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比斯·卢克索
尼罗河的夜很深很黑。对岸的荒山野岭里,法老和他们的妻子依然沉睡在千年的梦中。
清晨,尼罗河起了雾。我离开客轮,走上卢克索码头。守码头的民兵包着披肩。印度男人也裹披肩,不过埃及的披肩织得特别紧密,花纹具有阿拉伯风格,除了御寒,还可当作跪拜时用的地毯。我对民兵说“撒拉买里孔木” (阿拉伯语问候语“祝你平安” 之意),他们回答“买里孔木撒拉”。
我,其他的船客,当然还有导游苏海,向卡纳克(Karnak)神殿走去。我一边走,一边想埃及古语的“早上好” 该怎样发音?天才的语言学家商博良(Champollion)解读了埃及古语的拼写。根据写法,学者们推断着争论着它们的发音。古埃及语早已湮灭于时光之中,犹如这座古名为底比斯(Thebes)的城市。
101-1:底比斯的门农巨像,据说古罗马时期,他们常在黎明发出叹息之声
这座城市曾两度为埃及首都。在最辉煌的新王国时期(大约公元前1550年-1070年),法老的皇宫神殿和行政中心,平民的住宅和集市,熙熙攘攘地自尼罗两河岸一直没入阿拉伯沙漠和利比亚山。也是那段时间,一个纸莎草编筐在尼罗河中漂着,筐子漂到河岔,漂到一个正在洗澡的女人身旁。筐里装着一个男婴,而那女人是法老的女儿。于是,他被法老的女儿收养,躲过了法老杀死所有犹太人的头胎男婴的命令。后来这个男婴长大了,成为带领犹太人跨红海出埃及的摩西,底比斯的名字也就出现在《圣经· 旧约》之中。
新王国之后,底比斯逐渐衰落。公元前20年,一个希腊人来到这里,眼见黄沙一片,村庄零落。那是亚述人造的孽,他们在公元前600年洗劫此地,这件事圣经中也有记载。在此之前,甚至在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到达埃及之前,希腊的盲诗人荷马也许曾跨海来过此地。那时,确实有一条商路从底比斯通到希腊。荷马曾称这里为“百门之城” ,卡纳克神殿的若干塔门大概也在“百门” 之中。
眼前的土路排列着羊头狮身卧像。小路的一头通向卡纳克神殿的第一座塔门,另一头原是一片湖,湖上的运河可达尼罗河。如今运河和湖泊已成黄沙,而塔门也是灰头土脸。看上去,这座古埃及最伟大的神殿更像一座废弃的监狱。
走过第一座塔门,只见廊柱环绕着开阔的庭院,前面又是一座塔门,那座塔门之内,似乎有许多建筑,建筑之间一条窄道,窄道尽头,方尖碑隐约可见。
第一座塔门之后,立着一个广告牌,里面嵌着一张平面图,那是乘热气球于1798年从空中拍摄的俯视照片。照片下的标识密密麻麻,往昔的辉煌躲藏在一片颓丧之后。
想一想,自埃及简朴的中王国时期(大约公元前2055-1795年),一直到鼎盛的新王国时期(大约公元前1550-1069年),在一代又一代法老的手中,卡纳克不断地修建扩建了将近1500年。据说,那时的神殿工作人员多达8-10万人。在《百万年神殿》中,法国作家克里斯提昂贾克(Christian Jacq)也描述了摩西如何在神殿的建筑工地上督工。不过那只是文学家的虚构,据圣经记载,摩西大约出生在公元前1400年,而赛帝一世(Sety I)和其子拉姆西斯二世(Ramesses II)执政之时却是公元前1294-1213年。
这幅俯视照片,不但拍摄了卡纳克神殿的全景,而且还有南面的卢克索(Luxor)神殿。从照片上,卡纳克神殿和卢克索之间有一条斯芬克司路相通。在卢克索神殿时,我也看到了那条路。它大约2公里长,沿途曾经排列着羊头狮身像。自远古以来,尼罗河的涨水季(大概每年7-10月)就是埃及人的节庆之时。节庆中,人们祭拜一个集鳄鱼、河马、狮子、人身为一体的女神欧佩特(Opet)。到了新王国时期,这一庆典更为隆重热闹,为时长达27天。每逢欧佩特节,这条斯芬克司大道十分热闹。卡纳克神殿的祭司抬着造物之神阿蒙(Amun)的圣舟,阿蒙之妻战神牡特(Mut) 以及儿子月神孔苏( Khonsu) 紧随其后,人们跟着底比斯的三位主神,载歌载舞,直到卢克索神殿。
