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游记之二
·无 子·
清晨在德尔菲朝拜雅典那神庙之后，即向米梯奥拉进发。一直奔波到黄昏的来临。在西天浓淡相间层层叠叠的晚霞之下，一些富有形态之美的山体渐渐进入眼界，预示着目的地已近在眉睫，但它们本身其实并非米梯奥拉。我们决定先在卡拉巴卡城南的一家ＡＭＡＬＩＡ酒店歇息，以解除一天的疲劳。
次日拂晓，我们离开还在酣睡之中的卡斯特拉基小城，往东进入米梯奥拉山区。山路之蜿蜒，犹如盘踞在黑色石林中的巨蟒。林木枝叶已濒临凋零。在树林间隙的丘陵中，时时出人意表地窜出庞大得上可摩天的黑色石山。我们这些在急速行车中的初游者，被这些仿佛刚从千万年的昏睡中苏醒的群山所震吓。那种种雄奇触发着人们丰富的想像，似战马嘶空，似困兽犹斗，似失路英雄仰天长叹，还有一队仿佛来自天外的联袂老翁。此起彼伏，其气魄远非云南石林可比，但又缺少阳朔、武夷的秀媚。
米梯奥拉位于特沙里平原的北端。它和翠卡拉平原大约形成于六万年之前。此地早先是一片封闭的湖泊，后来湖水冲决了奥林匹斯和奥莎之间的潭碧谷，再一举浩浩荡荡地汇入爱琴海。美丽的特沙里是希腊人最早的繁衍处。荷马史诗中曾提及，翠卡拉人参加了特洛伊之战。史书中还记载说，医圣阿斯克列平曾在翠卡拉卜居，并和弟子们切磋医术形成学派。
我们站立在米梯奥拉石林中，眼前许多几百米高的陡峭山峰拔地而起。它们傲然地屹立于莽莽的下界和净碧的上苍之间，似乎可与造物主相接，令人目眩头晕。渺小的人们禁不住惊叹造化的神功。修道院建筑群落就位于悬崖的峰颠，这些红瓦白墙的营造和山峰浑然融为一体。从阴冷的峡谷底仰望，真是恐怖万状。令人尤其胆颤心惊的是那些凭空凌虚的又似乎摇摇欲坠的木质阳台。迄今为止还有六所修道院供苦行者居住，并开放予朝圣者崇拜。它们分别名为大米梯奥拉（又名基督变容），圣瓦朗姆，圣三一，圣斯蒂芬首位殉道者，圣尼古拉斯阿那帕沙和卢莎诺。此外还有十六处已坍毁的不宜居住的修道院，任凭时光风雨的无情消蚀摧残。这二十多间修道院在高入云霄的诸峰之间作相互呼应之势。
我们还在绝壁上看到许多洞穴，这显然是苦修者栖身之所。通常是用木材插入洞穴，外头延伸到虚空，之下用木棍斜撑在崖上。上下邻近的洞穴借悬空的木质软梯相勾通。与自然的伟力相比，这些人工的营建显得如此之柔弱。它们长年栉风沐雨，早已腐朽不堪。可以想见，隐居者攀援之际，若非提心吊胆，定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首批到此修道者始于何年早已无从考证。在拜占庭时代甚至更早期就有苦行者来此修道。十一世纪有些僧侣和隐居者住在洞穴和密室之中，他们逢礼拜日或重要节日才返回社区来。直到十四世纪才在一巨石上筑成第一座名叫普拉提里托斯的修道院。它以海拔六一三米的高度高耸于卡拉巴卡城之上。营造的僧侣们把该峰称为米梯奥拉，取羽化登仙之意。现在它成为整个石林的名称。随后几世纪僧众日多，修道院的数目和规模也随着扩展。十七世纪后又逐渐衰落，迄今留下了六座完好的和十六座坍毁的。
我们首先参观的是大米梯奥拉亦称作基督变容的修道院。这是对游客开放的最北面的一座，也是最古老、最宏大和最重要的。我们的停车处的西面，隔着十几米宽的深涧相望，便是修道院下的巨石绝壁中凿出的入口山洞。成百间教堂僧舍覆盖其上。它们几乎完全聚集在山峰的南半部约百米见方的面积。山体向北延展里许。它俯视这绿色的平原。平原的背景为远山，其皑皑的雪峰在阳光下闪烁。我们面对着一座雄伟的城堡。它是从悬崖中部用石块垂直向上垒砌百米而成。城堡几眼黝黑的窗口警惕地注视着我们。
