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滑雪记

                ·杜欣欣·

  这一年干爽宜人的秋天格外长。直到感恩节,天才突然转冷,转阴。开始,谷地里下小雨,山上下小雪。后来雨雪越下越大,一直下了三天三夜,下白了东面的桌山。真好,又可以滑雪了。

  桌山在西班牙语中发音为“梅萨”。此山高度近一万英尺。当地人自称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平顶山,因我从未考证过,所以不敢当真。山形虽然不美,山顶上浩瀚的森林,林中的湖泊却美不胜收。大梅萨国家森林里藏了一百多片湖,其中,有路可循的,也不过才十来个。到了冬天,这些湖边林间小路,正是越野滑雪的好去处。

  夜幕降临,大学的师生们分乘五辆座车开上山去。虽然我常去越野滑雪,可今夜却是我第一次月光滑雪。到达梅萨湖后,还没等车子停稳,三只大狼狗就率先蹦了下去。狗们在雪地上打滚撒欢儿,在人丛中钻来钻去,毫无顾忌地当众大小便,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高兴才好了。杰克的大黑狗更是欢实,跳起来和人玩,险些将我扑倒,引来它主人的一顿呵斥。

  这一段路是在小山坡上,坡上座落着若干度假小木屋。如今,多数木屋已是人去楼空,只有一栋还住着小饭铺的主人。山坡下面是湖泊和健行小路。我急不可耐地踏上雪板,跟着一位名叫塔娜的姑娘滑去。因为太相信塔娜了,滑到小坡的尽头,才发现这姑娘带错了路,于是就另找捷径。

  塔娜在前,我居中,克瑞斯断后,从没路的陡坡上滑下。一个平衡没掌握好,我就跌落雪中。洛矶山上的雪以松软著名,丢片鸡蛋壳都陷进去,更别说人了,松软如粉的雪立刻将我埋没。坡上的克瑞斯看不见我,也不敢冒然下滑,急得大叫:“琳达,Are you Ok?”我说“OK!”但是我却站不起来。脚上的长雪板本来就碍事,地上的雪又异常松软,雪杆往下一撑,就下陷一块,根本使不上劲。费了不少力气,调顺了雪板,我终于站了起来。大家一齐欢呼:‘Good job!’我抬头一看,山坡下原木雕的小熊捉鱼正憨态可掬地看着我。出师不利,自觉狼狈不堪。

  刚开始滑雪,会感觉脚掌和手臂酸痛。在厚厚的新雪上滑行,要很强的臂力,不仅要从齐膝的雪中抽出雪杆,还要顺手一挥抖掉上面的积雪。过了一阵子滑顺了,动作协调了,身子也轻快了。在这一路人马中,我年纪最大,个子最小。所以无论怎样努力,还是赶不上大多数孩子们。我心中不免着急,因为在月夜里滑雪,看不见钉在树上的蓝色菱形路标,还是跟着大队人马比较安全。好在有四个孩子宁愿断后,还对我说:“我们又不是来比赛的,是来欣赏夜色的。”

  我一边滑一边欣赏着月光中的雪湖。白雪铺满了湖岸山坡,覆盖了湖泊,此地已是山湖不分。深绿色的松叶,灰中泛绿的白桦树干,全被雪光衬成了黑色,此时大地就只有黑白两色。湖的对岸,白天看来并不那么整齐的白桦树,在月光和雪光中竟齐刷刷地摆成阵列,阵列旁的雪松,如戴着一条巨大的白色三角头巾。白茫茫中残留的一小片黑色的湖,它还在固执地喷吐着白汽。一块块被白雪包裹着的大石头,若一个个大白馒头,散落在黑湖中。

  滑着滑着,我们离开了湖区,进入森林。不远处,有一栋小木屋,木窗里透出暖红的灯光。我前面的人一直向小屋滑去,我也紧随其后。忽听林中有人唤我:“琳达,你走错了。”我才发现跟错了人,那是一对夫妻正在滑向自己的小窝。呀,他们可是真好,出门滑向大森林,累了就滑进家,只一会儿的工夫,就可以坐在壁炉前喝红酒热巧克力了。

