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人们哭泣叹息:这个星球少了一点光亮,少了一点仁爱,少了一点同情。
这又是一个不宜出行的下午。Bidisha、Preeta和我走在公园大道上。两个姑娘都是加尔各答大学人权专业的研究生。为了给我省钱,也为了尽地主之谊,一路上,她们一定要和我一起搭公车,还代我买车票。我对她们说,我的时间比钱更重要,请让我来付车资。在我的坚持下,我们终于搭了一段出租车。
下车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口没有英文路牌。走了几步就见三扇敞开的窗户,挂着蓝白格子布窗帘。白粉墙上刻着“仁爱传教修女会”(Missionaries of Charity)。我基本断定特蕾莎(Mother Teresa)的修女会就在此巷中。走到一个门口,门牌是54A。然而,大门紧闭。从门上的开放时间表来看,还要等半个小时,访客才能进入。两个姑娘很乖,默默地站在门口等着。我年龄大些,脸皮也厚些,便冒失地去敲门。应门的是一位修女,白衣白巾赤脚。她将我们让进门。
这是一座非常普通的两层楼房,朝内的走廊圈起一方院子。一楼主厅的门口放着一座基督雕像。楼道拐弯处,贴着特蕾莎修女和教皇保罗二世的合影。二楼走廊上,一座黑色的特蕾莎修女雕像站在白色大理石上。她脸上的皱纹并非雕刀刻出也非时间之印,而是他人的苦难刻在心上的痕迹。她光着脚,右手伸出,掌心朝下,左手轻挽袍袖,似乎在触摸一个孩子的头顶,又似乎准备为临终者洗浴。
在修女的引领下,我们走进二楼的一个房间。屋子很静很空,窗外的鸟语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屋子很大很暗,光从窗口进来,流泛在黑色的地面上。一座白色大理石墓静静地躺在黑色和微光里。
修女轻轻地走过去,巾袍窸窣。我们轻轻地跟着,唯恐惊扰安息者——她太累了,我们欠她已经够多了。修女跪下来,她吻着白色的石头,吻了很久。我弯下腰,双手合十,将额头放在墓石上。石头冰凉,泪水却是热的,突然涌了出来。犹如走进一座仁慈的帐篷,犹如身处一个强大的爱“场”中,她使每一颗心变得柔软。从柔软的心中流出的眼泪,一滴一滴,胜过言辞无数。
一支红烛,一圈心形的花,一方白石碑:
彼此互爱犹如我爱你
(《约翰福音》15:12)
特蕾莎修女
1910年8月26日—1997年5月9日
我们深深热爱着的仁爱传教修女会的创立者
1929年1月,特蕾莎来到加尔各答。她出生于阿尔巴尼亚的富裕家庭,当时做修女刚满一年。两年之后,特蕾沙被派往圣玛丽高中教授地理。在做教师的近二十年间,特蕾莎目睹了悲惨世界——那是高温热带中永远的冰冷,那是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永远的冷漠,那里不仅仅是贫穷,也不仅仅是悲伤,那是一个赤贫和极度悲惨的世界。
一日,在加尔各答的街道旁,特蕾莎看到一个临死的妇人,老鼠和蛆正在咀嚼着她的身体,她坐在妇人身旁,陪着她,直到她死去。此后不久,特蕾莎就决定离开学校创立修女会。从那之后,她将自己完全献给了异族最悲惨的人——那些赤贫者,他们临死时都无人投上一眼;那些被丢在街上的孩子,他们像野草像虫子似地活着;那些被亲人踢出家门的人,因为艾滋病、麻风病或残疾。1979年,特蕾莎以“无人想要,无人介意,无人关爱的人” 的名义接受了诺贝尔奖,并将奖金连同诺奖庆祝盛宴的钱全部捐出。
1950年至1997年,在这近半个世纪里,当政治家们喋喋不休地讨论着贫穷问题,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特蕾莎正握着一只又一只临终者的手。当那些救助贫穷的专款还在官僚手中,或变成某个形象工程时,特蕾莎已经给无家可归者一个又一个安身之处。她不在意那些时髦的经济发展致富理论,更不会注意“ 领袖们”在沙龙里讨论什么,她只是走出去,去改变一个又一个人的生活,让他们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死去。
特蕾莎生前做的都是小事情:抚慰临终者,抱起弃婴,为病人清洗伤口,替老弱铺上床单……但是她的去世却是全球的一件大事,无数的人为她送行,不分种族,也不分宗教。那个夜晚,人们哭泣叹息——这个星球少了一点光亮,少了一点仁爱,少了一点同情。
我坐下来,将脸贴在墓石上。那是她呀,我们的母亲!她瘦弱,却能够承担如此多的重量。她矮小,却有一颗硕大的心。她最简朴,却又最富有。她最简单,却最智慧。她谦卑地轻声细语,可是全世界都在倾听。她的脸上皱纹密布、粗糙黝黑,她的身材矮小佝偻,可是她比最美的王妃还要美丽!
