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7岁时,接受了一项光荣而重要的任务——喂猪。本来喂猪就是喂猪,和光荣重要是扯不上的。
事情的起源是这样的。我刚满15岁,我妈就带我去了五七干校。在干校里,我和其他同龄的孩子稀里糊涂地混到初中毕业,再分配到干校的小企业里当工人。我被分到制药厂,跟着一位老医生学习辨认中药,粉碎草药,熬制蜜丸儿,我们还在琼脂里培养土霉素,不过那是给牲口治病用的。
这一年十月,黑龙江已是冰天雪地。半夜里,紧急集合的号声响起,我们都以为又是战备拉练,大夥儿全副武装,把能穿戴的都穿戴上了。男女老少哆哆嗦嗦地站在寒地里,有人小声地哄着哭闹的孩子。上面发了话,这次不是拉练,而要传达中央紧急重要文件,传达到县团级干部。当晚,那些够级别的学员都去听文件,我们这些够不上级别的就回去睡觉。第二天,听文件的人就开始了长达数月的政治学习。
干校之所以被称做干校,大多数人包括他们的家属都是县团级或更高级别的干部。当时干校的学员分为正式和候补,那些候补学员并非不够级别,而是因为各种问题被打入另册。候补学员不能恭听党中央的声音,因此,这个传达到县团级的说法,并不十分准确。
当绝大多数人都在全时地进行更重要事业的时候,人还是要吃饭的,猪羊牛马也有生存权。我们这些非干部就担当起喂人喂猪羊喂牛马的任务。当时我们列队一排,领导走到队前,对大伙儿说:“同志们!(‘们’字拖长音,凸显首长气派),你们的工作很重要很光荣!没有你们,‘批林批陈’是不能进行到底的!”(‘的’字也要拖长音,因为凡是能上纲的地方都无比重要)。
我分管三个猪圈,两个圈里都是少年猪崽,一个圈是公猪,品种为大长白。我的日常工作包括喂食,起圈和放猪。两个圈的小猪不用放牧,只需喂食。每日两次,我从大灶上挑一担热腾腾的猪食,再混上发酵饲料,倒进食槽里。
这两圈小猪崽子刚刚长了毛和骨架,还没催肥,精力旺盛极不安份。每天,我挑着猪食,离着猪圈还有十来步远,就听见叫声冲天,好像要杀了它们似的。当我一到圈前,放下饲料桶,它们就一拥而上,齐头并进地伸入猪食槽,挤得我无法倒猪食。我一面骂,一面倒,总有几只被浇得满脸开花。
一天,兽医跟我说有一口小猪不大对劲儿,要抓出来看一看。我挑着猪食桶,走在前头,他跟在后面。走近头一个圈时,这窝猪和往常一样,一只只像饿鬼似的冲上来。走到第二个圈,那些猪见我却像见了鬼,四处逃散,全不理会那冒着热气的好菜。真是奇怪了。
此时兽医已经锁定了他的目标,进了猪圈就展开了一场人猪追逐战。那个目标疯了似地逃跑,我们俩左围右堵,滚了一身泥巴,抓住了它。我抱起它来一看,妈呀,这小猪右腿上划了一条大三角口,猪皮搭拉下一大块,红肉毕露。原来它在没命奔逃时,被木栏上的铁钉挂了一下。兽医拿起粗针大线,如缝皮鞋似的,在头上磨磨针,也不给人家上麻药,就缝起来,噌噌几下就给缝好了了。
当他缝猪皮的时候,我抱着小猪,安抚着它:“你怕什么?跑什么?看看,闹了这么一个大口子,这下可就踏实了。”兽医笑道:“它不可能不怕。”“为什么?”“因为我穿白大褂。”兽医说:“这窝猪从小多病,他常来打针灌药。所以它们一见白大褂就逃,即使好吃的也引诱不了。”听着兽医的话,我突发奇想,何不也穿上白衣来喂食,对这帮少年饿鬼起到阻吓作用。后来再一想,这根本不可行,起圈刨粪还不把白衣染成臭花袄。
