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清早，我从罗马乘火车去意大利中部的柏鲁吉亚古城。在返程的匆匆忙忙之中，参拜了阿西西城。
一出车站，迎面是一脉东西绵亘的石山，山脊上横卧着极其硕大的ＭＡＧＧＩＯＲＥ城堡。阿西西古城位于它的南麓。全城由白色石材构建。几座教堂直插云霄。圣芳济教堂屹立在山的西麓。在午后明亮的骄阳和洁白的云彩下，一切都显得那样祥和而平静。从火车站到古城，乘汽车只须十五分钟。
圣芳济教堂是天主教在意大利境内仅次于梵帝冈圣彼德教堂的最主要圣地。圣芳济是天主教芳济会的创始人。公元一二二六年十月三日，礼拜六的夜里，圣芳济在他正好皈依基督的二十年后告别人间。弥留之际，作为割断与尘世的最后联系的象征，他脱下僧袍，裸体躺在地面上，仅用借来的衣裳覆盖。他为自己能始终忠于‘贫穷夫人’而宽慰。这一幕已被文艺复兴初期的画家乔托忠实地描绘在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的壁画上。次日人们抬着他的遗体游行，然后崭厝在圣乔治教堂内，原址于现在的圣佳兰修道院内。两年后，教皇格利高里九世在圣乔治为他封圣。次日还为我们眼前的这两层圣芳济教堂奠基。又两年后，圣芳济的遗骸被秘密地移来深葬在粗建成的下层教堂的神坛之下。这儿正是他曾谦卑地请求过的，死后埋葬的阿西西城外的“地狱丘”。它原先是处决犯人的场地。
两层相叠的教堂是非常罕见的。最高层面向东方，门面上巨大的玫瑰花窗下是一对精美的大门。山坡上，绿盈盈的草地镶着红花组成的巨大字母。钟声齐鸣，回响遐迩。白鸽飞向蓝天。懒散的游客们在山坡上享受午后的艳阳。我们鱼贯地从东门进入阴凉的教堂大殿。殿内南北的二十八幅巨大壁画系列为乔托和他的弟子们所绘制，回顾了圣芳济四十四年非凡的的生涯。
他出生于一一八一或一一八二年，其准确时间已不可考。父亲为阿西西富有的布商，而母亲出生豪门。从小骄纵无比，耽于享乐，语言机智，歌声优美，行为豪侠，被拥戴为纨裤子弟的‘青年王子’，毫无成为圣人的先兆。二十岁左右，他在一场和柏鲁吉亚人的战争中被俘，关押了一年多。在这期间，他至少领悟了浮华的虚幻，并决心追求生命的不朽。
他的同伴见他终日心不在焉，遂揶揄他打算结婚否。他认真地答道：“我准备娶一名极其美艳的妻子。”她就是‘贫穷夫人’，正如但丁和乔托所称谓的。接着他彻底摒弃华服，衣着褴褛，悬鹑百结，混迹于阿西西街头的乞丐群中。有一次他在圣多米安教堂的耶稣苦像前听到圣谕，著他修复即将塌毁的建筑。他于是变卖了父亲的彩色织料和马匹。其父震怒，他只好躲在教堂附近的山洞避难。一个月后形容枯槁地回到城中，流氓们向他投掷脏物，市民们又把他当作疯子嘲弄。尽管他父亲已从教堂讨回金子，仍不干休，宣布他儿子不得继承遗产。这正是圣芳济求之不得的，他把自己的衣裳剥得精光，交还给他父亲说：“我们父子的缘份到此为止。”但丁曾经咏到，此时此地圣芳济隆重地和他最执爱的贫穷夫人完成了婚礼。显然，一个完全生活在理想世界中的人，必须彻底挣脱生活的琐碎和烦恼。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中挣扎着。此举并非为了骇世惊俗，确实是对生命精义的追求。
他曾千辛万苦地在全城乞讨石块，不但修复了圣多米安，还重建了离城较远的圣彼德和位于波鸠柯拉的圣玛丽天使两教堂。正是在圣玛丽天使他决定创立芳济会。这里是芳济会的摇篮，也是在这里他结束了人生。今天我们在那儿教堂的神龛里还能看到他的一尊立像。
芳济会崇尚安贫、苦行、隐遁、友爱。感谢自然的恩惠，珍惜一切生命。影响遍及东西方世界。抛弃舒适的生活，追求精神的满足，在古今中外都是凤毛麟角。人们也许会想起清朝末年的武训和修女特瑞莎。芸芸众生毕竟做不到这些，但是他们的业绩会在我们心中激起崇高的情感。一位精神的巨人，可以完成何等的奇迹？
