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罪孽和爱欲之上还有智慧。/如果在完美的性交中已经欲仙欲死,何须再受轮回之苦,以求解脱呢?
一
走过恒河的焚烧台阶,太阳还未出来,台阶旁的奶豆腐店已经开张。盛在土罐里的奶豆腐白白嫩嫩,热气腾腾,我一口气喝下,将土罐就地磕碎。驱车来到瓦拉纳西机场,不早不晚,正是时候。然而,印度航空公司再次给了我们一个意外,飞往卡朱拉霍(Khajuraho)的航班取消!
航空公司决定让我们乘车去,大约三百多公里,单程需要九小时。到达目的地将近午夜。车上坐了四个人,出发不久,同车人就互通姓名来历。查理住在伦敦,每天去巴黎上班,他和阿曼达都毕业于牛津。
车子经过阿拉哈巴德大桥。大桥上下十几公里,平坦开阔,是我在印度经过的最好的公路。从大桥上,我们看到青蓝的雅穆那河和混黄的恒河交会在一起。在现代人类的地图上,这里只有两条河。恒河的水可以洗涤罪孽,牧牛神克里须那也曾在雅穆那河畔做爱,那是人神两界最伟大的性爱。在罪孽和爱欲之上还有智慧,那条智慧之河就是萨拉瓦提(Saraswati) 河,因此印度人总说这里是三河交会。但那第三条河,我等凡人是看不见的。
在印度,河流交会处总是圣地。传说中,毗湿奴将长生不老的甘露交给一只神鸟。在飞行中,神鸟不小心将甘露溅落四处,这四个地方是北方邦的安拉阿巴德、北安查尔邦(Uttaranchal)的赫尔德瓦尔(Haridwar)、 中央邦(Madhya Pradesh) 的乌贾因(Ujjain)、马哈拉释特拉邦的纳西克(Nashik)。每隔三年,这四个地方轮流举行大壶节,但是因阿拉哈巴德是最重要的汇流处,此地的大壶节最为重要和神圣。1989年的大壶节,三天之内,聚集在阿拉哈巴德洗浴的人多达两千七百万。又过了十二年,在2001年1月,大约七千万人参加了此地的大壶节,相当于把澳洲的全部人口集中在旧金山地区,甚至从卫星图片都能看见如此壮观的场面。
再往前走,道路差强人意,小镇无一例外的拥挤。过铁道时,要等待很久,火车慢慢地走过,似乎永无尽头。我们在一个小镇停留,加油站的人都带着长枪。一位带枪男子陪我走向洗手间,并在外面守候。
如我所料,旅行之中,最难去的地方,总会遇到最有趣的人,因为那些人大多是极端好奇者,总有些奇遇能够分享,或有些怪癖引人注意。
九小时里,查理从未去过洗手间。他似乎很怕去洗手间,其实印度的洗手间要比中国的厕所干净很多。仗着比查理年纪大,我开玩笑地说,查理一定有特殊功能。查理说,那是高度自我控制。众人大笑。
天黑之前的一百多公里,沿途皆为农田。这一带位于印度中部,临近雅穆那河谷,雅穆那河的一条分支肯河就流过卡朱拉霍。如今这方圆几百里,已经相当闭塞。可是,一千年前,卡朱拉霍曾是昌德拉人(Chandella)繁荣的首都。在王国的鼎盛时期,她的疆域西到瓜利尔(Gwalior),东达瓦拉纳西。
传说中,昌德拉人的祖先是婆罗门司祭的女儿。一个月夜,这个美丽的姑娘在河里洗澡,被月神勾引而怀孕。未婚母亲不见容于当时的社会,遂逃到印度中部的密林中,将孩子带大。成年后,这个孩子建立了昌德拉王国。一次,母子在梦中相会,母亲请求儿子修建一座神庙,那座神庙能够表达人类的激情,满足情欲的饥渴。于是,昌德拉人就建造了性爱之都卡朱拉霍。
自公元930年起,几代昌德拉大帝都醉心于艺术和建筑。在他们的皇冠下,八十五座神庙在卡朱拉霍拔地而起。那些神殿不仅深具中北印度风格,而且颇得南方之风。于是,孔雀帝国和笈多时代的艺术之花,再次在印度中部绽放。
从十世纪到十四世纪,伊斯兰人一路南进。德里、马图拉(Mathura)和卡瑙季(Kannauj) 先后被洗劫屠城。在北印度,入侵者焚烧城市,摧毁寺庙,打碎偶像。至今,在印度北部和中部的许多城市里,人们还能看到许多建在印度神殿碎片之上的清真寺。
