维河,奇纳布河、萨特雷季河、杰卢姆河。

[2]这是一颗名钻,俗称山之光(Koh-i-Noor),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钻石。它原来属于印度,为了这颗钻石,印度和波斯曾多次交战。它后来镶嵌在维多利亚女王的王冠上。

[3]希腊传说中骁勇善战的女战士。

[4]1984年,为了镇压锡克军事分裂者,印度军队进驻金殿。它的起因不仅与宗教有关,也和印度政治密切相关。参见马克塔利和萨提湿·雅各布合著的《阿姆利则——甘地夫人的最后一战》(Amritsar Mrs. Gandhi’s Last Battle,by Mark Tully & Satish Jacob)。

杜欣欣记于2006年6月7日

发表于2007年6月《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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