一二一二年的封斋期，一位阿西西的年轻女继承者佳兰，在圣乔治听圣芳济布道而深受感动。她要求参与芳济会。按照他的建议，佳兰在礼拜日秘密离家，时年十八岁。两位女伴陪她来到波鸠柯拉，修道士们持火炬列队迎接。圣芳济为她削发并著以锱衣。他终于在圣多米安为她们找到安身之地。这里成为贫穷女子会，也就是佳兰会的第一个修道院。圣佳兰是它的第一任女院长。此后近四十年她似乎从未离开这儿。
长期的辛劳使圣芳济的健康急速恶化，几乎完全失明。在一次痛苦的发作中，他最后一次去圣多米安访问圣佳兰。她在花园里的橄榄林中专为他盖了小茅屋。他在此撰写下在意大利家喻户晓的“太阳歌”，视日月星辰、花草虫鱼为兄弟姐妹。他的诗才在此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只有能将宇宙万物如此诗化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凡人和诗人的差异其实只是感受的灵敏差异而已。
有一幅圣芳济向群鸟布道的壁画，据说他通晓鸟语。如果我们能和他一样，知悉它们的喜怒哀乐以及它们眼中的世界，该是多么美妙？也许我们不必这么贪心，只要世界的色彩在我们眼中，永远维持孩子眼中的绚丽也就够了。
圣芳济死后，其遗体曾中途停在圣多米安，让圣佳兰和修女们亲吻他的手足。我们从乔托的瑰丽的壁画上重温了这悲怆的一幕。如果他们之间存在过爱情的话，一定是被完全净化了。无人知道，究竟是早在他们的内心里，还是后在教会的历史中被净化的。其实要理解这点也不很困难，法国中世纪的阿贝拉和哀洛绮思的恋爱结局也是很相似的。爱情是悲壮凄美的，而历史总是那么无情。
圣芳济的遗骸在中殿圣坛下深埋了六世纪后，一八一八年十二月十二日经过五十二夜的努力后才寻找到。于是又在中层教堂的中部挖掘了一个石窟，以永久地安置他的灵柩。我们等待了半个小时，才被允许进入这第三层教堂。石窟阴暗，在多盏长明灯的陪伴下，我们在静穆的气氛里绕过他的白大理石灵柩。巨大的玻璃柜环绕着高高供奉的灵柩，上面镌有姓氏和生卒年月。
从下层陵墓出来，就登上中层西面的四方形修道院。我们又回到中层大殿。中殿的南向大门同等华丽。其西侧便是巍峨的钟楼。微风把悠扬的钟声带到遥远的地方。我们站在广场上，透过翁布利安平原的风烟，清晰地看到圣玛丽天使教堂的窈窕的身影。不难想像，历代尤其是十六世纪的营造，使今天的规模远非昔日可比。
已是黄昏时刻，我们漫步在古城之中。几千年间，城堡、古宅和街面顺着陡峭的山坡构筑，极尽变化之妙。住家屋檐下、窗台上摆满的鲜花，和意大利少女一样明媚动人。
十多分钟后到达圣佳兰教堂。教堂门面不对称，右面辅以一座白色圆拱门。此处便是这位阿西西第二位圣人的陵墓。
她于一二五三年八月十一日去世。遗体暂留圣乔治，此处对于圣芳济和圣佳兰都有特殊的意义。两年以后亚历山大四世为她封圣。不久，圣佳兰教堂即着手建造。一二六零年圣佳兰被移葬于新教堂的神坛之下。六世纪后的一八五零年，她的棺材出土。除了骸骨完好，一切都已化为尘埃。人们把她骸骨塑造成的形象，保存在教堂地下室的圣陵里。我们蹑步走近圣陵的铁栏，唯恐惊动身着锱衣正安眠着的她。
圣佳兰生前死后多有奇迹。一二三四年弗雷德里克二世的军队攻击阿西西。士兵们在深夜架设楼梯，准备攀上达圣多米安外墙。他们忽然仰望圣佳兰扶著病躯，手持圣体容器站立窗口，士兵们目眩神晕，仓惶撤退。现存圣佳兰的艺术品多取材于此。她还率修女们祷告，一场暴风雨使这些官兵丧魂落魄。阿西西免去一场浩劫。
从圣佳兰教堂出来，太阳已经落山。街灯昏黄，云天泛白，似乎月轮即将推出东山。在归途的火车上，和名叫安东奈拉的西西里女孩同座。她也是第一次参拜此地。从交谈中得知，意大利人把阿西西视作精神家园。圣芳济和圣佳兰时代正值黑暗的中世纪，他们的出现无异于夜空中的两道耀眼的彗星。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0 华夏文摘 cm0004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