虽然卡朱拉霍位于征服者的行军路上,但是它却逃过了火把和屠刀。至于逃脱的原因,有两种说法。一说王朝衰落,农田荒废,日渐人稀,一片灰色的平原已经衰败得不值得征服。另一说卡朱拉霍和阿旃陀石窟不同,它并未掩埋在时光的砂砾之中,而是得到了当地部落的庇护。据说那个部落肤色深黑,非常凶悍,踏入领地者格杀勿论。最终,剩下了二十五座神庙,虽然数目不足原来的一半。
我们开始走夜路,那是真正的夜路,即便经过小镇乡村,也看不见一丝光亮。车子犹如一盏孤灯在公路上游动,我时睡时醒。身后,查理敲打着电脑键盘,时断时续。
临近卡朱拉霍时,下起了大雾,似乎周围全是树林。森森的树林令雾中的夜色更加浓重。辉煌的卡朱拉霍深藏在夜色之后,正如它曾躲藏在黑色的部落之中。
二
清晨,依然大雾。我们向卡朱拉霍的西殿群走去。
卡朱拉霍的神殿群分东、西、南三部分,最知名的西神殿群包括十三座神殿。雾中,我们无法辨别方向,只从地图上看出它的大门坐东朝南。进门后,如果从南向北,逆时针行走,依次为拉克什曼(Lakshmana)、维瓦纳沙(Visvanatha)、迦噶当比(Jagadambi)、切特拉古朴特(Chitragupta) 和坎达里亚摩珂提瓦(Kandariya-Mahadeva)神殿。这些神殿的地理位置和建筑的先后基本吻合。其中最美丽的是拉克什曼,最宏伟的当属坎达里亚摩珂提瓦,色情雕塑最多的是迦噶当比。
雾中,一个人向我跑来,他卷曲的毛发飞动着。我大喊,“查理!那是你吗?”
“是我!”
待跑到面前,我见他只穿短裤,胸前的汗淌下道道小河。查理兴奋地问我,“这么大的雾,你怎能看出是我?”
我笑答,“从你头发的影子。你说过,无论前夜睡得多晚,无论身在何处,清晨总会出来跑步。再说,没见过印度人这么早起跑步,只有你这样高度自控的英国佬。”
查理明天去果阿(Goa) ,我们则去加德满都。旅途萍水相逢,今生恐难再见,我们互道珍重。
我们在西殿群的小道上摸索着,心里却非常清楚要寻找什幺。卡朱拉霍不仅是声名远播,更是艳名远播。卡朱(Kharjur)具有双重含义,既为椰枣,也指蝎子,在印度,这两者都隐喻女性。
西方人提到卡朱拉霍总离不开色情或震惊等字眼儿。1838年,英国人伯特(T. S. Burt)重新发现卡朱拉霍,因其艳名,圣雄甘地曾计划将它化成泥土。然而,卡朱拉霍非但未被摧毁,每年还吸引了大量好奇的游人,我们也在其中。
大殿深锁在浓雾之中,无法看出它们的全貌。雾深天暗,石冷地寒,我们决定先不脱鞋入殿,在神殿之外,观赏殿墙上的雕塑。
晨雾一阵阵涌来,为那些裸体少女披上一层轻纱。晨雾一阵阵逝去,薄纱飘然而下,一对或多对情侣正在做爱。自柱角墙基到中楣,再至高塔,每座大殿的墙壁上都雕满了绮思艳情,那是主神诗意的画卷。凸起的石檐,凹入的石壁,托梁和翘翅处处装饰着醉梦旖云,那是神奴风流的插图。
晨雾犹如一道幕布,拉开时,我看见了美丽的天女。她背朝我,柔若无骨,左腿后弯,右手轻触脚掌,啊,原来她正在拔除脚刺。她面对着我,圆脸宽胯,鼻骨挺直,凤眼修长,下唇犹如花瓣流着蜜。她感觉十分无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抚摸自己的乳房,那里丰满如球,正澎湃欲出。她的小腿闪着微光,犹如奔跑的雌鹿。她的肚脐盛开在微微隆起的肚腹之上,犹如莲花。她给停在肩头的小鸟喂食,她正和鹦鹉喃喃细语。她们舞蹈、吹笛、歌唱。她们漂洗长发,对镜梳妆。她们既文雅又卖弄,却一点也不粗俗。真是一幅天国的图画。