虽然,每天挑四担猪食并不轻省,可我宁愿干这活儿,也不愿刨粪起圈。天寒地冻,猪粪尿结成厚冰。起圈时,抡起大镐,往冰粪上一砸,一个白点儿,冰花儿四溅。冰花儿带着淡淡的赭红色,若不说那是粪冰,其实还是挺美丽的。冰花儿溅在头发上,抖一抖就掉了,可晚上回到宿舍躺下,幽幽臭气,经久不散。粪冰溅在嘴里,咸咸的,倒也不是太臭。有时费了半天劲儿,还是刨不下多少,如果再赶上冰碴儿溅进眼睛里,沙得眼睛生疼,涕泪交流,我不由心头火起。此时虽然猪们早已识趣地躲得远远的,但还是免不了受我几“谁让你们拉那么多,以后不许拉了。”踹过之后,又不免动一分恻隐之心,我自己不高兴,也犯不上拿人家发威出气呀。
其实我和猪们相处得很好,它们不说我坏话,也不利用我,更不会去告密,这是当时我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安全感。我对它们算是体贴照顾。初春放猪时,地上能吃的只有薄雪盖住的豆秸草皮,猪们踌躇着不愿出行,我也就通情达理地少放它们一会儿,多给点儿猪食。
放猪带给我很多的快乐。草甸子上,紫艳艳的马兰花开了,我和猪们都喜欢出游的季节到了。我一打开圈门,不用赶,它们就会自动列队,向着春风吹绿的原野走去。这些大长白猪身形瘦长,骨头架子很大,几乎及腰高。跟在猪的队伍后面,我也若猪一样的寻寻觅觅。它们边走边寻边吃,我边走边赶边采花草。
到了草甸子上,我任它们自由活动。只要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就可以坐在草地上做马兰花哨。那时候我知道选用什么样的马兰,怎样做出响亮的哨子。可惜经年不做,这个技艺已经流失了。吹着马兰哨儿,我用五彩的花儿编成花环花蓝,我把花环献给我的猪们。不过它们比较不能欣赏我的好意,一看到我拿着花环走过去,就尽量躲开,它们不喜欢在耳朵上挂东西。实在没什么可玩的了,我就躺在草地上呆想。此时没有念语录的吼叫(干校劳动时,常有人站出来念一段语录以鼓舞士气),也没有锄豆插秧比赛的喧嚣,更没有田头批斗会的烈焰。在这一片被称为东北江南的山谷里,只有蓝天白云飞鸟,远山近草肥猪。虽然干校也有家庭住房,但因为我们家只有两个女人,不被定义为一个家庭,所以母亲和我分住在不同的集体宿舍里。在放猪时,能够拥有一个自己发呆的空间,真是一种奢侈。
春天放猪有一个比较讨厌的地方,就是猪发情。本来饲养场早就决定要劁掉一些不太优秀的公猪,以便它们能心无旁骛地专司长肉。后来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动手。所以在温美的日子里,大长白们很喜欢流连徘徊在路上,可能期望着什么艳遇吧。因为迟迟不见异性的倩影,闻不到猪小姐的香味儿,万般无奈之下,它们就会停止前进,和同性做出些不雅的动作,意淫一番。这时,我得连呵斥带脚踹,制止它们当着妇女的面耍流氓。
我有八条大公猪,可放牧时,一般只有七条出行。那一只并非生病,也不是赖圈。每天,我放猪时,它早已捷足先登地出了圈。因为它通体洁白,唯有后脊梁上长着一撮黑毛,所以我们叫它‘一撮毛’。虽然它的体积和其他猪兄弟们一般大小,看来也有一颗同样的猪心,可却非常不安于室,并且它也有不安分的本领—跳过几乎与我等高的石砌圈墙,奔向那广阔的天地。
一个早晨,我比平日稍早来到猪圈。我看见一撮毛先是后退几步,然后助跑,再跃起,当它飞跃石墙时,还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在说‘老猪我去也’。着陆之后,一路小跑,不见了踪影。有趣的是,每当用餐时间,它又跳回圈里,心安理得又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它的那一份。我一直想跟踪它,探出它的底细。可惜‘光荣而重要的任务’在身,无法如愿。
