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纱般的云雾从桌山和魔鬼峰之间的山涧,向开普敦大学校园的松林梢头流泻。残阳又把它染成半透明的绛红色。漫天漂浮着粉红色的棉絮般的晚霞。魔鬼峰麓青石城堡上空金星灼亮,预示着夜幕的降临。转瞬间,云霞消遁于淡蓝的背景中。天色渐渐灰暗。在这朦胧的黄昏里我们驾车前往好望角半岛。车行于桌山东麓的罗德道上。正值下班高峰,一路车水马龙。花费半小时,直到南麓的康斯坦沙镇才挣脱了城市的喧嚣。
此地丘陵起伏,风景秀美。漫山松林苍翠,遍地野草绿葱。斜坡上葡萄园绵延不绝,有白色的荷兰式酒庄以及良马园、鸵鸟园装点其间。大西洋和印度洋的海风长年交互吹拂,空气异常清新。这一切都沉浸在轻柔的夜色中,唯有从山间别墅透过树影的三两点温馨灯火。
几颗星星无声息地在宝蓝的天幕上涌现。小车时而潜入低谷,时而跃上高冈。弯弯曲曲的山路把我们带到缪森堡峰。这是处自然保护区,入夜即不准游客进内。它是俯瞰开普敦大都会全景的佳处。我们在迷人夜色的诱惑下,临时泊车流连了好一阵。灯火的世界在眼前展开。若非假海湾水面的阻拦,一定会延展到无尽的天边。它的色调在昏黄、莹白、淡蓝之中起伏,它的光度在辉暗明灭之间颤动。苍穹被辉映成紫红色,仿佛微醺了一样。
因为是夜间行车,我们避开了最为险要的查普曼濒海山道。进入太阳谷后即在黑暗里向西方急驶。查普曼海湾搂抱着浩瀚的大西洋。夕阳挟着绚斓的晚霞早已沉没,前去唤醒另一半球的人们。波浪亲吻着白色的海滩,单调的涛声更衬托出四周的孤寂。树林深处的几户人家正在享受这夜晚静谧的时光。
我们终于完全逃避了居民城镇,行驶在维桑德道上。这是悬崖之上的双向对开的山道。路面非常狭窄,我们必须全神贯注,唯恐连车带人跌入黑暗的深渊。若在白天一定更加令人心惊胆颤。整条道上几乎只有我们这一辆车。远方曲折山道来车的灯光又更增几分恐怖。突然在车灯的光柱下出现一只惶恐的孔雀,它正从绝壁向右边的树丛跚跚迈步。我们立即停车,后面还紧跟着摇摇摆摆的另一只侣伴。夜色朦胧,看不真切。
半个小时后进入好望角自然保护区。我们在迪亚兹和达伽马两座纪念碑之间泊车。轻轻地走出车门,在寒夜里松了一口气。山崖在濒临大西洋和印度洋的狭长的原始森林之上,惊涛拍岸之声此起彼伏。凄厉的海风在林梢飒飒作响,带着潮气呼啸而过。这两座分别俯视两大洋的白色十字架显得多么凄清和孤寂,似乎在诉说着几百年前探险家们的艰辛。往南几公里便是好望角。海角点上红色灯塔的巨大光束横扫黝黑的洋面。为远方的航海者带来了多少抚慰。
我们架设好筒式望远镜。星空距离我们如此之近。半天星斗宛如万千钻石遍撒,那无限层次的星体又岂是恒河沙数所能穷尽。星河低垂,其边缘消逝于万顷波涛。茫茫繁星,如此随意地在天幕上织成灿烂的锦绣。如今人类也许能够营造无限繁复的图案,但是他们永远不可能企及造化的潇洒。
银河从北往南横贯。牛郎织女星低悬北天,隔河相望,在期待着即将来到的一年一度的鹊桥佳会。人马座背景的银河最为开阔。南天的河汉如同一只巨大的蟹足,又像是宇宙洪荒的激流。激流尽处是两团飘浮在南海上空硕大的浪花,这就是距离我们分别为二十万和十六万光年的大小麦哲伦星云。几百年前当麦哲伦和它的船员们在南天观赏到它们时兴奋莫已。直至近世才被确认为最邻近的两座星系。一九八七年的大麦哲伦星云中的超新星爆发是近代天文的一场礼花烟火。