在久远的过去,梵天造出一个男人,当他要为那男人造一个女人时,发现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固体材料。于是,造物之神用一群黑色的蜜蜂、一束快乐的阳光、一片哭泣的云、一阵飘摇不定的风,造出了女人的雏型。梵天又摘下一缕孔雀的虚荣,瓢上一勺蜜糖,捏起一撮白雪,吹上几点炭火。最后,他召来松鸦和查卡瓦鸟(chakava),让它们各自献出几句唠叨和些许忠诚。梵天将造好的女人交给男人。那个男人和女人离去了,他们消失在雾中。
晨雾犹如一片刺青,抹去时,石头被赋予了生命,在肉色和黑丛林之间,将一首首赞美诗献给最大胆、最奇异的性爱之侣和情爱之旅。
在天女和神奴之间,在珠光宝气的大象之上,爱神加摩(Kama)手握甜蔗骑着鹦鹉飞来。在印度神话中,爱神加摩代表情欲,犹如希腊的伊洛斯(Eros)和罗马的丘比特(Cupid) 。当湿婆处于长达几百年的深度冥想之中,他不近女色,也不造物。女神优玛(Uma)为了得到湿婆之爱,众神则担心着造物的进度,他们都试图唤醒湿婆。于是,他们授意加摩出面,唤起湿婆的情欲。湿婆睁开了第三只眼,一眼就看穿加摩的动机,于是辐射出死亡之光,爱神之驱即刻被烧成灰烬。唉,爱是经不起怀疑和分析的。从此,没有躯体的加摩就在宇宙间游荡。好在神并不需要身躯,即便没有身躯,他们依然可以办事。当真爱拥抱一起,人间犹如神界,两个躯体合二为一,此刻,游荡的爱神就栖身其中。
从主殿过渡到高塔的墙壁上,在门厅和大殿的交界处,远看,那些站立的人像和西方教堂的圣像几无差别。当人们走近了,看见她紧贴着他,他紧拥她,如胶似漆。他和她们,她和他们,她们和他们融化在一起。抚摸,亲吻,“69 ” ,口交;跳蛙式的惊奇,水母莲花般贴合,那些复杂奇特的姿势,几乎不可能的姿势。那些极为夸张的尺寸,也许是天人的尺寸?西方性学家也曾提及牛仔女郎或亚马逊等性交姿势,但眼前的这位依然匪夷所思:那女人在上,玉腿横跨犹如垂虹,男人倒立在下,盘绕在女人腰间,似柔藤缠树,玉柱挺立,支撑乾坤。立于两旁的美少女,或羞得以手遮面,或乐观其成,或从旁助力,绝对的离经叛道。
望着这些艳丽夸张的石刻,我笑道,“这是瑜伽特技,还是性交?”
我偷看周围的人,他们和我一样,先是震惊,然后被吸引。我们和他们都靠在印度的万神殿旁,望着这些雕刻,不知是该朝拜,还是该拂袖而去。
“ 印度女人真的这样享受性爱吗?” 我问印度朋友。
他笑了,“你问的是现在,过去,还是将来?如果是现在,我怎么知道?如果是将来,当我碰上了我的真爱,我会将自己想象成女人,把她想象成男人,让她尽情地享受。”
虽然庞贝废墟妓院墙壁上也绘有肉欲之爱的场景,虽然佛教的寺院内也坐着表达性爱的雕塑,但是如此张扬地赞美性爱情欲,并将此作为圣所的主调,大面积地展示在神殿的外墙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我想,卡朱拉霍肯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性爱雕塑群。
为什么卡朱拉霍有如此多的色情雕塑?几乎每个站在神殿前的人,都在探求谜底。有人说,这些雕塑是当时印度社会的写照;有人说,那纯粹是性幻想;有人说,刻满美女和性爱情侣的神殿令雷神因陀罗(Indra)感到愉悦,他就不会发怒;有人说,那是印度八世纪的古书《爱经》(Kamasutra) 的石刻图解本,那本书记录了六十四种性爱姿势……还有人说,那是克里须那之爱。那位神不但和自己的保姆相爱,而且与千百个挤奶女工有染,他的性交姿势多达八十四种。在印度教的祭奠中,克里须那与女人性爱的场景都得到赞美和朝拜。最后一种说法与坦陀罗(Tantra)教派有关。据说,这个教派的宗教实践就是瑜伽和性爱,通过这些实践,人们才能解脱轮回之苦。我真想讨教印度教学者,如果在完美性交中已经欲仙欲死,何须再受轮回之苦,以求解脱呢?