终于有一天,一撮毛神秘而频繁的出走引来了严重的后果。干校附近的生产队家家养猪。有一户养了一头大种猪。据说这头种猪极其根正苗红,招得邻里四方有猪女的农户们非它不嫁。每次配种,猪妹儿被主人赶着,来到种猪户的院子里,不需要撮合拜堂,猪妹儿就会跑去找情郎。这时嫁女的一方就掏出两块钱作为陪嫁。一时事毕,种猪的主人,拿出两个生鸡蛋,夸喳一下敲开,喂进种猪的嘴里。看着它咕咚一声,吞了下去,主人在旁一边搓着手,一边疼爱地说:“为它补补身。”
我们的这位一撮毛,显然没有那只种猪的特权。然而,当它的猪兄猪弟们还在意淫的初级阶段时,它却能提前进入了小康,甚至步入更高级的阶段——弄出了好几窝野种。这还不算,有几位猪妹儿也是郎有情来妹有意,不再满意包办婚姻,对那大众情人不上感了。这会儿,我不说,你也能猜出来,本来要的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可他家猪妹儿生出来的是打地洞的老鼠,你叫那女家如何不气。
于是,生产队找上干校,干校找上我,责令我严厉管束一撮毛。领导说此事兹大,事关军民关系,不可等闲。领导的那个严肃劲儿和抓乱搞男女关系差不多。当时,干校里刚好发生了几起‘乱搞’事件。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原来当官儿时,还得装装样子,拿拿架子,收神敛性。现在,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都是平等的五七战士。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革命之情油然而生。更何况,食色性也,苦闷孤独,不革命的性欲也应运而长。当然,那些‘乱搞’的男女,总不如我们一撮毛自由,它只要那么一跃,就能潇洒而去,还不怕它的同胞看见。而这些人们呢,在完全没有个人空间的集体中,要费极大的心思来避人耳目,还得有非凡的胆量才能成其好事。
记得当时有一位家属,丈夫长期派住远离干校的牧场。她恋上了没带家属的兽医。一个风高月黑夜,因为通讯不便,她丈夫不期而至,将两人逮个正着。她的丈夫挥拳要揍她,兽医一步挡上前去:“要揍就揍我吧!”还真算是条汉子。这位家属从此被烙上了红字,连她那两个低我几班的孩子也抬不起头来。二十年之后,人们在谈及她时,还语带轻辱。
当领导委以我重任时,我仍不大开窍,还在替一撮毛辩护:“咱们一撮毛白白让他们得了一窝小猪崽子,不用给钱,也不用鸡蛋,有什么不好。”领导看着我顽冥不堪,一时又找不出人来加高猪圈墙,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的“一撮毛”一如既往地跳出去约会,一如既往地沐浴在爱河里。爱过之后,心安理得而又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它那一份猪食。时隔三十年,有时我还会忆起它跳起来,空中飞猪的样子。我想,如若一撮毛地下有知,或许它会感谢我吧,至少我没有剥夺它跳墙的自由,恋爱生崽儿的自由,让它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小一撮毛。虽然它的生平不如王小波笔下的那只猪多彩有趣,可是在这个世界上,那样特立独行的猪和人一样都是十分稀缺的,难得!每念及此,我自觉相当幸运,遇到了一撮毛,也算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吧。
杜欣欣写于2002年5月
刊登在 2002 华夏文摘 cm0205a,<<温故>>第七期,2006年3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