我们在深涧的清风吹掠下跨过石桥，进入城堡下的洞穴，再沿紧贴悬崖凿成的百级陡峭石阶，几经曲折才攀登上顶层的阁楼。石阶外侧的山石护墙约有半人高。一些缁衣缁帽的高僧热情接待我们。这些修行者慨然抛弃了世间的荣华富贵，并毅然斩断儿女间的万缕情丝。米梯奥拉自然成为与人间隔绝的至境。他们把美好的韶光无悔地奉献上帝，青灯黄卷下的生命也就不会显得太过漫长。可惜这些精神的自足者们在被上帝宠召之前，还得延续其肉体生命。修道院前庭后院的贫瘠空地上种植了一些果蔬，但显然不足以维持他们的生存。他们只好万分不情愿地留下一道与尘世连通的途径。这就是阁楼的用途。阁楼外部的阳台，下临无地深渊。
石桥是唯一的入口，它是一九二三年修筑的。在此之前，僧侣要下山补充给养，可以坐入一根几百米长的悬索终端的大网兜中，由阳台上的绞车缓缓地释放到涧底。我们亲眼目睹绞车的运作。一位僧徒在阳台上绕着绞车旋转的同时，而网兜中的另一人则两手攀着网绳怡然趺坐，凭借这根悬索升天落地。一旦绞车失灵或绳索腐朽，后果不堪设想！他们还邀请我们尝试这种古老的方式下山，意志薄弱的我众，无人敢于回应。甚至也不敢前去阳台凭栏远眺。
还有另一种交通器械是悬挂在阁楼旁的软梯。它们在崖间摇荡，通常是几节相互援引，无人使用时即缩进或吊起，其惊险程度绝不亚于悬索！
基督变容修道院最精美的古建筑是中心教堂，它是献给基督变容的。教堂的穹窿及四壁上饰满了圣母像和圣经里的故事。这些壁画的年代在文艺复兴之前，人物表情充满了神性，绝无后代的人文气息。金色的画面和红色的烛光相互辉映。
在人们专注聆听神职人员讲解之时，我溜到修道院的南花园。此处果木飘香，鲜花争艳。四周围以木栏，内筑一座朴素小亭。亭翼之下万丈深潭，不敢俯视，只有几只小鸟在长空自由飞翔。此时阳光明媚，万籁俱寂，空气清新。东南方的瓦伦姆寺雄踞在一座虎虎生威的险峰之上，由于能见度极好，虽相隔几百米，仍然显得近在咫尺，钟罄之声相闻。更遥远的圣尼古拉斯阿那帕沙寺也明晰可见。我们肯定是离开尘嚣的市区相当远了。
面对着眼前赏心悦目的景致，我忽发奇想，如果时值风清月明，甚至风狂雨暴之夜，任凭雷电在群峰之间肆虐，隐居在米梯奥拉的生命感受一定更加淋漓尽致。
从最北面的基督变容寺前往最南面的圣斯蒂芬寺的山道中，可见右下方山谷中冠于一座孤峰之上的卢莎诺寺。孤峰的巨石恰恰仅足以支持该寺。人们必须跨过两座凌空石桥才能进入寺门。
圣斯蒂芬寺可以说和人间最接近的了。当我们从翠卡拉往卡拉巴卡方向遥望时，即能领略其君临天下的雄姿。和其他寺院不同之处还在于，跨过一座石桥后不必拾级而上，就进入寺门。这里已是石林的尽头。灰黑色的群峰似乎在向特莎里绿色平原竞发的那一时刻，在这儿被忽然阻厄住。我站在寺南的花园俯瞰，西面是繁华的市区，红瓦黄墙的民居延展远方，和山脉河流融成一片。在圣斯蒂芬寺隐居的完全是修女，而在基督变容寺则完全是修士。
从圣斯蒂芬的北山可目睹它的全景。山体上至今还悬着数根软梯，还留着流水的印痕。北面和它相呼应的就是三一寺。其登山之道是在绝壁的缝隙中人工凿成的几乎垂直的石阶。
石林所有的修道院都毫无例外地与世隔绝，唯余下软梯和悬索用作补给。我曾看到过一张石林全景图。从千山万壑之颠的餐风饮露的修道院上，分别垂下软梯和悬索，僧徒们藉此以平步青云直登天界。瑞云朵朵，仙乐飘飘，这是米梯奥拉特有的境界。
可以预料，在远古时代若在山上储存足够的食物，外人根本不可能攻占。可惜这种奇特的交通方式效率如此之低，以至于有的寺院在营造之初，光是运输建材就花费了二百年之久！
离开米梯奥拉的山路相当和缓。午后即赶回雅典。我们经过一处辽阔的海湾，隔海是希腊第二大岛厄维亚岛，海湾的尽头即是遐迩闻名的马拉松镇。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1 华夏文摘 cm0103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