卡纳克神殿第一座塔门的背面依然半掩在黄土中,我猜测那土堆也是废墟。可是苏海告诉我,这座盛世未代的塔门从未完工。古埃及的建筑以宏伟取胜,金字塔、方尖碑、巨柱、神殿和法老的雕像无不高大挺立。对区区百姓而言,高大意味着巨大的震慑力。聪明的古埃及人用沙土堆起平面或斜面的台子,再以平衡器吊装巨石,台子一级一级地上升,廊柱或塔门一层层加高。完成之后,再将沙土平台清理干净,而未移走的土堆说明建筑还未完成。
一座又一座的塔门,卡纳克神殿共有十座塔门。古埃及人似乎很喜欢建造塔门,塔门在此世保护着他们的圣所,在前往来生的路上,死者的灵魂也要经过一道又一道的塔门。精灵鬼怪守候在每道塔门旁,灵魂必须知道每道门的密码或咒语,才能顺利通过。这一切在古代的《来日之书》中都有详细记述,而《来日之书》的图解本则刻画在法老的墓道中。
101-2:134根巨形圆柱厅,是卡纳克神殿保存得最好到一部分。
卡纳克神殿主供奉的是阿蒙神和他的妻儿,但那些自认为是神的法老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在第一和第二座塔门之间,法老拉姆西斯二世双手交叉站立着,几乎和身后的椰枣树一样高大。他头戴代表上下埃及的双皇冠,可惜粉色的花岗岩无法展示皇冠的红白两色。法老的脸已经大部分破碎,腰牌上的名字也遭后世法老篡改。法老的妻子站他的脚面上,姿态相同,大小却不及法老的三分之一。在卢克索神殿,法老妻子的雕像也不过法老的一半大小,而且还躲在他的身后。古埃及的雕像和印度有些类似,女神和帝王之妻的雕像最多只有其配偶的一半大。
岁月的风雨吹落了神殿的屋顶,如今只剩立柱。古埃及人原来并不知道如何用石头堆砌圆柱,所以就将多捆芦苇绑在一起,并在外表上覆泥。在卢克索神殿,为了纪念芦苇捆的时代,人们故意将石柱做成多柱面体。
我游荡在巨型圆柱之间。这个多柱大厅(Great Hypostyle Hall) 是卡纳克神庙保存得最好的一部分,它在无数书画中出现过,它也令无数游客惊叹赞美。134根红褐色的圆柱,每根间隔大概2米,须6个成年人张开手臂才能合抱。中间的12根高达23米,旁边的圆柱17米,这4米之差靠岩窗找齐。岩窗上嵌着石窗棱,柱子的顶盘或是莲花或是纸莎草,莲花和纸莎草分别代表了上下埃及,花草闭合,日夜交替。这里看不到爱神柱,那种柱子在哈姬苏(Hatshepsut)神殿倒是常见,柱头雕着哈索尔(Hathor) 的头像。
101-3:拉姆西斯二世巨像
每根圆柱上都雕刻着精美的图画、古埃及文字,也有近代人的刻字。1851年、1857年、1887年……那些刻字大概有两人高,不知怎么刻上去的。问过苏海,我才知此地原来堆满了沙子,先到的法国考古者就站在沙堆上刻字。1887年的刻字是阿拉伯数字,这数字不是我们现在用的西方阿拉伯数字,而是印度阿拉伯数字,又称东方阿拉伯数字。刻字者除了刻出年份,还标识出尼罗河的水线。据说当时的埃及人完全不在乎这些古迹,他们在卢克索神庙的廊柱上凿洞拴牛,也把神庙的砖石搬回家盖牲口圈。当时管理神殿的都是法国人,其中的一位为了清洗卡纳克圆柱上的盐份,曾引尼罗河水到此,想不到河水竟泛滥高达两米。
靠着圆柱,我抬头仰望 ,柱盘、残余的石梁和破碎的岩窗切割着蓝天。在石梁底部避光处的刻画依然色彩艳丽。虽然游客很多,但是一进入这间大厅,就像躲入森林的鸟兽,不见踪影,只是树木决没有如此粗大。石柱之侧,偶尔飘过一角衣裙。石柱之后,忽而冒出一顶白帽。我想如果大厅顶棚依旧,光线只能透过岩窗流动在石柱之间,每根石柱都似一个巨大的神灵,一定十分恐怖。不知道古埃及人为何将圆柱建得如此密集,或许,他们以为只有密集的圆柱才能支持石头屋顶?