  现在,我们正滑行在名为“西边长凳”的小路上。这条林间小道是当地一条很有名的健行道。它起于梅萨湖止于山顶的‘银粉兽角’二号缆车站,来回十二英里。小路崎岖起伏,有些地段窄陡得仅容一人滑行,途中还有一个大下坡,斜度超过二十度。越野滑雪是没有缆车可坐的,下坡时痛快,上坡却十分艰难,要将雪板卡进雪里,雪杆奋力撑住,或走大外八字,或行斜切式,一点一点地走上坡去。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这条道上滑雪的情景。原本,我并不知道有这样一条越野雪路。那是一个飘小雪的星期天,我碰上几位大学的同事,于是就跟着他们滑。不久,我就听见“On your left”,后面的一位超我而去,一个,又一个,个个滑得飞快,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见影了。我心中不由得叹道:“到底是从小吃肉的,和吃草长大的就是不一样。”滑到前面的生物系教授布鲁斯又折了回来。他对我说:“琳达,你是第一次滑这条路吧?以你现在的速度,你滑到‘银粉兽角’一号站就是下午三点,那你往回滑时天就快黑了,我建议你半途而返。”本来,我并不清楚这条路的长度和艰巨,他的话反倒激起我的好胜心。我对他说:“你们都向前滑吧,我一人慢慢滑,我一定能到达。”结果,用了两个半小时,在下午一点半左右,我到达了高山滑雪一号站。

  到达一号站后,就能见到滑雪人从缆车上蹦下来消失在高山雪道上。一号站共有十几条雪道,其难度包括绿蓝黑三带。一般来说绿带最为平缓,倾斜度大约为十到二十五度。二十五至三十五度是蓝带,再陡就是黑带了,而黑带中还分为一个黑钻石,两个黑钻石,那两个黑钻石的只有专业滑雪运动员才敢一试。二号站的雪道全是蓝黑带,所以缆车上许多座位都空着,看来高段位的滑雪者还是有限。我从小就不是运动好手,可是好动又胆儿大,十岁上下就自学了自行车,游泳和滑冰,还敢从十米跳台和京密运河桥上跳下。早些年,在蓝带上的腾云驾雾中,满怀着飞鸟对天空的渴慕,我也曾飞奔去追逐耳畔呼呼来风,我也曾跃起去捕捉白雪流动的光影。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我已不再敢上蓝带,因为那结果必定是连滚带爬,还可能跌断骨头。

  我常常看见一些三五岁的小孩子在绿带上滑行。小孩滑在前,父亲在后,用根绳儿拉着。这些不足一米的小人儿避让转弯,“Pizza”(英文中滑雪减速的俚语)煞车,跃起和着陆都做得有模有样。旁观的一位滑雪老者对我说:“其实这些小宝贝们真没什么可摔的,反正离地就不远。”

  每周一二,蓝绿带上常常响起流畅的手风琴声。拉琴人是一位骨科医生,来自奥地利。医生在当地和附近的几个雪场行医,还兼做滑雪救护。他一会儿正着滑,一会儿倒着滑,一架九十六贝司的手风琴吊在胸前,双手弹奏着欢快的乐曲。当滑大“S”时他弹“土耳其进行曲”,当滑小蛇行时就奏“波儿卡”,遇到小雪包跳起时,手风琴顺便流出一连串和谐的芭音。医生,滑雪好手,手风琴师,我想不起来有谁能够将自己的职业和爱好结合得如此美妙。

  有时,我也坐缆车到一号站,然后从那儿越野滑雪三英里至二号站,再从二号站坐缆车下来。上行的缆车迎着太阳,黑林白山徐徐地退下,炫目的阳光折射成彩云。当缆车到达山顶时,缆车上的人要及时跳下,许多初学者都在此大跌跟头。而越野滑雪的雪板长而窄,摩擦力太小,不适于高山滑雪,所以当缆车快到达山顶时,越野滑雪人就要举起右手,拇指向下,告诉控制台放慢速度,这样才可安度难关。坐缆车下山时,整个谷地尽收眼底,远处的几片湖熠熠闪光,对面来人向我招手致意,还大声说:“你有没有搞错啊?你该走我这边儿吧?”

  山顶上,离缆车不远,有一栋高山滑雪救护队的小木屋。小屋的外间,越野滑雪人互相招呼着,喝水吃干粮。小屋的里间,炉火熊熊,我一进门,总有一个小伙子问我:“在森林里,你遇到黑熊了吗?”第一次我傻呼呼地回答:“这林子里只有鹿没有熊。”那小伙子哈哈大笑地说:“熊睡着了。”后来,我一进屋就抢先调侃道:“我遇到黑熊了,黑熊就睡在这儿。”当呼叫器响起,这些正在说笑话的救护队员,立即严肃起来,他们踏上雪板,肩负担架,呼啸而去。

