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逝

                ·杜欣欣·

  从北京到纽约,再从佛罗里达海滩到洛矶山下,这本同学录已经跟随我二十多年了。

  同学录的第一页是我们的毕业合影。每个人穿着式样一致的服装,当然那并非校服。黑白照片仅能分辩出衣服颜色的深浅,唯一的亮点是翻出来的白领子。其实黑白照片并没有埋没什么,即便当时有彩色胶片,服装的颜色也不过是蓝灰两色,更何况青春的风采也不需靠彩照来展现。

  1978年,五十四位同学踏入同一间教室。然而,毕业合影只有五十三个。那个在同学录上缺席的生命,消失在毕业的前一年。

  1981年暑假,校园里非常安静,我独自走在林荫道上。忽听人唤,寻声望去,那是外系的一位面熟却不知姓名的女生。

  “你们班的两个男生抬着一个人去医院。那人好像病得特重,一动不动。”

  “那人是我们班的吗?”

  “是你们班的,我听说他叫刘计良。”

  好像从未听说刘计良有病呀?我纳闷着、猜想着,继续向前走去。一进图书馆,我就将此事丢在脑后。

  中午吃饭,遇上一位同班男生,忽然想起早上的事,随口问道:“刘计良怎么了?”“死了。”“你开什么玩笑?”他认真地说:“这事能开玩笑吗?他心脏病猝死。”我楞在那儿,无法相信。死亡来得太突然了,特别是对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刘计良可能是我们班里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位。全班五十四个同学,应届高中毕业生不到十人,刘计良是其中之一。他的个子不高不矮,体形不胖不瘦,一年四季总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蓝制服。厚厚的眼镜片之后一双不大的眼睛,常常闭不拢的的嘴巴露出一口不整齐也不洁白的牙齿。他寡言温和,踏实刻苦,绝少在各类文体社会活动中露面。即使一年一度的新年联欢会,班级获得全院足球冠军的时候,大家都在撒欢,他还是站在不起眼的地方,不出声地笑着。在我们这个班级里,除非才能卓越或个性特别,应届高中生大多都埋没在大同学的高谈阔论之中,何况沉默寡言的刘计良。

  当时没有选课制。固定教室又固定座位,同学之间每日相见。然而,如果刘计良几天不来上学,却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暑假来临,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了,只剩报考研究生的少数人仍然住校,刘计良也是其中之一。睡在下铺的同学告诉我,当日凌晨,他听到上铺一声吼叫。吼声之大之猛,惊醒所有的同屋。大家都以为刘计良在做恶梦。一位同学爬到他的床上,摇他拍他,“醒一醒,醒一醒。”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下午,学校请来刘计良的家长。我是在校的唯一的同班女生,校方既委派我陪同前来奔丧的死者母亲。一进校长接待室,我就看见两男一女,皆衣衫破旧。不用问,那女人一定是计良的母亲。她大约五十上下,穿着北方乡下妇女的斜襟蓝布衫,衣裳上沾着泥迹和饭斑。看得出来,她未及更衣就匆匆赶来。她略微发胖的身躯还不能掩饰终年劳动而变得粗大的骨节,黑红脸膛笼罩著一层愁苦的乌云。

  我走近她,唤她一声伯母。她只是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就算是招呼过了,和她儿子一样的不善辞令。计良的哥哥站在她的身旁,似乎为母亲的沉默而内疚,他将我拉到一边,小声告诉我,他们住在十三陵,只有父亲在十三陵职工食堂工作,其它的人全是农民。计良是他们家里几代人中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当地中学唯一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这个北方庄稼汉背对着自己的母亲,含泪却不敢哭泣,怕被妈妈看到了。

  我陪计良妈妈去医院,另有他人去置办寿衣应付其他杂事。我们坐在候诊室的长凳上等候着,记不清等了多久。母亲沉默地坐着,等待着,无言无泣。我几次想安慰她,可那呆滞中的期盼又一直使我无法开口。终于,我们进入停尸间。

  停尸间四壁无窗,一盏昏黄的灯吊在停尸床上,将原本发黄的床单照得惨白。他躺在那里,身着一套簇新的蓝制服,厚厚的眼镜还如常地端架在鼻粱上。他半张著嘴,似乎仍在酣睡。他的母亲快走几步,来到床前,一看到儿子的脸,母亲才哭了出来,这是我第一听到她的声音。直到此时,她似乎才终于相信儿子已经走了。她摸着儿子的脸,诉说着:“我苦命的儿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好狠心呀,扔下我你就走了。”她哭着,诉着,绕着床,抚摸着儿子的头,抚摸着儿子的脸,抚摸着他的身子,一直摸到他的脚。她又绕回来,再次从他的脚摸到他的头。她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哭着,抚摸着。在这短短的几圈路程中,母亲那微胖的身躯似乎一下子就缩小,塌陷了下去。

  最后,她停在儿子的面前,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将它放在计量的枕头旁。我猜测着纸包里的东西。只见她慢慢地打开,露出几块鸡蛋糕。在北京市面上,这种圆圆的黄褐色的蛋糕已经卖了二三十年。名为鸡蛋糕,实际上鸡蛋极少,不过是发面加糖精色素而成,那是北京最普通的,一般大众都能买得起的点心。