我问印度朋友,“ 卡朱拉霍是幻想还是现实?”
“那是现实。”
“可是,现在的印度社会十分保守。”
“中世纪[2]的印度曾经非常开放自由,人们尽情享受生活。后来,因为外族侵略,国家衰落,谋生艰难,社会变得严苛保守。活下去已经不容易,谁还在乎文化或浪漫。”
虽然加摩之躯被烧成灰烬,最终,湿婆还是考虑众神的要求,开始造物。于是他和他的爱妻拥抱在一起,林迦和女阴(yoni)交合创造了宇宙。
在这一座神庙的密室里, 男根正在崛起,在那一座神庙的祭坛上,女阴正在开 放,男人和女人以献祭的身姿做爱,丰富多彩的性交姿态显示了生殖的力量。性交成为一种仪式,性爱更加庄严神圣,被赞美,被歌颂。在人神合一的狂喜迷醉之中,湿婆起舞,舞出宇宙创生的喜悦。
这世界上的主要文明和宗教,要么将光明美好的性爱视为禁忌,要么将其描绘得龌龊不堪。唯有印度教,为性爱赋予神性,将快活和庄严崇高融为一体,这是远古印度人智慧的象征。
三
待雾完全散去,已近中午。在绿草地和紫花丛中,一座座浅黄、粉和白的神殿展现着身姿。建筑神殿的石头来自不远的肯河边,卡朱拉霍的神庙大多采用磨光的红砂岩。在西殿群中,只有最早的神庙朝萨斯瑜格尼(ChausathYogini)为花岗岩所建。
在拉克什曼神殿之侧,我们看到,一系列的横行花纹刻在基座的几十个凹凸面上。虽然那是横向刻花,但却一层层、一波波向上飞升。基座之上,入口、前廊、大厅和圣所,一层高过一层,似乎它们都在活力十足地冲向天空。最高处的悉卡罗为一座直立的鼓形高塔,她的周围,许多小型鼓塔繁衍增生,汹涌而出。据说,直到公元十一世纪,印度建筑依然缺乏穹窿和拱形支撑的概念,所以必须用众多小塔来支持一座大塔。
神庙中部的大片墙壁上布满浅、中、高浮雕和圆雕。我估计,除了花卉动物和图案,每座神庙大约有几百座等身的雕像,其中一部分是色情雕像。石头以自己的韵律,深刻浅出,或戛然而止,或穿越门楣,直上飞檐。在整座神庙向上波动的意念中,大片的雕塑似乎是一个宁静的停顿,故意让人慢慢地观赏。
我们脱鞋进入前廊。拱门上装饰着鳄鱼皮花纹。通往大殿的走廊,一幅幅镶板上刻着毗湿奴的化身。左右回廊完全对称,后殿石柱林立,神秘的光透了进来。在最后的圣所里,除了光,只见三头四臂的毗湿奴。相对于外部精美繁复的雕刻,神殿内部素朴得几乎一无所有。
微光浮动,风儿轻吟。祭坛前,廊柱间,天女神奴正在旋舞。她们舞乏了,歇息在石头上,达到恬静,从远古到如今。阴阳互补的欢愉之后,她们和他们从热烈的情欲回归宁静的冥思。从此,世间不再有纷争。
走出西神殿群,在明亮的阳光下,我们终于看清了整座卡朱拉霍城。一小片湖,莲花已枯,几个小店,数家旅馆。严格说来,她不过是一个村庄和几十座神殿。
城市的中心,矗立着工人凿石雕像,是用来纪念修建卡朱拉霍的工匠的。在一个世纪里,在方圆几十公里的土地上,他们凿出成千上万的雕像。如果就个体来看,他们的创造无法和希腊媲美,但是就群体而言,雕塑风格如此和谐统一,个体又不失精美,整体的美感和热烈的色情的主题确实无人能及。
在印度神话中,万物之前,爱神所代表的情欲就已经存在了,情欲创造了宇宙。如是,情欲可谓是宇宙的第一推动。在我们到达卡朱拉霍之前,世界弦论会议在此地举行。弦理论的一个重要课题是宇宙的创生,在情欲之都研讨宇宙的创生,真是适得其所。
2005年1月5日,卡朱拉霍,印度
2006年1月看世界杂志, 2006 华夏快递 kd06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