这两朵浪花的上方是南十字星。附近是钻石十字星以及假十字星。阿尔发半人马星在南十字星东面泛着微红的光焰,它是离我们四光年之外的近邻。北冕座和南冕座遥相呼应。相形之下,人世间的历代王冠显得多么丑陋。
回到太阳系的家族。金星在西北方天海的尽头寂寞地闪烁,摇摇欲坠,犹如世间一切美丽的物事,来去匆匆。它在望远镜里犹如一弯新月,只是耀眼得多。而在天顶的火星泛着桔红色的光芒,在望远镜里近乎一盘满月。
这是一个隆冬之夜。但是这非洲大陆的最南端并不如想像那么寒冷。海风挟着浪花掠过树丛,掠过山崖,化作阵阵林涛,在天地之间萦回哀鸣。深蓝色的天空十分纯洁。东方的云霓渐渐发亮,簇拥着那轮明月跃上东海。水波之上月光荡漾,仿佛是一幅律动的银白色绸缎。月光之下,潮落潮涨,反复不已。一层层白浪不倦地冲击海滩和岩石,激起翻腾的浪花。
我们耐心地等待着时光的流逝。整个星空绕着南极旋转。而南极星并不存在。北极七斗隐藏在北方桌山方向的地平线之下。银河正把它怀里的星斗无声地向大西洋里倾泻。大小麦哲伦星云转向东面。月亮终于升上中天,已是凌晨二时。
仙女座大星云在东北海面上空冉冉升起。这个星系是银河系的近邻,距离我们两百万光年。和它相平行的是土星。尽管人们早已熟悉它的形象,当第一次亲眼看到它的光环时,内心仍然激动莫名。几道纤薄的平坦同心环在远方围绕着赤道,显得如此轻灵。伽利略于一六一零年‘在这个老顽童的两侧看到两名仆从,时显时隐’。其真面目是惠更斯在半世纪后才观测到的。七颗小月亮散落在附近的太空。土星至少有十九颗卫星。在土星的南方是木星。木星巨大的红斑以及波纹清晰可见。星体的南方飘浮着三只小月亮,在它圆盘的西南边缘可见一处小鼓包,这第四只可爱的小月亮欧罗巴,似乎正沾粘在上面。木星的四颗卫星是伽利略于同年首次观测到的,被通称为伽利略月亮。现在已知共有十六颗卫星。其实木星也有光环,但是非常薄,只有三十公里厚,如同透明的一样,我们看不见。一二二六年三月五日这两颗行星相重叠。出于对天象警示的敬畏,战无不胜的成吉思汗放弃了在中亚的进一步军事侵略,这也许可称为天人感应吧。
金星的相位、土星的光环、木星的卫星、太阳的黑子、月亮的环形山以及银河系的恒星组成都是由伽利略首次观测到的。由于水星离太阳太近,甚至哥白尼终身都无缘与之相识。
人间有这么多美的人和美的物,但是人们永远不可能孕育出如此美丽的星空。它美得既不骄矜,亦不谦卑。在一种广泛的意义上讲,一切真正的美都必须具有某种超尘绝俗的品格。这一道神秘的命题,还是留给哲学家和美学家们去思索吧!
这是我离开非洲大陆的前夜。确切地说,我在开普敦的时间已不足十二小时。人生苦短,当今有此闲情逸致者,已寥寥无几。有幸的是,两位朋友和我分享了这次难忘的经历。他们是开普敦大学的刘定飞和卢月夫妇。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1 华夏文摘 cm0106d. 原题为‘开普敦的最后一夜’