  母亲颤抖着拿起一块蛋糕,掰下一小块,送进儿子的嘴里。她一边往他嘴里喂,一边哭着说:“儿呀,你以前想吃,我舍不得给你买。现在妈全给你买来了,你吃吧,吃吧,都是你的,你全吃了吧。”她一小块儿一块儿地掰着,再耐心地放入儿子嘴里。我无法再看下去,又不敢哭出来,只能面朝墙壁蹲下。

  这样的一幕丧子之痛令我永远难忘。

  同学三年,虽然我和刘计良天天见面,因为他太普通,我对他视而不见,甚至不记得曾经和他交谈过。直到此时,当我听着母亲心碎的哭诉时,我第一次知道他的生平故事,虽然这故事,和他妈妈带来的蛋糕一样,也是非常的普通。我也是第一次认识了这样一个钟爱计良又如此贫寒的家庭。我不禁自问,难道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唯一能惊动我们的只是猝然的离去吗?当我不在意平凡的人时候,是否自己也已经迈入了势利。

  翻开同学录,大学毕业的合影中,有一位姑娘颇为引人注目。她长得高佻白晰,大眼睛短头发。记得她常穿一件墨绿色灯心绒外套,结一块金黄纱巾。她远远地走过来,婷婷袅袅,栗色的短发拂面,金色纱巾在她胸前的校徽上飘动。在校园,在图书馆,在公共汽车站,二十四岁的她总是吸引了不少羡慕的眼光。

  无论自己的意愿如何,好看的女孩总是男人追求的目标。在进入大学之前,她也未能免俗地已有男友。上了大学之后,又不可避免地为男生所追求。人们常常有一种错觉,认为长得美好的女孩在选择婚姻上拥有更大的自由度。事实上,除非是心智相当清明的女孩,她们的美丽反而限制了这种自由度。可惜,当年因为禁锢,心智清明的女孩太少太少。而今,却又因为开放,这样的女孩仍然还是太少太少。

  二十多年前,在保守的中国,恋爱关系即等同于一纸婚约。其时社会变化非常急剧。大学在关闭了十一年之后,求学之门又为百万青年敞开。一夕之间,命运因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而翻天覆地。随著改变,各种机遇也纷沓而至。在如此剧烈的变化中,个人感情变化也是经常之事。然而,当时的社会多不能以平常心态来看待平常之事。凡是涉及到这类事,大多予以道德判断,甚至因此而受到纪律惩处。于是,敢为自己感情而犯禁而抗争的寥寥可数。

  虽然我和她住对面宿舍,可从没未与之亲密到能够聆听心声。自对门传来的私语,我只隐约听说她曾几乎中止和男友的关系。那段时间,她极为沉默的日子和忧郁。但传闻仅仅是传闻,一捱大学毕业,她即与男友成婚。婚后生活十分美满,不久就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1985年的一个深夜,我做完功课,刚刚入睡,就被刺耳的电话铃惊醒。接过电话,那一端劈头就是一句话“吴小宴车祸身亡”。我尚在朦胧之中,感到非常地恐惧,地板的凉气钻透了我的脚心。

  这是一个非常偶然的事故。她的丈夫每日送她上班,这一日刚好有事,不能送行。据说她临出家门,还对丈夫戏言道:“你不和我再见,就再也见不着了啊。”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她横穿马路,跑步躲过一辆大卡车,却不幸被后面超车的公共汽车撞上。因为她身材高佻,汽车的后视灯正打在头上,当场身亡,遗下一个一岁的女儿。

  放下电话,我再也无法入睡。披衣走进厨房,望窗外林木萧萧,犹如生者哀泣,听檐下风铃阵阵,仿佛逝者悲歌。在纽约上州这个寒冷的夜晚,不幸的消息来自远方,天际茫茫,山高水远,唯有默祝她走好,以寄哀思。

  当我的同学们为大学毕业二十年重聚的时候,因天各一方,我仅能以此文会友,但愿这篇不合时宜的文章没为他们的热酒洒些冷水,也没给他们的麻将酣战扫兴。在人世间,这两个生命毫无相似之处。而当他们逝去,却又都是同等的脆弱。当年的猝然远行,带给他们的亲人无比深重的无奈和伤痛。

  如今,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伤痛和无奈都已逐渐地消失在记忆的尘埃之中。比起早逝的他们,我们这些人间过客多了一份幸运和奢侈,那就是我们还活著。因为活著,我们能尽情地吃鸡蛋糕。因为活著,我们也能看著一岁的女儿长大成人。也因为活著,我们可以享受或者浪费已经所剩不多的生命。我们也少了一份他们的幸运和奢侈,因为死去,他们的青春得以永驻,因为死去,他们不再为那些无谓而奔忙,也因为死去,他们不必经受生命的无聊和无奈。

(记于2002年4月12日。谨以此文纪念同班同学刘计良和吴小宴)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0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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