我们的母亲仁慈得犹如天使,可是她却说临死前道声“感谢”的穷人是天使,因为“他那样地死去,不责怪任何人,不诅咒任何人,无欲无求……我从穷人那里得益良多”。她总是微笑,“因为微笑就是爱的开端,一旦我们开始彼此自然地相爱,我们就会想着为对方做点什么”。[1]
我坐在特蕾莎的墓前,背靠着她。我想到了佛祖。他也因目睹人生之苦难而离家,继而苦苦求索。他和她一样,当绝大多数人选择富贵的时候,他们都选择了贫穷,他们都曾努力地解除人生的苦难。然而,他和她又是这样不同,他的悟道和解脱是出世的,而她却如此入世。在她投身的悲惨世界里,她分享着和上帝一样的快乐。
我坐在特蕾莎的墓前,背靠着她。没来由地想起了比尔·盖茨——一个和她完全不同的人。他一面用自己的头脑,和平理性地赚钱,一面访问印度和孟加拉的贫民窟,并将此称为“学习之旅”。他是世界首富,去超市买冰淇淋却用折扣券。他拒绝子女世袭财富,却捐出几百亿回报社会。
一个修女走进来,轻轻地触吻墓石,另一位修女走进来,跪下合十祷告。无论僧俗,每一个进入房间的人所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向特蕾莎修女表示敬意。她或他,或跪下或弯腰,或吻或以额头相触。
我、Bidisha和Preeta静静地跪着。不远处,跪着两个姑娘,一黑一白,她们比我们跪得更久。一只苍蝇飞了进来,嗡嗡地叫着。记得偶然看过一个印度人的文章,他指责特蕾莎只向世界展示加尔各答悲惨的一面;也有人批评她接受捐款不问来源。面对这些,特蕾莎轻声地说,“无论是谁,他说了什么,你都要面带微笑地接受,同时继续做你的工作。”那只苍蝇在大理石墓石上飞飞停停,最后不见了踪影。哪位伟人的身边没有几只苍蝇的噪声?
我随修女来到祈祷室。在圣像面前,修女们就地而跪。据说她们没有任何私人财物,有些人甚至连鞋子都没有。她们拥有的只是几件镶蓝边的白衣和一本《圣经》。然而,在卡利盖特临终关怀院(Kalighat Home for the Dying),当这些蓝白色衣衫停留在临终者的床前,那灰暗空洞的眼睛会闪出光亮。当一双手从蓝白色的衣袖中伸出,握住另一只冰凉的手,那只枯瘦的手便有了暖意。
修女会创建之初,只有十二个成员,如今已经超过四千名修女。当年特蕾莎只有一座由废弃的印度神殿改建的临终关怀院,如今由修女会创立并管理的各类庇护救助机构已经散布到全球几大洲一百多个国家。只是,如今飘动在那些救助机构的衣衫已经不仅为蓝白两色,那里有不同的肤色和许多颜色的衣衫。死是冰冷的,但爱却是温暖的,贫病是悲惨的乌云,但是志愿者之光终究将穿越它,明亮而恒久!
修女们齐声祈祷。我听不懂她们的语言。她们开始唱诗,音乐却是相通的。突然,我看到特蕾莎修女也在她们中间。她靠着门口,跪坐着,腰背佝偻。仔细再看,原来是一座非常逼真的雕像。一位白人老年修女离我不远,她的跪姿几乎和雕像一模一样,让我无法分清。
出门时,我捐出一些钱,得到两张画片和一枚小小的铁十字架。画片很小,也不精美。画片上的特蕾莎双手合十,一如既往地简朴,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2006年5月19—5月20日,加尔各答,印度
注1:摘自:特蕾莎修女接受诺奖时的感言
刊登在 2006 华夏文摘 cm0608c. 《南方周末》2006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