  从一号站到二号站的路上,山高林密,大丘陵起伏,其地势是越野滑雪者的最爱。为防意外,滑雪人需要先在一号站登记。大森林里前无去者,后无来人,我就肆无忌惮地边滑边唱。我对着小松树唱“小松树,快长大”,我向着蓝天白云唱“当晴朗的一天”,歌声在森林中回荡,惊走鸟兽。当我滑到二号站时,还未脱雪板,屋里就传来瑞格的声音:“琳达·杜,我有先见之明,知道你来了。”我当然知道是一号站事先打了电话给他。不过我也从来不说破。

  瑞格是一个非常活跃的小老头。大女儿在此地作滑雪主管,小女儿是专业滑雪救护员,妻子开滑雪器械商店。在当了二十四年的救火队员之后,瑞格退休来此作志愿救护,一家子都和滑雪有关。一次,雪靴磨破了我的脚。我就到滑雪救护队救助。我本想用急救包自己处理。可是瑞格命令我脱掉鞋袜。他捧着我的脚,一边细心地用酒精清洗我的伤口,一边不停地说:“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儿,不哭。”说实话,将自己挺不好看的脚展示出来,还让这老人捧着,真是不好意思。瑞格为我贴上创可贴,又细心地在另一块创可贴上剪出一个和我伤口般大小的洞,再将这块有洞的胶布贴上去。这样,我的伤口就磨不着了。最后,他还用一块大胶布将我整个脚后跟都包了起来。临别,他对我说:“你下次滑雪,事先要贴创可贴,穿两层袜子。贴脚穿双柔软轻薄的,外面穿双厚袜子。这样就不磨你的脚了。”

  在大雪初晴的日子,大地上涌动着白雪的银河。雪精灵们一朵朵,一团团,一坨坨地在树上眨着眼睛。别说是树叉,树叶和树枝,连那些小小的树疤和树痕,都挂上了雪的丝镂。然而,树们可不愿意老被雪妖纠缠着,大一点儿的树自己会抖。雪虽然停了,可是树抖雪的声音却扑扑不断,那声音还挺大,使我常误认为有人滑过来了。那些不足一米的小树可就惨了,在路旁,它们被雪压着包着,一棵棵鞠躬伸手,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我常常看不过去,就举起雪杆替它们掸掉身上的积雪。“梆梆梆”,咦,这是什么声音?噢,是一只红头白羽黑尾的啄木鸟在树上找虫子。我停止了滑行,免得惊走了这只可爱的鸟。银雪粉随着啄木声纷纷落下,阳光和雪粉同时迷住了我的眼睛,那啄木鸟一蹦一跳地爬向更高处。

  今夜满月。若在一个月中有两次满月,当地人就叫这第二个满月为蓝月。我不知道蓝月是指月亮的颜色呢,还是月亮的心情。若是万里无云的满月夜,月亮该是澄黄或乳白。可是今夜的云彩却真的成就了一盘蓝月。在如银一般妖娆的雪原上,薄云中穿行的月亮泼撒下一层朦胧的紫蓝色,棉絮一般的云又使月的蓝色并不清冷。月光下的白雪若千颗碎钻万点银星,树的黑影偷走了这些珍宝,以免贪婪的人们染指。在明亮的白天,那些白桦树枝看起来婀娜多姿,柔软而亲切,而此时,它们有几分怪异,几分张扬,将夜空切割得七零八落。雪光月夜里,路旁的黑森林深不可测,此时已看不清树上团团朵朵的白雪,也听不见树抖落白雪的声音,树木和鸟儿大概都已睡去。

  恍然,我又回到了黑龙江。正是在如此相似的林海雪原上,我走入青春的岁月。我青春的岁月里响彻了伐木号子,却没有滑雪的印记。又开始下小雪了,暗夜藏匿起飘舞的雪花,惟有在那一束不亮的月光下,才能看到它们细碎的衣裾和凄靡的舞姿。月也朦胧,雪也朦胧,白雪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只还给我们一片白光黑影。

  可能是太静了,其中的一个女孩子轻声地哼起了歌,又一个孩子也加入进来,调皮的男孩子们吹起口哨,学狗叫学驴叫。假狗的叫声引来了真狗的叫声。叫声惊动了林中的鸟儿,鸟儿们唧唧咕咕地抱怨着。树也在声音中苏醒过来,开始抖落身上的积雪。此时大伙儿陆续地滑到了一起。人一多,孩子们就更来劲儿,有几个索性脱了雪板在雪地上躺了下来,狗们也和他们滚在一起。于是,有人提议,大伙儿去喝热巧克力。对!去喝一杯又香又浓的热巧克力。别忘了,再挤上一堆如雪一样白的泡沫奶油。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2 华夏文摘 cm0201b.

此条目发表在 琐话随笔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