几乎每走过一座塔门,每经过一座神殿的废墟,我都会看到法老的雕像,似乎法老必须亲临或永恒地占据这处圣所。图斯摩西斯三世(Tuthmosis III)不但给自己雕刻了座像,还将臣服的地区之王雕刻在墙壁上。图氏南征北战,曾有埃及拿破仑之称。那些称臣的国王大概有七十多个,一排排地侧着身,腰牌上刻着地区名。苏海指着其中的一个腰牌问道:“这两根羽毛念什么?” 有人答:“Y”,“这个狮子呢?”“L” ,“这只小鸟呢?”“O ”,“最后一个是G,那么连起来是ylog,这是什么地方?”无人能答,他再度启发道,“那是我们朋友住的地方呀。”依然无声,“那是以色列的伊特拉港。” 哈,我们都知道埃以之战,埃及人很不喜欢以色列人, 原来这是打了引号的朋友。作为学者的苏海严肃认识,除了讲解并不多言,可他会在你不防备时,冒个幽默的泡儿。
在卡纳克的圣湖边,哈姬苏的方尖碑高达30米,尖细如针,刺向蓝天。除了阿斯旺还未竖起的那座粉红方尖碑,据说这是埃及本土内最高的石碑。作为女法老的哈姬苏也在自己的下巴上雕出假胡须,胡须代表权力和智慧。女法老的石碑由一整块花岗岩雕成,远看却似两种颜色。原来,图斯摩西斯三世嫉恨寄母哈姬苏,一捱继位,他就试图用围墙遮挡这座方尖碑,可他终未如愿。于是,这位大帝就修建了另一座高达40米的红色方尖碑。现在,图帝三世的方尖碑屹立在罗马的圣乔凡娜(Piazza S. Giovanni) 广场上,怨恨似乎总是和光荣同在。
离开卡纳克神殿,已是傍晚时分。曾经辉煌过500多年的底比斯,如今周围全是田野。因为每年到访的游客多达百万,这座城已是游客的维生系统。自从底比斯衰落,黄沙逐渐淹没了一切,即便是高大的卢克索神殿,它的绝大部分也都曾被掩埋,后人又将清真寺和民居建在神殿之上。拿破仑的人来到此地,问及地名,当地村民说Al-Uqsor,即宫殿之意,可是法国人误听成Luxor,底比斯也就从此易名。
日落之后,我们走过卢克索神殿。桔色的灯光流泻在廊柱之间,如梦似幻。巨型立柱犹如火炬,辉映着远方紫色的天空。在桔色和紫色之间,迟归的鸟儿和早起的蝙蝠一掠而过。地面的灯光向上照射,拉姆西斯二世的雕像显得更加宏伟高大。这位法老自我崇拜之极,如果看到电灯能够造出如此神奇的效果,他一定会重赏电灯的发明者爱迪生。
卢克索神殿塔门之前,原有两座方尖碑,如今只剩一座巍然独立。福楼拜曾站在巴黎的协和广场上,对着那座来自卢克索的方尖碑发出感叹,“多么厌烦呀,……它一定非常想念尼罗河。” 文学家的想象果然丰富,在伦敦、巴黎和罗马的闹市广场上,那些来自埃及各地的方尖碑矗立于尘世,哪有尼罗河畔清静脱俗。
101-4:来,拍一张。
走过卢克索神殿,就是集市。杂货店前摆着大筐,筐中五颜六色,红辣椒、藏红花、茴香八角,绿色或黑色的孜然,大捆的月桂,紫红色的木槿花,还有许多稀奇古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再过一家内衣店,那里挂出的小东西直追“维多利亚的秘密” 。回头正好看见几个当地的女人,她们依然包的严严实实,仅能露出脸蛋儿。在一间茶馆里,人们正在打牌吃水烟。我比手划脚地问能否拍照。吹水烟的老人点头同意。拍照之后,他请我也抽上一口。呼噜噜……鼓噜噜……啊欠,大家全笑了。我突然注意到店内外全是男人。
夜晚,尼罗河畔的大道清爽安逸。大道两旁的椰枣和桉树、埃及榕和柠檬树,高低参差。石板路上,载客的马车蹄音清脆。大道上似乎泛着水光,座椅围成四方形的小岛,岛上张着一顶竹草编成的伞。伞下坐着对对情侣。除了游客和情侣,这里依然是男人的天下。我看见两男相遇握手,不,那不仅仅是握手,而是相互把玩对方的手,把玩之后,再携手而去或牵手而坐。此情此景,我见到多次。如果在欧美,一定有人大惊小怪,为之侧目。
货亭打烊了,店主放心地把小商品留在门外。河畔和集市似乎千年未变,但是那些光着上身,仅围白金两色腰布的古埃及男人哪里去了?那些穿细吊带裙,裸露肩膀,戴各种饰物的古埃及女人又到哪里去了?如今的埃及女人从头到脚包裹得密实,也许她们的手臂戴满金镯,也许她们的胸颈垂满金链,可这一切都深藏在灰黑色的长袍之中,犹如珍藏着青春和美丽。
卢克索城有许多人住在旅馆里,而许多作为旅馆的客轮浮动在尼罗河上。一艘、两艘、三艘、四艘,每排四艘。一排、两排、三排……大多是五层客轮。维多利亚号,金字塔号,埃及艳后(Cleopatra)号,商博良号……还有我们的客轮:海市蜃楼号。全都是好名字。
我们的客船鸣笛了,维多利亚号回应着。金字塔号鸣笛了,埃及艳后号回应着。据说这河上的客轮多达400多艘,似乎今天全约齐了在此会面。我们的船碰巧停在最靠外的河面上。要走到自己的客轮,还得经过另外四艘客轮的大堂甲板。
尼罗河的夜很深很黑。对岸的荒山野岭里,法老和他们的妻子依然沉睡在千年的梦中。
那一夜,我睡得香甜。
杜欣欣记于2005年12月23日, 刊于刊登在 2006 华夏快递 kd060321,2006年3月16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